第十九章 初雪红酥昔日里
第十九章
初雪红酥昔日里
雪信再没有机会从枇杷树底下出来。她是可以对自己解释玄河的行为的。
如果她有一只心爱的画眉,笼门关得不严被它逃跑过一次,那她一定给笼门加把锁,哪怕画眉再也不唱歌。如果她有一块珍宝,人人觊觎还被偷盗过一次,寻回来后她一定藏在枕匣里,睡觉也不松手。
但她不原谅玄河。
她独自在悠长寒冷的梦境里醒着,黑暗虚空里什么都没有。她挥挥手,可以在那里造起一座宫殿,在宫殿里造出满满当当的人陪着自己,但她心知是假的,没有一个人会说出自己意料之外的话来,就兴味索然。
她不知道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醒着瞪着黑暗寂静,黑暗寂静也瞪着她。
直到有一天,她重新听见了声音。
头顶是铁锹铲土的声音,一道光落在她的眼皮上,她听见有人笑得发疯:“哈哈哈,雪信,你成了这副样子,哈哈哈,雪信,你真丑!”
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雪信睁开眼,望见了圆月皎洁如白玉盘,而后是刺入肌肤、透入骨髓的冷,与她在清醒梦境里感受到的冷意不可同日而语。
头顶探过来一张脸,是曲尘。
两人目光对上,曲尘的脸从头顶移开,听见她摔倒在地的声音。
雪信活动手指,身体仿佛沙子堆塑而成,而力量正缓慢注入,凝聚起她对身体的支配。她转动脖子,观察到自己躺在一个打开的长木匣里,她扶着木匣边缘坐起来,听见自己的身体吱吱嘎嘎,仿佛掉下了生锈的碎屑。
曲尘刚被婢女搀扶起来,又坐倒了:“你怎么活了?你这个怪物,怎么活了?”
雪信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与其说死白的皮肤上布满黑斑块,不如说乌黑的肌肤底子上有不少惨青的空白。
“很丑吗?”雪信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打量身遭形势,是在一个落雪的小庭院中。院中心倒横着一株连根拔起的枇杷树苗,木匣盖子和结霜的新土上积着一层薄雪壳,她所在的木匣安放在新掘开的土坑中。院中除了曲尘主仆,还有个年约十五六的僮仆,抱着铁锹,背抵着廊柱,不知所措。
雪信试了三回,才从木匣里站起,在她努力爬上地面的同时,曲尘也在地上扑腾,手足反撑地面移动,让自己远离雪信。
雪信触到了曲尘染成嫩妍红色的毛氅,一把攥住。曲尘身体倾向院外,被雪信提着毛氅倒拖,惊吓间,肢体和头脑倒灵光了,她解开脖颈上的毛氅系带,金蝉脱壳,拔足飞奔。婢女见自己被落下,惶急呼唤着去追,一主一仆转瞬不见了踪影。
雪信从木匣里醒来时,身上只有入睡时穿的一件绢衣。绢衣本是薄可见肌肤,此刻也通体发乌,又冷又脆,透过绢地,隐隐可见躯体皮肤如手背一样,块块黑斑连成了片。
若她是一只狐狸,一头狼,黑质白章的毛色还不至于丑吧?可作为人,她怎么丑成了这个样子?只不过几乎要肢解躯体的寒冷比自惭形秽更迫在眼前,她把还带着曲尘身上脂粉香气的毛氅围裹上身。
“几月了?”她看向院中唯一余下的僮仆。她发出的声音干哑,像坏了的门轴。
“腊月了。”难得那少年没有惊呼逃走,但也不敢靠近雪信,回答干涩。
“这是哪里?”雪信又问。
“国师的府宅。”僮仆回答。
“玄河在哪里?”
“月余前,国师在城中药园被静西侯带走,至今未回过家。”僮仆侍奉玄河多年,见过些古怪离奇,才没有被尸起一般的雪信吓坏。
“静西侯是哪个?”她过去从未听过这个人。
在雪信枯守着荒芜黑暗的时候,清醒着的世间发生了许多事,超出了她的预想。她走近僮仆,要他尽述八月以来发生的所有事。她急切地抓住那少年,少年却抬起手中铁镐抵挡,把她架在一臂之外。
这僮仆是在玄河府中照料日常起居的,所知有限。
只说八月末,安西四镇节度使高承钧起兵清君侧。朝廷派去平定叛乱的河东侯败了,被高承钧擒住。
十一月,高家军推进到了安城城下。新君早早开城放百姓出去躲难,迎高承钧入了城,下旨封高承钧为静西侯。
静西侯出榜安民,召百姓回城安居,除了隔三差五杀几个与他庭上强争的朝臣,倒也没为难平民。不过三个多月前静西侯逃出安城时杀人放火惨号连天的情状大家还没忘记,能走的还是想办法投亲靠友,远离了安城,实在走不了的,才战战兢兢回到原来的房子里住。
如今城中百业萧条,加之九月蝗灾,秋粮绝收,寻常人家无隔夜之粮。殷实人家打开库房,锦帛香料也当不了嚼头,拿着金珠去市上换粟米,才发现到处是拿着金珠换粟米的人。
安城中绝大多数人对连番的灾难并无先知先觉,他们世代积累的财富尽是土地、房宅、字画、古董、珠宝,对于会腐烂生虫的粮食,他们反而嗤之以鼻,只要有钱,随时可以买到最肥美的土地上长出的最好的粮食,他们有钱,要吃新谷新米,才不要吃陈的。以至城中饥荒时,一斗珍珠换一斗米。
十一月里,玄河曾趁夜从外头带回一个大木匣,埋在院中,上栽枇杷树,日日亲手灌溉,并将灌溉汤剂的配置方子交给僮仆,密嘱若他有一日回不来,要替他照料枇杷树。
玄河被高承钧带走后,起初僮仆还忠心耿耿按方熬药,浇灌不辍,后来他每次过手熬汤的珍贵药材,心中就暗打主意。终于在米仓快见底时,开始偷工减料,将克扣下来的药材拿到市上换粮食。
便在那时,见到一名每日来市上换物的小婢。手里要么是一只金镯,要么是一只珠钗,另一只手里便是一把剪子,总要先还半天的价,而后用剪子铰下一段镯子,或扒下一颗珍珠,撑开了布袋接走仅供两人吃一天的粮食。
然后她又找僮仆询问药材怎么换,僮仆见小婢换粮食出手小气,却敢来换人参灵芝,不免多嘴几句,小婢才说是家中夫人新产下小公子,急需调补,而此刻城中药铺关张,早已买不到药材。
僮仆在玄河门下看过几本医书,顺口说产后滋补未必是越贵的药材越好,问了症候帮着配了几帖便宜的滋补药,也没要小婢的碎金残钗。小婢感激,再来市上换粮,都刻意等着他来,见一面,说几句。
两人相熟了,能说上不能与外人说的话了,小婢便问他手中药材的来历,他把家中那株要喝参汤的枇杷树当做奇闻一则,说给了小婢。
翌日,小婢塞给他一只宝石戒指,说她家夫人想悄悄地看看枇杷树下的木匣。他凭着珍奇药材换来的粮食,也囤起了不少钱粮,并不特别看重那只戒指,只是不忍拒绝小婢。于是夜里,夫人领着小婢来了,把雪信挖了出来。
那僮仆先头想着悄悄地挖出来看了,再悄悄埋回去,应该也不要紧,殊不知,正是他克减了药材,胡乱改变了配方,令药效不稳,雪信在泥土底下才逐渐苏醒过来。
听了一大段话,左右离不开粮食,雪信那三个多月未运作的肠胃仿佛被提醒了一般,饿得绞痛。
她问僮仆:“有没有吃的?”
僮仆领雪信到堂上坐了,不多时捧来一罐薄粟粥,还是冷的。
堂上没有生炭,连灯油也舍不得费,勉强凭月光映雪光视物。没有一丝暖气,没穿鞋的脚冻得失去知觉,雪信盘腿坐下,乌黑的双足缩进毛氅里。
清水咣当的粥照见了她的脸,她料定自己的脸不会好看,可朝里看了一眼,立刻双手不稳打翻了罐子。
罗刹鬼也比她好看吧?难怪吓跑了曲尘主仆。
她镇定道:“还有没有?我饿。”
僮仆收拾了粥汤碎瓦,又捧了一碗粥。这回用的是阔口浅腹大海碗,雪信不愿再从碗中看自己的面容,闭着眼一气喝光了冷粥。
“河东侯还活着吗?玄河还活着吗?河东侯的长史回来了没有?静西侯杀了哪几个人?”
僮仆显出茫然,静西侯杀的几个人,阿猫阿狗名字是有数的,没有河东侯和他的主人玄河。没有消息说他们已死了,当然也没有消息说他们还活着,如同被圈禁的新乐公主,没有人说她死了,也没人再见过。
这僮仆显然是没有见过新乐公主,即便见过,如今新乐公主坐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来。至于河东侯的长史,僮仆早就忘记当初静西侯逃出长安是从苍长史的婚宴上出发的,更是忘记了新乐公主与崔家小妹争抢苍长史醋海生波,为安城人平添许多乐趣的往事。
连番灾乱面前,这个人连名字也被人忘记了。
“你家主人的消息,你就不曾去打探过吗?”雪信问这话的时候,心内也是茫然。
过去能庇护她的人,一个也庇护不了她了。她是要顶着如今这张脸与高承钧相认,求他善待自己的父亲,还是去打听苍海心的下落,问他为何还不把瑶香草送来?她五内俱焚,但烧灼她的并不是她的焦躁。
雪信瞪住了少年僮仆:“你敢毒我?”
僮仆惶恐又谦恭:“国师交给我照料的是一株枇杷树,树是种在木匣上的,你是在木匣里的。我要把你埋回去,把树栽回去。我跟随国师快十年了,没有人比我忠诚。”在他下垂的手里握着一把尖刀,可他观察着雪信的中毒症状,不敢上前补刀。挖出来的雪信身上没有刀伤,他不可以给她乱添。
“偷卖主人财物的忠仆?”雪信冷笑,嘴角和鼻孔渗出黑血。她身上有金蚕王蛊,蛊与毒交战,蛊化不了毒,毒也克不了蛊,要不了她的命。
“那也是为了活下去,活下去,是为了完成国师交给我的职责。在国师回来前,我要把我的错误弥补好。”僮仆辩解。
那僮仆看不懂的是,雪信口鼻的黑血越渗越多,可她还坐着不倒。她黑白交错的皮肤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水泡,她麻痒难耐,顾不得僮仆在场,掀开了毛氅在脸上身上一顿狠抓,长长的指甲划破水泡。皮开肉绽,稀薄透亮的脓液裹了一身。
僮仆这才乱了方寸:“别抓,别抓,破了皮可怎么弄!”他像是失手打碎了主人珍视的花瓶,背着人调好了胶想粘回原样,却越摆弄越碎。
他扔了尖刀,又想握住雪信的双手不让她给自己增添伤口,又想捂住她的口鼻令她快些回到长睡中。挣扎里,雪信摔破海碗,拾起碎瓷片死命一划,僮仆捂着脖子退开了,指缝里涌出殷红的血。
雪信扔了瓷片,掉头向堂外跑去,双手指甲止不住地抠挤脸上的水泡。僮仆一只手捂着脖子,另一只手捡起尖刀追了出去。
曲尘主仆才从这条路逃走,后园小门没有关,雪信跑到了坊间小路上,脚下一软,倒了下去,双手犹自抓挠。她听见后方僮仆脚步逼至,也听见前面巡夜军士整齐有力的脚步靠近。她对她的这副躯体又一次失去了控制。
这一回,雪信并没有陷入黑暗,虽无法动弹,不能说话,双目紧闭,她对身旁发生的一切却是尽知的。
巡夜军士制住了僮仆,大声叱问他为何行凶。血沫子从僮仆指缝里涌出,他还能咿咿呀呀嘶喊:“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看模样,倒像是在前头逃跑的行凶在前,受伤的僮仆提刀还击。或者至少也是双方持械斗殴,各有损伤。
军士们这才提灯去照雪地上倒卧的雪信,惊呼:“这也是人?”
先前他们只看到人影轮廓披头散发跌跌撞撞跑来,没想到面容如此恐怖。有人把手指放在倒地者鼻端试探,气息全无,又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把手贴上了她的面颊,摸不到一丝体温。
“这是腐尸吧?”有人猜测。
“城中日日有人饿死,死倒没什么,可别是染了疫病。”有人推断。
趁着巡夜军士惊疑不定,僮仆挣脱了钳制,跑进黑夜里,此时也没人在意他了。
军士们面对着一具会暴起伤人的腐尸,还是有可能传播疫病的腐尸,如临大敌。他们汇报了上级,连夜找来城中还能找到的神棍,画了张可笑的朱砂符贴在尸体额头,弄了领破草席把她卷起装车运往城外。
雪信又从躯壳里出来了,她跟在平板车旁,抱怨这领草席太短,遮住了脸,盖不住脚。她看见自己的躯体上、脸上持续沁着脓水,浸透了符,化开了朱砂,泡烂了纸,在凝结之前冻结。
她虽听不见军士们张口说的话,却也知道军士们要把她当做一具会传染瘟疫的危险尸体处理掉了,惶急万端,对着军士念念叨叨,可谁也听不见她。
雪信身不由己地跟着平板车走,一边走一边抱怨:“玄河,你死哪儿去了!”
她四顾茫然。这就是自己要挣脱的代价吧,没有人禁锢她,没有人控制她,也没有人保护她了。
五更天的城外野地里,军士们扫开了雪,架起柴堆,把尸体带着草席放了上去。
雪信已经在想,失去了这具身体后,她该怎么办?如玄河曾经说的,也许在别人的梦里苟延栖身,也许渐渐忘记了自己是谁,随风消散。
可惜了她的躯体,曾经美丽过,如初雪,如红酥,四溢着花香和蜜香。而今日,这具躯体人人畏惧,畏惧到只想速速毁掉。
可是她还惦记着许多事没结果,不甘心。过去的她怎么那么容易就豁上自己的性命?是因为她的生命力蓬勃旺盛,没有死过,她想试试。等她死过了,明白死并不是治好所有不顺心的良药,她开始渴望着生,活下去,挣扎下去,亲手做完未完的事。
死得利利索索的人没什么好怕,军士们却忌惮焚烧疫病尸体的浓烟。
大队军士在搭完焚烧尸体的柴垛后便离开了,留下两个军士善后。两人点燃了火把,正要往柴垛上抛,斜刺里蹿出一条黑影,他们只闻见一股野兽的膻味,火把脱手滚在一旁。
一头壮硕的灰狼在他们身前不足十步距离,前爪扣住了泥土,皱起鼻子龇出了尖牙,喉头低吼滚动。
军士见是孤狼,丝毫不惧,一人拔出军械与之纠缠,另一人就去捡火把,要完成他们的任务。
灰狼身后的林间,响起高高低低的怒吼,一群巨熊一般的昆仑犬、狮子般的獒犬、体态纤巧的细犬一股脑儿冲了出来,巨犬吼声如沉雷落地,小狗尖声似要锯开人的脑仁。
两名军士瞬间失去了勇气:“它们要吃那腐尸,就让它们吃吧,回去就说已经烧了。”
他们残余的气力刚好够他们逃跑,在逃跑中,脑中止不住幻想出狗群撕扯那具尸体的情景。
狗群冲两名军士逃跑的方向狂吠了一阵,然后忽然静默。
雪信认出它们是苍海心留在安城的宠物。
灰狼回转头,眼珠子望过来。
雪信觉得它是看见了自己的,抬手在它眼前晃晃,叫了声:“大毛?”
大毛的眼珠子动了动。
“你们怎么在这里?安城里的人出去逃难,你们也在林中做了野狗吗?可是我接下来,我该做什么?我又能让我帮我做什么呢?”她保住了这具快烂没的躯体,可眼下的情形不见得比一把火烧了好。
林中空地又来了个人,穿着看不出颜色的袍子,套着一只袖子披散着一只袖子,袍摆被一条细犬衔着往前跑。
一面跑,那人一面抬手捂着布巾缠裹成的帽子,数落道:“作死啊你,这可是毛毡做的衣服,昨天新补过,你又给我咬穿!你信不信我扒了你做狗毛披风!”
尖尖细细的声,是个女子。说到最后调门还陡然拔高,紧迫了威胁,可惜叼衣摆的小狗充耳不闻。
她被拉到狗群中央,见到了柴垛上的尸体,叫:“哎,让你们打野兔子,你们抢上死人啦?哎哎哎,跟着我混,哪能沦落到吃死人肉呢。荒年灾月的,死得凄凉,该去就好好地去吧。”
说着,她见火把还在地上燃着,过去捡起就去点柴火。
灰狼朝前一扑,火把又给打在地上。
“别闹,大毛。吃死人肉也不能吃腐尸啊。你没见还贴着鬼画符吗?她身上这件毛氅倒是不错,能换不少钱,可惜被沤臭了,也不知怎么死的,衣服能不能拾掇出来换钱。”她嘀嘀咕咕,习惯了说话给狗听,说着说着,抽了根细柴枝,去挑尸体脸上的符,却发现符纸被尸体脸上的腐液浸透又冻结。
她扔了细棍,捡了两片枯叶裹了手指头,去揭开尸体脸上的纸,揭到一半,她那停留在尸体脸部的手指头被若有若无的气息拂了一下,她痉挛似的抽手:“还有气?”她从叼袍摆的小狗尾巴尖揪下一撮毛,放在尸体鼻下,狗毛还真微微飘了飘。
她问大毛:“你的意思是让我管这事儿?都烂成啥样了,有一口气没一口气都差不多啊。嗯,还活着就被烧是作孽了点,要不我们先走,明天过来烧?”她吆喝狗群离开,但大毛不动,余下的大犬小狗都不动。
“大毛,你这意思是我要不管这破事,你们今天就不逮兔子了是吧?”女子叉起了腰。
灰狼与狗儿们一齐望着女子,好像是说,反正饿的不是我们,你看着办。
女子叹了口气,开始从腰上解麻绳。
她随身携带绳子本是串猎物用的,如今拿来在草席上横箍了几道,几个绳头分别交给三头体型最壮硕的昆仑犬:“既然你们要管,那就自己拉死人。”剩下的绳子又把柴枝捆了四捆,对大毛说,“柴火也是日日要用的,别糟践,都给我拉回去。剩下的明天来拉。”只恨绳子带少了。
“来,都动起来。”她撮唇吹了声口哨,空落着两只手,领着狗群往回走。
三只昆仑犬拖起草席也不费劲。大毛让四只拖柴的大犬走在前方趟平道路,有遗漏的尖棱石块,即用爪子拨到一旁,逢着地势陡高陡低,它都要低声呜呜两声,或叮嘱或警告,要拖草席卷的昆仑犬放轻放缓步子。
即便是被草席和皮毛重重包裹,又受到格外关照,这具躯壳还是被放在雪地上生拉硬拽着走,若是有知觉,恐怕还是会觉得颠簸磕碰的。
可雪信跟在狗群旁边,追着那女子的背影走着。那女子衣着非汉非胡,非男非女,乍一上来还不敢认,看她与狗群熟稔之态,才确定是苍海心的管家猴子无疑了。
猴子当初还是在雪信的主持下卖进府里的,雪信也颇记得其身世,是先做了孤女,又做了乞丐,后来刺死了对她施暴的歹人被关进令衙大牢又被安排官卖为婢。她自己打听到越王二公子人傻房多仆婢少,是趟好买卖,就混进牙婆带去供挑选的女子中间,被雪信留了下来。
苍海心看她精明古怪,志向也不同,把管家一职交给她。经历过苍海心西域走失那一节,猴子努力攒拢人心,保护主人家财,使得雪信与苍海心对她更多了一层与众不同的赏识。
那么这一回,猴子又怎么会带着苍海心的狗群走在城郊林间?周身的穿裹,也只是比乞丐干净些。苍海心的家仆是被杀了还是逃散了?
猴子边走边吹口哨,整整吹了三首怀春小调,途中遇见三拨人,装束各不相同,却皆是女子。
猴子与她们打过招呼,她们问猴子打猎收成如何。
猴子指着狗群说:“一大早被拽出门,捡了这么个玩意儿!”
狗群把草席卷拖到一所野庙门口,猴子发了声喊,庙里出来两个腰粗肩阔的中年健妇,见到草席里卷了个人,也不在乎,抬起上台阶进了院门。
进门豁然开朗,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女人们在院中忙碌,有些是苍海心家里的婢女仆妇,雪信认识,还有些她没见过。
也不知是什么神祗的庙宇,神台上的泥像早已不知去向,被猴子一伙占领后,一扫荒烟衰草气象,炊火煮食,雪水洗衣,忙碌得颇为欢腾,没闲工夫感怀时运。
众人议论了一番该如何处置猴子捡来的病人,都怕挨近了染上疫病,有说露天放在院中,有说停在阶下,也有说放柴房的。
“你们是救人还是停灵啊!”
最终还是猴子坚持把人抬进前殿。
前殿里用拣来的大石块砌了个火塘,有人轮流照顾添柴,火堆日夜不熄,火上架起瓦锅烧煮食物,火塘外围用长树棍扎了一圈架子,既能用来烤干浆洗的衣物,也能搭上破布烂毡拢住火堆的温暖。
在毡围里,砖石地垫上了一层厚厚的枯草,那两个中年健妇展开了草席把人放上去。
猴子手执一双拨火的铁筷子,在火堆上烧烫又晾凉了,伸到草席上人的怀里揭那件质地上佳的淡红毛氅。毛皮沾染了脓水与底下薄绢衣和肌肤结在一块儿,化冻后,脓水继续凝固,扯也扯不下来。
猴子又找来一把给兔子开膛的铁剪,用雪搓了搓,又拿火烤了烤,剪开了那件被脓水浆得又韧又硬的绢衣,与毛皮一起扒了下来,又用铁针一点点剔掉病人脸上的残纸。
周身被寒冷和脓壳封住的伤口骤然豁开,脓水又流了出来,先是如清水无色,渐渐成了淡黄,又转浓黄,浓黄色中发乌,最后流出的是黑水。
黑水腐臭难闻,在毡围中缩着吃饭的女人纷纷抱着破碗逃到院中,连惯常宰鸡杀鱼的厨娘也脸色发青,掏出布巾蒙了口鼻,勉强坚守在火塘旁。
只有猴子面不改色,抓起一把把火塘灰洒在病人的躯体上,周身堆满,只留口鼻,又从身后架子上抽下一条刚烤干的布单,把那具躯体盖了起来。又从铁锅里舀出一碗稀得不能再稀的薄粥汤,吹凉后,撬开病人牙关灌了下去。
雪信坐在自己躯体旁边,看着猴子通篇行云流水的野蛮操作,也说不出话来。
猴子半点医理也不通啊,她能救得回这具躯体吗?被她救过来的躯体,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是在无计可施、叫天天不应之时,还有人为自己做点事,她已是感激了。
看着一碗暖粥汤落肚,雪信感受到一阵暖洋洋的困意,再也管不了外头是晴天还是落雪,管不了许多事没结果、许多人没着落,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声音灌进了雪信的耳朵。
劳作里的吆喝从远一些的地方传来,近处梦呓一般的私语与咀嚼声仿佛贴着耳朵。都是女人的声音,爽朗的,温情的。
潮湿的柴火在火塘里烧着,时不时发出一两声轻轻的爆响。还有一种持续不断的声音,在捣着、碾着什么。
她想睁开眼看,可眼睛睁不开,她想开口问,两片嘴唇也粘得死死的,张不开。脖子微微一动,颈上的皮肤也扯紧了。幸而手指头还是能活动的,她一抬手,撕开了粘住的眼皮和嘴唇。
身旁那鼓捣的声音暂止了,猴子放下手中石臼,凑向雪信:“雪娘子你慢些。”
雪信触摸到脓水混合塘灰结成粗糙的壳覆盖了肿成杏子的眼泡,双眼只能撑开一条缝。她动了动唇,嘴缝是撕开了,可是一动就疼。
她发出微弱的声音:“你怎么认得出我?”她面目狰狞,身上没有半点可辨认的凭记,猴子如何一上来就叫破她的身份的?
她那一声并没有自己所想的清晰响亮,但猴子仿佛是听懂了,回答说:“模样虽可怕了些,但轮廓依稀是吧。其实我也拿不准,但普天之下,能让大毛不肯放弃的,除了公子,也只有雪娘子啊。”
“模样有多可怕?”雪信又摸了摸脸,覆盖着一条条的布片与灰壳脓水凝固成一体,一丝表情也做不出来,嘴唇也活动不开,只有从喉头咕噜出一声含糊的话。
“也不知道雪娘子遇到了什么事。算了,没啥说的了,还活着就赢了。”猴子搓了搓手,扬起了铁筷子,“醒了有醒了的好处,也有坏处。我给雪娘子换药,忍着点啊。”她找了块木片塞进雪信嘴里,“还是咬着点吧,别吓坏了旁人。”
是伤口太狰狞,会吓到旁人吗?
雪信没及细问,猴子已下了手,铁筷子夹住雪信身上的布条一撕,扔到一旁。布条带着粘连其上的塘灰脓壳,露出一片没皮的肉来。雪信闷哼一声,木片被她咬出一道深痕。
猴子运筷生风,接二连三撕了雪信身体上覆盖的布片,又来撕雪信脸上的。雪信全身绷紧了抵抗剥皮一般的痛楚,几乎脱力。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活剥了皮的兔子,暴露着全身血管,腿还能蹬着。濒死的痛苦与最终的安宁之间的等待被无限拉长,仿佛已经看到了死亡,却怎么也够不到。
“不错了,渗出来的脓越来越少,血越来越多。黑血出尽,转成红血了。”猴子仔细观察了伤口,从石臼里抓起捣烂的药糊敷上,又抓起塘灰堆洒下去,而后从身后架子上抽下一条条布片盖住创口。
她把雪信翻了个面,又如法炮制处理雪信背后的创口。手法劲中带柔,轻巧熟练,屠夫开水烫猪褪毛也不过如此了。收拾完后,她又盛了碗粥汤,喂进雪信口中。这回的粥汤比最初的稠了不少,有了粟米颗粒。
雪信喝完了粥,想起问猴子:“你给我敷的什么药?”
“嗨,雪封了道路,上哪儿给你找野生的草药去。近处的农户抱着鸡牵着牛,丢下田地逃难去了,能吃的全搬空了,独有篱笆架上的苦瓜没人要,兀自风干了。我就连瓜带藤摘了捣烂给你敷上。”猴子说,“别忘了我早年做过乞丐,我们行里自有几个治病保命的土方。塘灰拔脓止血,苦瓜解毒,管用不用,就看老天给不给你这条命了。”
她用铁筷子夹起散落一地的布条,纳入一个新编的藤筐。
“哎,你看说的,我带着百十口子在这里艰难讨生活,每日里还要带着狗群去林子里打猎。自打把雪娘子捡回来,每日我捣药敷药还要走二里路去河上砸开冰窟窿洗绷带,洗了绷带还要煮还要晾晒。狗也全放了羊了,交猎物全凭它们自觉。雪娘子以后恢复了身份,可千万别忘了拉受苦受难的众人一把。”
猴子是机敏人,野庙中人多耳杂,故而她自雪信醒来就称“雪娘子”,把新乐公主这一身份含糊了去。
顿了顿,猴子再叹苦经:“别说以后了,就说眼下吧,雪娘子在哪儿埋了盒金子藏了坛银子的,拿来做酬谢也不为过啊。我寻思着囤点粮做种,开春了在庙后开一块地播下去,自种自吃,不管外头打破了天打陷了地,也妨不着我过日子。可我们的粮,是挖田鼠窝抄过冬粮抄来的,都不够煮干饭的,哪儿囤得下哦。还得去市上买点粮食做种啊,若能买得到牛,就不用公子的狗去翻地了。”
她说着,起身走到火塘对面,抓起干草,依次塞进一排细树枝编的笼子。
贴足秋膘的野兔在笼子里咀嚼草料,而在猴子眼中,这不是一只只兔子,而是一堆堆香嫩鲜美的肉,是一片片可集腋成裘的皮子,是比谷物更可贵的财富,故而必须放在火塘边,一来免得兔子冻死,二来众目睽睽之下杜绝了有人打肉的歪主意。
放在过去,随便从雪信指头上脱下一只戒指,就能买来让野庙众人放开肚皮吃二三年的粮食。但如今,雪信赤条条地躺在枯草上,身上敷的药灰、盖的布片也不属于她。
她苦笑道:“我这副模样,谁认得出我,谁给我恢复身份?你这笔投机生意怕是要赔的。”
“投机嘛,玩的就是以小搏大。我不过搭进去些捡来的苦瓜、不要钱的塘灰和洗绷带的辛苦,若雪娘子翻身,回报是何止万倍。于雪娘子来说,往事已矣,这条命是多出来的,不用过去的旧身份,就用个新身份活着,再也不受旧日桎梏。”
猴子知道雪信在意皮相,起初还说得市侩,但话锋一转,多了劝慰的味道:“你的毒疮还有段日子才能好,雪娘子正可以用这段日子想想今后去向。”
不论是市侩还是劝慰,她都是在给雪信承受苦难的勇气。
塘灰拔脓,苦瓜疗疮,每日要受一次披麻剥皮之苦。
猴子的手段暴烈而有效。
又剥了七日皮后,创口渗出的血转殷红,不再混有黑色,猴子不再敷药洒灰,改用布条缝缀成长绷带,把雪信周身缠裹了起来。
伤口与布条长在了一起,猴子说不打紧,等底下新皮肤长成,布条随硬痂会一同脱落。
等待新皮肤长好的那几天,雪信能坐起来了,笨拙地活动缠了绷带的手指,用有韧性的细树枝编兔笼。
用猴子的话说,人就不能闲着,找也得找活儿给雪信干——也不能养着闲人不是?
猴子已经把野庙里聚起那么一众女人的情由对雪信讲了好几遍。
还是要从苍海心迎娶崔家之女那夜说起。
高承钧的人马搅乱婚礼,苍海心追着高承钧跑了出去,余下的浓烟大火,鸡飞狗跳,与他就无关了。
猴子坐镇伙房院儿,监督着酒菜流水似的端出去。每逢大宴,伙房就紧张得着了火似的。不想真着了火,乱了起来,于是猴子指挥灭火救人,她没有职责与高承钧留下的人马过不去,但河东侯的部将们脱身出来与高承钧的人打上了,她也不拦,她只管着能保多少房舍是多少,管着赴宴宾客别有伤亡。
正忙着,苍海心跑回来了,一身的血,抓着猴子的肩膀交代:“若我赶不及回来,你可自行处置这所宅子。”话没说明白,又跑了。
不过猴子记得下半句就好,于是开库盘点,把能看不能嚼的物件都拿去市上抛售,换了银财。
河东侯大败,高承钧入阳关的消息传来,猴子就开始买粮食,那时已有嗅觉灵敏的商人开始大肆囤粮,市面上粮价飞涨,只不过都是亲手去市上采买的人才有体会,等那些无需亲自过问米价菜价的人也感受到紧迫,粮价已一日千里。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