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刃落丝缠百千年
第二十章
刃落丝缠百千年
越是大的宅院,少了人气,荒得就越快。哪怕还留着人看看门,修修花枝,打捞打捞池子里的浮萍,荒了就是荒了,人的力量驾驭不了房子了。它想灰尘盈梁,想松落墙皮,想疏瓦漏雨,想蓬草破砖,便只能由着它,人追着它修补。
但荒屋子有荒屋子的美,往里一钻,仿佛是为俗世遗忘,人世的规则也管束不住了。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公主府正门白日落锁,封条的边缘已被风雨剥蚀残损。老人手脚迟重地从里头开了角门,看到外面的情景吓得仰在门上一个趔趄。
夕阳下有两种对照分明的颜色,每一个耀目的小亮点都是一顶鎏银铁盔,盔下一对眼睛,瞪到不能再大。还有一大片头盔,黑到全然不泄露一丝反光,底下的眼睛也是溜圆溜圆。
门外是乌泱乌泱的军卒,密密麻麻的眼睛,却没有喧哗。拍门的是名女将军,她的铠甲上有涂彩的皮雕,外层厚刷胶质,内层铲薄,使她保持了行动轻捷。她身旁还有个高她一头的将军,红袍黑甲。
老人眼神不好,熟人换套衣服就不认识了,还是对方先开了口,他才诚惶诚恐地答应:“公主和姑爷回来了?”老人最是记得久远的事,对近日里连环的变故反应不及,也就当是没有那事。
雪信说:“我不是公主了,这人也不是什么姑爷。您老下次别叫错了。”
“公主脾气差,也别太欺负姑爷。姑爷忒不会说话,也该多哄着点公主。”老人还是河东侯在时安排来公主府的,印象深刻的也就是公主和姑爷闹家务。他仗着家主人宽容,也就倚老卖老,叨念个不停,“这不是闹完了,姑爷又把公主送回来了吗?既然还是得和好,又有啥子好闹。”
老人是河东侯手下的老卒,早年腿受过伤,一跛一跛地走,所有人便都等着他撤开道路,让出门口。
雪信不生气,却很执着地纠正老人:“您老说的事是有过,也是早几年了。如今河东军由我统帅,老人家指着我爹爹叫我小雪信也行。这位是静西侯,您老对他也须客气些。”
老人还是哼哼唧唧的,与他讲了也听不进去。雪信就不与再与他纠缠,命打开正门。她所带来的河东军鱼贯而入,旋即分队散开。
雪信对高承钧说:“我的人在府中搜寻,烦请静西侯替我看守外围,城中与公主府相通的密道出口,一并守牢。”
“我同你一起进去。”高承钧说。
“我带进去的人够了。你在外指挥应变。”
高承钧拽住雪信的腕子,而雪信用剑柄在高承钧的腕子上敲了一下,他就松了手。
“府门之外的规则还是兵刃见血,在府门之内,你连我都对付不了,去了又有什么用。”雪信说。
两人的小动作被高承钧的脊背挡住,雪信的耳语也无第三个人听见。但两人被提醒起了府门内的参商术、府门外的河东侯之死,瞬间眉头压了下去。两人之间的刺太多了,也没有人道过歉。能开口道歉的都是浮在面上的事,无法原谅的事,致歉的话也没有人想提,没有人想听。
还是半日前,雪信离开莺子的牢室,让人把院中树头的笼子放落了地。狱中多柏树,而那株挂着沈越青的树偏是梧桐,所以刑罚又有个雅称叫“落凤凰”,既是对“凤凰栖梧桐”的戏谑,又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的意思。春末夏初里梧桐木飘下粘絮,落进犯人眼中,更添了一层折磨。
“还得洗洗眼。”沈越青眼泡红肿,闭目哑声。
“他如何才肯结束?”雪信直言道。若是沈越青能睁眼,他就会看见雪信眼圈泛红,仿佛是做完了功课,却又被家大人训斥做得不好的小孩子。
沈越青也惋惜:“你早些和和气气地问我,我就说给你了。可惜白让我吃了折磨,问出来的,还是这一句。我要告诉你的,还是这一句。”
“他想要如何?”雪信追问。
“离他想要的,只剩一步了。你替他走完这一步,也就了结夙愿了。”
“不行!他扭曲了那么多人的命运,只因为他有一个夙愿,凭什么让他如愿!”
“那夙愿不在苍海心身上终结,也必定要终结,只是又要延续到下一个二十年,下一个二十年不行,再二十年。”
“你不是有个世外桃源男耕女织的夙愿吗?我可以把你和曲尘送去任意你想去的地方,圆满你的夙愿。若不与我交换条件,你和曲尘皆是死罪。”雪信也不再客气了。
“其实,在上一回带曲娘子离开安城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夙愿,与她无关。她想要的,也与我无关。”沈越青说,“所以我换了一个容易实现的夙愿。只要事情完结,我就可以继承百器工坊。”无怪乎他心安理得地被称作小沈先生,“自然,我得先在雪娘子手里活下去,我可以用一个条件换给雪娘子一个消息。”
“一个消息不够换越青师兄的命?”
“雪娘子去验证过,再评估够不够。”
其实雪信搬离公主府也没多久,但自在药园沉香山施旋天术之后,她心思已不在家之中,奔波往来时,只走固定路线,从不把眼光落在熟悉的景物之上,以至于再次郑重打量起这所府宅,居然觉得陌生。
路是最近才修过,甚至把日常通行的便路堵了,还故意增加了不必要的台阶,让人绕路,一跑起来就要摔跤。花木葱茏,不知何时移栽来了许多百年以上的桂木。桂树质地坚硬,生长缓慢,一人堪堪合抱的径身,也高不过屋檐,伞盖却横展相接,除却碎金日光从枝叶缝隙里漏下,余下的是不见黑夜也不见白日的阴郁。树下又栽了矮矮的玉簪,大蒲扇一般的叶子,捧出细长花苞。
雪信还是闻不见什么,但军卒们进门后莫不是抽抽鼻子,神色一舒。两种本是八月开的花在五月里绽放了,有人出手动了府中的小气候,把秋日提前带来了。秋日金风主肃杀,是要开战的,可军卒们沉浸在浓烈香气中,纷纷把兵刃还了鞘。
“不准懈怠。”雪信喝令属下,但他们似乎已将行动当做一次轻松的游园会。
雪信已从莺子的记忆中得知对方另有一人精于控魂,将迷阵搬入公主府中,且正以她精通的香对付她,可谓猖狂。雪信取出清心散发给属下,那是以龙脑、迷迭、薄荷等辛凉气息的香料研成的飞霜,擦在鼻下又取领巾罩住口鼻,以抵御花香。
沈越青只说筹码在府里,却不说那是什么,军卒们也不知道要搜索什么。
雪信只是模糊地下令:“见有可疑之人,当场捆来。见有异常之物,不要动,等我去看。”军卒们当然也无法判断何为可疑,又何为异样。前面有个人提灯走来了,军卒们却并不阻拦,反而为她闪开路。
来人正是兔子,他们认得她是雪信的女官,却不知雪信在从华城返回安城的路上就已传讯下密令给她。此刻兔子应该带着一笼鸽子,走在去葛逻禄的路上。
“公主随我来。”兔子对雪信的称呼也一时改不了口。
军卒对任务不知底细,在他们看来或许是主帅的随身女官提前探索了府宅后,此时前来引路,没有问题。
兔子在雪信跟前垂头施礼,又返身引路,眼神闪躲着不与雪信相接,雪信一时也探查不出兔子的虚实,她是被控制了心神,还是躲在信任的死角里,此刻才暴露?可兔子出生至今的经历,雪信也审查过多遍,若是有含糊之处,早被察觉了。或许兔子也如莺子一般,把秘密遮障了?
雪信没有说破,只带人跟上。
散开搜寻的军卒不断转回来汇报。府中格局已被改得迥异常情。
看着是一条青石齐整的路,走着走着就撞到一堵墙上。而在绝无通路的地方,死角墙根却会豁开一线,容人侧身挤过。有些地方会砌平行的双层墙,或者突然飞起一道木楼梯把路引向一间屋子的屋顶,却已到了没人带路会迷路的地步了。
改动布局的目的不仅仅是破坏雪信对家的熟悉,还有让人迷惑。那些不合常理、打破对称的结构,会让人怀疑有生以来深信不疑的世间规则。
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改动的?雪信也说不上。也许冷僻的地方,在她住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修了。而在公主府被封,雪信彻底搬离后,对方放开手脚大兴土木,把常用的部位也扭曲了。
兔子走在这所状若疯癫的府宅里,却没有丝毫犹豫,脚步也不见踉跄。她引着雪信走了一程半空里的索桥,又进入地道,抄了直路到霓羽楼前。
楼前的门锁也被拆换了,如今安的是一个字锁。锁身上有四个滚轴,每个轴上十二刻,每一刻里篆了一个字。兔子拧转滚轴,拼出了“百世千年”四字,开了锁。
“楼板承载有限,公主不能带人进去。”兔子说。
“还百世千年。”雪信冷笑。
楼中窗帷常闭,以薄纱透气,采白日映光,照出的衣饰妆容均是恰到好处。而此刻正是夜晚,密林树冠遮月,楼中也冥冥渺渺,各楼层铜镜上的明珠仅能照出镜前五步。
“当心脚下。”兔子特意给雪信照路。
门槛与楼内地板之间,居然有一臂宽的间隙,若不是事先提醒,进门就会掉入底下地洞。跳上地板,就觉得如在船浪之上。远处的景物在灯笼的光晕里亮起,原来是楼板和柜子涂了矿粉,只需一星微光就会熠熠生辉。
雪信接过灯笼举高,见脚下和头顶楼板均被架空,楼板被拆解成一尺宽、五尺长的板条以粗索垂挂,柜子和铜镜也在四角拴了绳子悬吊起来。举目所见,身前身后全是麻绳,脚下皆尽浮摆高低的板子。
每个柜子的门都打开着,显出里头搭配好的明珰玉环和云丝霞缕,珠宝和衣料里的金丝尤为耀目,可那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它们凑成了一个个人的样子,站在柜子里,暗中窥视着闯入者。
“告诉我,楼中有什么?”雪信拉着兔子。
“公主是畏高怕黑,还是恐惧黑暗中闪动的人影?”兔子的声调还是不高不低的,显出不正常来。平日里,兔子是怕黑的。
“据说穿过的衣服会留下主人的气息,所以公主会惧怕潜伏在黑暗中的自己吗?”
“兔子!”雪信冷不防地沉喝,灯笼照向兔子的眼睛。兔子一错神,被雪信走进了眉心。
兔子的白日梦里没有她的记忆,如同穿越镜子,那一头与外面没有不同。她看见一个人朝她撞来,那是镜中的自己,她心头一颤。
兔子夺过灯笼,从雪信手底下滑溜走,跳上另一块楼板。雪信抢步追赶,足下险象环生,奔跑跳跃无从借力。楼板被她冲势一带向前涌去,一口柜子在她前方,柜中飞出两条水红罗袖,就要来缠她的手腕。头饰与衣襟之间的暗影里睁开一双眼睛,叫出她的名字:
“雪信。”
那套衣服或者那个影子攀着长袖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贴住了她的脸。她看见暗影逐渐消退,浮上来的脸,也是她的脸。
对面的影子雪信模样略稚气些,掐住雪信的肩头的力气却不小。
“寻到了亲,又失了亲。嫁到了如意郎,又成了仇。当初守着华城的胭脂水粉铺子多好,牡丹花开了,高承钧来娶了,找不出失望的地方,也不会结下抹不平的怨。”
“哭哭啼啼的小丫头,活该一辈子等着,怨着。”雪信拔出身后的剑,斩落,飘零的只有两截衣料。
脖子又被卡住了,雪信听见脸畔有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在说:“那你也不该打掉苍海心的孩子。辗转至今,苍海心还是帝王,你却做不了皇后。”
雪信将剑从腋下刺出,哼了声:“摸着良心说,苍海心可是帝王之材?为他搅乱了太平天下,值不值得?你对他可动过心?那不是感激,是愧疚,是怜悯。不得不一次次地利用了他,又想为他做点什么作为补偿。”
“是吗?如何补偿?补偿得尽吗?”身后的影子比前一个顽强,坚持着又发了一串问,才如昙花凋残。
又一个自己扑上来了,戴着一套十二只玳瑁簪,衣裳锦彩斑斓,厉声说:“那河东侯不是你害死的吗?河东侯为你安排好了余生安稳你不要,你招惹高家,得罪崔家。河东侯兵败玉门关因为你,受辱于高承钧也因为你,他挟透山剑自尽更因为你。你逼死了爹爹!”
雪信闪开她那个影子,只是要她完整听下自己的驳斥:“他败于几方权争碾压,亡于对河东军权柄的执着。不是我逼死他,是他以死逼我!大将难免阵前亡,他杀过的人够本了!”
“你为你爹爹报仇了吗?高承钧还活着!”那花花绿绿的影子扑来,正撞在雪信剑上。
跳上下一块楼板,面对的柜子里是一套玉冠素缕:“你累了吧?被世事一刻不住地推着走,还装作你先于世事做出了选择。无论是被人逼迫,还是先下手为强,哪个不是卷在险途,身不由己?你早想停下来,却不能够啊。”
雪信对那飘然欲仙的影子刺出一剑:“我要的是了结,不是放弃。”
斜刺里冒出一袭竹簪麻衫:“你得到了什么?偿得了你剥皮换血之痛吗?抵得过你失去的至亲至爱吗?”
“有人要百世千年。我只要不负所托,天下太平。”
麻衣被削作两段,冰消尘飞。
四面八方无休无止的自己发出各式各样的质问,是积压在心底里的疑惑,是未被安抚的委屈。此刻蜂拥而至,绝对是中了术了。雪信厮杀着,辩解着,可是她不够坚定,被消灭的影子会重新凝聚,再度出现,发出相同的质问。影子杀不死,而雪信的辩解却越来越苍白。
有剑光刺过眼底。
雪信闪躲。
她一回头,看见一具鲜红皮铠,黑洞洞的脸部,眼神烛火摇曳:“你经历了诸多挫折,开始承认,他的安排,他的选择,是精妙绝伦,是必由之路,是不是?”相比前面那些或气愤或哀怨的,这一声发问平静笃定。
雪信犹豫了一下,说:“恐惧和仇恨是因为自己渺小。而钦佩和认同,往往出自平视。”
“你战胜了他,会不会成为他?或者你已经成为了他?”那具站立的皮铠问。
雪信迟疑着不回答。
“既然是必由之路,你也躲不过。你要不要现在就为天下太平解决这个祸害?”牛皮铠甲向雪信递出了剑尖。
雪信一言不发,向对方挥砍,就在剑锋迫上对方脖颈的瞬间,她也感受到冷刃的气息。手腕骤然一紧,人中穴一疼,看见高承钧站在她面前,一只手还掐着她的面门,另一只手死死攥住她横剑自刎的手。
哪里有垂吊的衣柜和晃动的楼板。楼中一切四平八稳,各在原位,只是衣柜门打开着,幻境中出现的几身衣服环列近旁。
幻境散去,可眼前的景象比幻境好不到哪里去。一只灯笼掉落在地,地板上新涂抹了矿脂和桐油,沾火即燃,火焰直上,舔着了上一层楼板。
“兔子呢?”雪信问。
“什么兔子?并没有人出来。”
雪信在责怪高承钧擅自行动还是请求他帮忙灭火之间迟疑了刹那,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
“火焰蹿高了,浓烟有毒,已不可扑救。”高承钧扛起雪信往楼外去。
雪信却料准了高承钧的行动,在她被架到高承钧的肩头,栖身未稳之际,解开盔甲上几个袢扣,从底下滑溜脱身,调头朝楼上跑:“楼上一定有东西!”她一面跑,一面将身上沉重绷挂之物全部抛掉,扯起领巾蒙住口鼻。
霓羽楼成了一支巨大的烟囱,在底楼燃起大火,高温和毒烟汇聚于三楼顶棚之下。青蓝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三楼衣柜也是尽数敞开。
在雪信眼中,那些隐隐绰绰的衣饰仿佛又动了起来,她心知是烟毒挟法术的余威,又要将她拖入幻境,旋即旋出发髻里的银针,在脖颈上刺了数针,放出被毒质侵染的血。
她终于瞧清楚了,有一口衣柜是闭合的,柜前地板上躺着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的兔子,奋力推开柜门,从里头栽出个小小的身形来。
是阿满,入手温热,摸着还有气,只是不省人事。
在火场里救人本身得冒极度的危险,而一次救两个,实为雪信能力所不逮。凭她一人,要么选择一个,要么放弃一个。要么不肯选择,三人一同困死。
幸运的是,雪信不是一个人,她立刻朝下高喊:“高承钧,接好!”
她扶起阿满,抛下楼梯,眼见着高承钧将女孩接了个正着,才将兔子托到背上,料不到有那么沉,才下了两级台阶,一脚踏空收不住,两人一同滚下。雪信和兔子才落到二楼,三楼的栏杆和楼梯就塌了。
高承钧把阿满背在肩上,又抓起兔子,拉上雪信,刚一出楼门,里头隆隆塌落之声不绝。
楼内火光冲天,却不见河东军一兵一卒来救,因着楼外的众人也自顾不暇。雪信带入的那一百人在相互厮杀里损失了五成。剩下的五成被苍海心率领的第二梯队人马掀去亮银头盔,一枪柄抽倒,躺下不动。
苍海心又忙着下令砍树。他的鼻子好使,在府外感受到雪信心旌跌宕,冲进府内立刻找到症结。
“桂树和玉簪树下的泥土中拌入了毒婴参汁,毒液进入树身,随花香蒸发,氤氲林间,使吸入者癫狂。树木须齐根砍掉,让风透进宅子,吹散毒香。”苍海心与毒婴参打过几次交道,熟悉它的形状,对其毒也有了几分抗性。他在府外整理好渐次推进的梯队,一拨人进入后不久,下一拨人就会来替换。
“砍下的树身不准原地焚烧,须拖到旷野处烧!”苍海心一面挥一柄长戟作斧劈,一面冲那几个已掏出火折子的军卒喊。在人影交错、步伐纷乱,每个人都声嘶力竭的抢救现场,苍海心看不见也听不见,反而指挥若定。指令得当,则人心镇定,做事有效率。
“分两队,一队把死者伤员运出,一队搬防雨篷布来,泥土挖起密封。”苍海心喊。
有人指着霓羽楼的方向:“火起了!快去救!”夜深不见浓烟,等众人见到火光时,火焰已舐穿了楼顶。
苍海心对他们下令:“火场毒雾更浓,你们靠近不了。加紧干活,在楼外挖沟绝火,清理毒土。否则火势蔓延,毒雾尽出,整个安城都要被殃及。”他清晰地感应到雪信离了险地,正向他走来。
雪信把阿满驮在背上,满脖子的血,细细的血孔刚结了痂。高承钧用鹿筋绳捆了兔子,半拖半提着,面上浮出赤红如血的穷奇纹面,久久不退。刺入肌肤的幽泉铁令他拒绝了雪信入梦,但也无幽魅邪祟可以干扰他,只有他入楼去救雪信,才是安全的。
“做得好!”雪信大声对苍海心说,话是给苍海心所带的人听的。她“砰砰”捶打了两下苍海心胸前的铠甲,这才是她对苍海心表达的赞许。
河东侯在世时,也是那么个做派,他是唯恐言语浅薄,只有动手才能让对方体会心迹。而苍海心都知道,雪信心中还有感激,没有讲出来。战场应敌时,将帅心意相通,是比任何兵法战策更重要的前提。有了这一声“做得好”和这一顿捶打,雪信和苍海心在河东军中的位置,也立得越发稳固了。
留下苍海心在公主府扫尾,雪信与高承钧先行回了西狱。在势均力敌的对垒中,谁先动谁先露破绽,但雪信顾不上,在她去狱中探访崔露华、莺子和沈越青之前,她在谛听中已有三天找不到阿满的声音了。阿满不出声,说明她们在葛逻禄的秘密布置被破坏,太上皇禅位的后主也不知安否。即便确认后主无恙,雪信也有必须找到阿满的理由。
“阿满是我的妹妹。同母异父。”雪信说。
正是同为南诏圣女阿心的后代,血脉相通,雪信才能在旋天术中短暂借用阿满的身躯行动,能在谛听术中稳定持续地收到阿满的消息。
高承钧没有惊奇:“怪不得第一眼见她就觉得像一个人,却说不出个人来。”
“她像那个如果没有被宠坏应该很可爱的我,像那个没有被阴谋的黑暗沾染还无忧无虑的我。存在于不存在里的人,当然是找不到对照的。”
或者还是因为这个原因,雪信才那么宠溺又信任阿满。还有个可以宠溺又信任的亲人,该是幸运的。在她眼里阿满与后主是一样重要的,或者更重要。还好华城并不那么以为。
阿满无恙,只是被灌了安神汤剂,叫也叫不醒。雪信给她掖上被子,又去看兔子,兔子吸入毒烟的症状比雪信在楼中时重,在她身上几处要穴刺针放血,又浸入冷水中。
雪信灌下一大口降真酒,点着兔子的眉心,再次强心闯入探看。先前就是在兔子的梦境中,雪信见到狂乱幻象,迷失心智,险些自戕。她的对手在兔子的梦境里布置了陷阱,操纵兔子赚雪信入彀。
玄河炮制了苍朝雨的尸体,用死人做傀儡戏给活人看。玄河经过锁骨之伤,许多玄妙术法已无法亲身施展。只是听他说,有一种牵丝术是用在活人身上的。要控制活人心智,协调活人的言行不是那么容易的。
施术人会从心地最不坚定的人下手,第一个中术的人既是傀儡也是诱饵,见到其熟识之人,无形牵丝会缠绕上去。若第二个人不是最终目标,则会去找下一个熟人,如同某种疾病或者厄运,靠转嫁传播。
牵丝术比起亲身登台操弄傀儡,自然是安全隐蔽,但有一利必有一弊,术法的威力受距离影响,施术人藏身处也不能太远。丝弦是施术人念力所化,亦容易泄露气息,被人追踪。
在兔子的梦境由赶路开始,她是第一次出远门。雪信派出自己的亲随卫队保护她秘密前往葛逻禄传达命令。
队伍伪装成西行商队,兔子唯恐有失,把鸽笼背在身上,默诵雪信的密信。鸽子的脚环是依照颜色标了号的,先后不能有错,抵达葛逻禄要放出一只,见后主与阿满平安放一只,周都尉接令后率队护送后主和阿满启程返回时再放一只。笼中红色脚环的鸽子不在序列中,是遇见危难紧急时示警和求援用的。
出城不到半日,一名农妇坐在道旁哭,说自己丢了赶集卖菜的钱,回去要被汉子打。兔子心软,下马安慰了两句,从自己的荷包里掏铜子。妇人笑眯眯地望着兔子,有神色却没有面目,手中握着一只光秃秃的梭子。
在梦境里,梭子的形态是一只蜘蛛,吐出的丝弦晶亮可辨,丝弦缠住了兔子的身体关节,另有一条贯入眉心,一条刺入喉咙。
兔子把铜子交到农妇手里时,农妇掌心多出了一个扁纸包,塞进兔子的手指缝里。队伍又行了一程,停下休息时,扁纸包里的药末被兔子撒进干粮,分发给了亲卫。
鸽子一只也没有放出去,兔子看着亲卫们倒地睡去,漠然地将鸽子笼扔下山涧,步行走回安城。其后发生的一切,只是用兔子的眼睛又看了一遍,便到了与真实接壤的边界,一片虚无。
虚无中一无所有,黑暗也不存在,也没有踏实的立足之地。雪信捋住了兔子身上延伸出的丝弦。
牵丝术有个麻烦之处,丝弦无法隔空收回去,或者得施术人再现身解开,或者中术者中途死去,否则维系会持续一阵子,如空屋蛛网,尘掸不到,只能等大风吹破它,漏雨打散它。新系上的丝弦还坚韧得很,雪信找到兔子眉心的那一根,面朝未知的虚无之外回绞。
蛛丝韧长,可抵御拉扯的弹性也有个限度,雪信听见虚无之外有嚎叫之声。
雪信对看不见的对面说:“现身吧。术法被瞧破,你就反成丝弦下的傀儡,我为刀殂,汝为鱼肉。”
不知是那一方在死撑,还是实在太痛苦,只是号叫。
雪信又说:“葛逻禄的人如今在何处?”
虚无里,断断续续地回答了一句:“你找不到。”
旋即雪信绷紧的手向后一松,那缕弦断了。又听见几记断弦的破风之声。虚无被白光吞没,雪信眼前复又是安城西狱。
兔子的眼珠子在眼皮下飞速掠动,眼睛猛然睁开,呆呆的:“公主,事没办好,我……”
她无碍了,只是疑惑不安。丝弦的材质是施术人的念力,崩断丝弦对施术人的心神是重创,却伤不及中术者。
“金吾卫在城内搜寻,河东军在城外找。”高承钧吩咐道。
“不用了。她能破釜沉舟掐断线头,即便找到也是废人,能说话也不会吐口。”雪信摆摆手。
“我要找到他。他疯了。杀了你,他的儿子也得死。局心一毁,他二十年的苦心也会付诸东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高承钧身体的骨节咯咯作响。苍海心死不死他不放在心上,而雪信蹈险他此刻才反应过来,知道害怕。
雪信在高承钧肩头轻轻拍着:“他不疯。他在告诉我,要么谈谈交换,条件由他开;要么这一局谁也别赢,我可以死,苍海心可以死,事情却不会完结,他还有候补的局心。”雪信突兀地冒出一句,“我累了。那么多人与他一个人的执念对抗,居然拗不过。”她把脸颊放在高承钧的肩窝。
高承钧拍拍她的脊背。
在世人的记忆和后来史书的记载里,给苍朝雨列了两条大罪,一是谋上篡位败坏了纲常,二是热衷巫术草菅了人命。
然后又如此演绎苍朝雨的结局——当然只是一种勉强的自圆其说,苍朝雨夺了新乐公主封号,又追缴兵权,公主不交。苍朝雨派出的金吾卫与公主的河东军在公主府接战,点着了公主府,也彻底惹恼了新乐公主。
新乐公主任越王为将军攻打永安宫,说服禁军都统领高承钧投诚开门。新乐公主从甘露殿里拖出苍朝雨,据说苍朝雨躲在殿中不出,是因为躯体遭受巫术反噬,被弄出殿见了风晒了阳光,立刻气绝,尸体渗出腊脂。
公主命人架起柴薪,当场焚烧,后是以亲王礼仪葬了骸灰,但墓志铭上写得很是不客气。
皇位不能空着,捋下去一个,还得找一个扶上去。新乐公主当即奉越王为新皇,没有遇到什么阻力。那些能成为阻力的朝臣,早在一波又一波的权力更迭中大浪淘沙,剩下的都懂得无论谁坐庄,只管行好自己的职责。
登基大典也在隔日举行了。
冕服仪程,一应所用,早已备妥,拿来即用。新皇不是个讲究人,并不在乎按照苍朝雨身量缝制的礼服不合身,或者为苍朝雨选择的吉日与他的八字不匹配,或者新乐公主手拉着手将他送上御阶是不是违制。
史书上以春秋笔法写了句:主携帝,立座旁。
史书详录不了的是,一个看不见通往御座台阶,也听不见群臣朝贺的苍海心,坐在了御座上。他回头对雪信讲:“讲好了,我救你个急。你找到人,把我换下去。我坐这位子白耽误工夫,这位子我坐着也不惬意。”他在金碧辉煌的椅子上坐得抓耳挠腮,总想翘脚。
“好好好。”雪信在苍海心手背上敲了三下,望着苍海心的眉心,用窥梦术催促他,“下头群臣还跪着呢。”
“众爱卿平身。”苍海心有模有样地宣布,又自说自话地叫大臣们围绕改年号打了半日嘴仗。
第一个封赏的是雪信,只是恢复了原来的封号,又将后主原先口头许诺的“镇国长公主”落实了。
第二个赏赐的是高承钧,其手中实权已太大,也只有虚头巴脑地封个定远侯,又让他交出北衙禁军的虎符,即刻启程回安西镇守。禁军都统领由大国师玄河暂代。
新君登基,应大赦天下,只判了崔家父女两个处斩,余下男子流放,女子罚入教坊。郑王与崔太昭仪未受案子牵连,也没有来求情。
绿黯红稀,光阴漏尽。雪信在御书房里翻了一个月奏本:“原来篡权也是干苦力的,天长日久的也没什么指点江山的兴味,全凭责任感和使命感死撑着。”
苍海心也抱怨受了骗,说好只是顶替名额坐几天龙椅,他上朝入定,在袖子里编了整一个月的草蝈蝈。但雪信旋即戳穿,他还不是嚷着“老子是皇上,别管老子”抛下群臣入山打猎,又在朝殿内烧烤猎物。他与人打交道不方便,打猎的手段却越发出彩。
两个没断奶的娃娃在雪信身后的摇篮里撕扭着,一个是她的侄女,一个是她的外甥,都在哇哇大哭。五步之外,苍海心察觉了胜负,流采吃的奶水足,块头大,曲尘的儿子被乱捶一顿。他正要去主持公道,雪信摆手拦住。
“小孩子打一打,哭一哭都无妨。”她还是用窥梦术与苍海心交谈。
苍海心说:“要是挨打的是流采,你还能这么说?”
“挨打的要是流采,她都没脸哭。”雪信不耐烦了,“好了好了,我得看奏本,别烦我。”
后面那句她不对两个小娃娃讲,却对他说,苍海心想来想去都是没道理。
御书房经过苍海心的干预,添了许多莫名的东西,比如草编蝈蝈串成的门帘,窗下挂了响竹片,恨不能将殿宇布置出茅屋风味。
雪信不理他,他自得其乐地鼓捣。用竹丝扎成一座高脚小竹楼,楼上倒悬了一束白荷花,花房蓬松,将放而未放的样子。百酿泉的藕丝饮入窖冻成冰球,填入花房。酒冰在重瓣里吸饱莲蕊幽香,融化成酒滴,接满一杯,竹杯自动倾转,将冰酒注入芦茎。芦茎另一头连接的是竖剖两半烤弯又榫接的竹管,竹道曲折盘旋,中间冲刷过几个薄荷、菖蒲堆成的香草岛,推动苇叶水车,落入书案的白琉璃盏中。
他还想与雪信商量将中断的灵芳宅第工程恢复,雪信没理他。他自觉无趣,让拎个冰瓜上来,特意强调要未切的,他亲自挥刀宰瓜,一劈两半,再咔嚓两刀,抱起一块呼噜噜吃得绯红汁液在嘴角横流。
“高承钧送来的瓜,不错。”苍海心说给雪信听,雪信不听,也能说给自己听,“我真想同高承钧换一换。”
“他那边没完没了地打仗,小的叫摩擦,闹大了叫战事。有瓜也没闲心吃。”雪信回话了。她手里正端着高承钧的奏本。
高承钧知道奏本只有她来处理,还是格式严谨,找不出破绽。奏章详述他回西域调查葛逻禄,发现押在龟兹石牢的桑晴晴被秀奴救走,桑晴晴回到族中重掌权力。桑晴晴找到了与周都尉的共同话题——对高家的仇恨。
花奴被驱逐。后主与阿满被送到华城来使手中。
高承钧不在西域时,桑晴晴串联了戈壁与草原间游牧的部族,重开大会。如今龟兹城外到处是不驯服的骑兵,南方吐蕃也将实际控制线前推了。因为中原乱了,安城对边境的威慑下降,谁都以为火烧破屋是打劫的机会了。
高承钧说他已找到花奴,打算支持花奴回葛逻禄。随奏章送来的还有个木盒,盒中嵌着一把三寸匕首,名曰梦关,归说是送给流采的礼物。
“天长路远相思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当世有人写了如此句子。诗人讨喜的地方,是将那些搔不到痒处的情怀点出了。有人替自己写了,便不用傻乎乎地自己说了。而听的人若当是打扰,也可以装作不懂,不必当场给出反应,大家相安无事。
雪信吟着句子,把木盒塞到几案底下。
“我不是说瓜。我说的就是打仗。”苍海心只选他能参与的话题接口。
搬开木盒,底下的奏本里夹着一张没有封皮的字笺。雪信看过笺上文字,转入梦境中,递给苍海心。
“沈三郎给你的请柬。”雪信说。
“掰手指头算,也该有动静了。”苍海心接过看了,又一咧嘴,“怎么又是公主府?”
“他应该已经很愤怒了。”
可以说,雪信替沈先生实现了夙愿,又可以说,雪信的安排嘲弄了沈先生。沐猴而冠,所有人都向苍海心跪拜了,但苍海心没有做过一件符合帝王身份的事。
坐殿的是苍海心,与朝臣议政的是雪信。盖戳的是苍海心,做决定的又是雪信。与苍朝雨在位上时相比,傀儡与雪信心契相投,使得越发顺手。
“不怕的。他只邀我一个人去。”苍海心说。
约定的日子,苍海心独自进入公主府。雪信在府外等了一日一夜,没有人走出来,也没觉察到苍海心有危险。却听见有管乐伴着婴孩的啼哭渐渐靠近。
一部木牛流马,载着一个箱子踏行而出。箱子周围有一圈木头小人奏弦吹笙,又有一条鹿肠连着奶粥囊送入箱中,里头的孩子看着不到三岁的样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雪信发现自己的鼻子又好使了,不仅闻出孩子的尿布湿了,还察觉风带出的血腥气。
雪信带人入府搜寻。在北院正堂,又见到了画舫上的血池。苍海心躺在池底,浴在血中,池旁盘腿坐着一个灰袍人,垂着头,鬓角略有银丝,肤色如挂在房梁上的经年尘絮,垂下右手搭在苍海心额上,从腕子割开的口子里放干了血。另一只手里攥着一封信。
雪信唤醒苍海心,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苍海心的脑袋跟着晃了晃,眼珠子也转了转。
“我以为,他舍不得死,还要让我追他为太上皇,或者安排禅位给他才干休呢。他却舍了命给你。”
雪信拆看那封信。信中说,要雪信辅佐苍海心与苍海心的儿子。这一条血脉三代皆为人皇帝主,二十年后将后主归还,皇位亦可归还。
“父亲……”苍海心苦笑着说,“哈……父亲。他累了,早就累了。他卸下夙愿,终于休息了。”
“所以他是累了。”雪信将信笺撕碎。
“人固有所长。我没有做帝王的才干和心性。”
“才干可以培养,心性可以磨砺。”
“可是不开心呐。”
“没有一个帝王是开心的。”雪信看向灰袍人,“我离开华城时,他的头发还是黑的。”她突然咬住了手指,泪珠涌下,“他在时,我怨他恨他,他死了我却难过。”难过着,却也更怨恨了,不但失去了决胜的机会,还被让棋似的送了人情,又被绑架了此后二十年的人生。
灰袍人身后,是公主府原主人顺华公主的画像。
二十年又二十年前,顺华公主是当时太祖皇帝的妹妹,风华绝代,天纵姿容,却与一个酒家女子争夺情人,还输了。酒家女子姓沈,后来入宫做了昭仪,不久怀嗣。顺华公主记恨沈昭仪,在其临盆时烧了宫殿,新诞下的皇子被娘家人救走。
二十年前,那个大火中没死的孩子回来索取自己失去的东西,他又遇到一个酿酒的女孩子,为她远离朝堂,退隐江湖,却不肯放弃复仇。他伪造意外,烧死顺华公主,带走公主的孙女。
又二十年过去,仇人的孙女成了他的养女,儿子无意继承他的意志,当初的皇子生出了白发。昔年为之倾国的红颜却依旧。他追不上她了,就只能以一死给亏欠他的人们最后一击。也许可以安排得更久,只是那么久以后的事到底与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要感兴趣呢?毕竟假装感兴趣的事,撑了太久。
苍海心额头的血还没抹干净,又被雪信送去玄河家中。玄河在苍海心的小指上系了条红丝,另一头拴在雪信小指上。
“那我解了?”玄河问雪信。
“解吧。”苍海心说。至此刻,他完全可以预料雪信的选择。因为雪信愿意,他不能不愿意。但他不会说出缘由了,雪信不爱听,会让她觉得欠了人情。
“解吧。”雪信说着。她想的是,她要帮着苍海心捱过以后的二十年,这份人情,抵得过苍海心之前为她做的傻事了。
她放远了目光,望见窗外有婢女两人抬出一架软床,将一名妇人扶到树荫下乘凉。
“老夫人病势可有好转?”她问。
“肢体还是瘫着,精神爽利了些。”玄河回答。大家都知道,他在回安城的路上救了个瘫痪的疯妇人,发现妇人所戴的戒指纹样与他心口的胎记一模一样,就带回家中调养医治。
“曾经有个女人为了不拖累丈夫和女儿,服毒求死。”雪信说的是她在莺子记忆中看到的故事,顿了顿,又说,“而这位夫人,她有两个孩子,一个在出嫁后生,一个是嫁人前生的。她给长子烙下记号,送给走江湖的艺人班子,希望孩子不要被她的任务卷挟一生。那孩子不是被抛弃,不是抛弃。后来她的同门师兄找到了那孩子,收养了。”
“她的记忆缺了这部分,你是如何知道的?”玄河讶然。
“丝弦崩断时,她有少部分记忆涌了过来。”
树下那妇人缓缓正过脸来。苍海心叫了声,他认出了这是关雎的亲娘梅娘。
玄河稳定心神回到他要做的事上来:“相思果如何,金环宽玉腕。昔为连理枝,今作抟沙散。”念罢双手左右一摆,做了个拆分的手势。
苍海心与雪信兀自没有动作,手指间的红丝便断了。
后来玄河私底下问苍海心,怎放心解了连理术,放跑了雪信。
苍海心大大咧咧地说:“我还有二十年,好长的二十年。”
(全文·完)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