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今朝碎琼和蒲根
第二十章
今朝碎琼和蒲根
凭着那点警惕灾难的本能,猴子把苍海心的财产变现了一部分,手里囤了些粮食,又重新制定了每日伙食规格。没有干饭了,一律熬粥,干重活儿的多吃,干轻省活儿的少吃,不干活的不给吃。
高承钧过了秦州,将要入安城的消息传来时,城里城外百姓均在收拾金银细软,谁家床下不藏着一个包袱,包袱里藏着最值当带走的财物,每天都有人往外逃。
崔家来人接走崔露华的当日,猴子把苍海心宅中老幼仆婢召集起来,说:“高承钧与咱家公子的仇结,你们都是知道的。高承钧进了安城,定会找公子晦气,找不着公子也会拿宅子里的人出气。我说,守着宅子也是缩头挨刀,不如出了宅子各自找活路。拿了路费,回老家的回老家,换东家的换东家吧。”
到账房领路费的还真不少,一日下来再看,走空了大半的宅子,剩下的全是女人。
有人说在老家有糟糠妻,拿了钱卷上铺盖回老家找他的糟糠妻,旁人也无话可说。有人在安城里娶了妻,娶的还是同在苍海心家里做事的婆娘,却也孤身上路,说老家道长路远,带着婆娘走不快,不如夫妻暂别,有缘再会。即便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是人之常情,却还有撇下原配妻子,与往日里就眉眼勾搭的婢女跑的。
到了躲灾的时月,反是平日里做粗活的人有谋生的自信,那些娇娇巧巧、纤纤柔柔的婢女就最先成了累赘。
逃难路上,主人不需要她们端茶送水打扇绣花了。她们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却还要吃粮,真真罪无可恕。主人家要裁人,也是先把她们裁出来,她们失去了原来的东家,一时也难以找到新东家肯用她们。谁家也没多余的粮养着她们。
她们给自己谋的出路便是找到个男人带着她们一起逃。而平日里穷得成不了家的男人,也能趁机有个女人。逃难路上,多的是如此的临时搭伴。
夕阳里,站在院中的女人形形色色,有想走却被挑剩下的,有被人抢着要却谈不拢条件没走成的,有不愿搭伴又害怕踏出门槛无处可去的,还有去哪里都无所谓,浑不知死期将至的。
猴子点数人头,笑道:“可就剩你们了,你们不会要与宅子共存亡,当个尽忠全节的奴婢吧?”
有人细声说:“能去哪里呢?”
还有人低声回答:“起码在这屋檐底下,有一日安稳,便是一日安稳。”
猴子点点头:“出力吃饭,到哪里都一样。缺个主人使唤你们,你们浑身不自在怎么的?我也要出城去躲着了,你们不想死的,可以同去。”
家中还剩下的粮食,拿出一部分烙成干饼子,还有一部分装上车。宅子里的马被人趁乱偷完了,猴子放出苍海心的狗群,让大狗拉着粮车,前呼后拥地进了山。
高承钧的大军刚驻扎在城外那阵,猴子她们窝在山洞中还颇为收敛,凭干粮过了半个月,期间狗群猎来山中野物她们也不敢生火,只能料理成风干肉储备着。
后来干粮吃完了,猴子入城打探消息,得知此番高承钧入安城没有烧杀抢掠,苍海心家的房子也没被洗劫,却有不少便衣的细作蹲守在宅子内外,料着是守株待兔抓苍海心。
宅子还是回不得,但只要不进宅子,倒也没人会受苍海心的株连。
因为猴子当过乞丐,所以在乱世中保命很熟练,也因为当过管家,能组织起成规模的自救。猴子把一行人从山里挪出来,占住了野庙生火造饭,陆续收留了许多不敢在安城长留,却走不动走不远的女人,规模日渐壮大,俨然有了小聚落的架势。
猴子给众人分派任务,她每日里还会带着狗群去附近转转,让大毛它们辨识气息。
她说:“万一公子回来了,大毛会带着我找到他。我得提醒他,别入城送死。”
但苍海心一走四个月了,杳无音信。
那日猴子捡到雪信,已然不成人样,十成里没有一成的生路,也且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她把雪信从死亡的门槛上拉了回来,而之后雪信的恢复更出乎她的预料。
黑血拔尽后,创口硬痂五日即瓜熟蒂落,绷带与肌肤脱离。刚服下那僮仆端来的毒粥后,雪信全身出脓,连头皮也发满水泡,一抓即破,青丝缠绕在手指上的,稍微一拽就脱落一团。
后来猴子给她脑袋上药,又连剪带薅的,旧发拔尽,新发还没生出。新肤斑斑驳驳,有的地方嫩雪白如菱肉,有的地方鲜红如遭过火刑,还有些地方毒质在肤表沉积难祛,其色乌赤。整具躯体看起来如同被开水烫脱过皮又伤愈的癞痢猫。
雪信只检视了肢体情状,没有勇气打一盆水来鉴看容颜,拉过一副洗净的布条一圈又一匝地把自己的脸缠起,只露出眼睛,如沙漠烈日下行路的黑衣大食国人。
“也许过个十几年,肤色会匀和下来,也许过几个月外头局势好了,能弄来药了,恢复能快些。”猴子安慰雪信。
雪信不置可否,她是无法接受自己伤皮破相无法恢复这件事的,也无法承担听信了宽慰满怀希望却落空,何况猴子的言语也给不了人多少希望。她只有当自己的灵魂还在流浪,当做自己暂居在别人的躯体里,那么这具躯体再丑陋也和自己无关。
“雪娘子有何打算?”猴子尽量拣不刺激雪信的话问,可什么话听来都似乎话中有话。
“侯管家很希望我离开?”雪信的回答从厚厚的蒙面布底下透出来。
“哪能呢?我是打算给雪娘子派些生计活儿做做,问雪娘子心中可有了选择。在我这里,全胳膊全脚的,住一天得做一天的事儿,白吃一天的粮,得交一天的份子钱。”猴子画蛇添足地解释。
她顶怕雪信受不了自己的模样残损,一出门跳河上吊,那就可惜了她捣药洗布条的工夫和大家从牙缝里省下来的粥汤了。
“那侯管家给我说说,在你这里,都有什么事可做?”
猴子就从毡围之内的活儿介绍起。
火塘上常架着三口大锅,一口熬着白粥,一口炖肉糜。活儿轻的每日吃一口白粥配醋渍萝卜。只有立了功需要额外嘉奖的人和交上猎物的狗才能吃上肉。内脏、特别肥的油膘与敲碎的骨渣还能熬一大锅,给干重活儿的人。
狗群是苍海心的心头肉,众人能在薄粥中舔上一口动物油脂多数也是要仰赖狗群的狩猎,猴子丝毫不敢亏待。
毡围里的厨娘可算是个肥差了,终日坐在温暖的火塘旁,被食物的香气熏蒸着,趁人不注意还能偷嘴一二。也是这活儿不太费力气,故而是日夜两班,两个厨娘轮换值守。
荒年恶月里,大家早已丢掉了过去精致的吃法,只求食材物尽其用,丁点儿不浪费,不敢奢求佐料齐全做出个“一兔三吃”,也没人提出围炉涮个“菊花田鼠锅”。厨娘只需添柴熬粥,忍受枯坐和从来不会断的“粥越熬越稀,怎不给我捞点干货”的抱怨。
相较在庙院中操持劳作的厨娘,要会开膛放血褪毛剥皮掏内脏,也没有皮围裙好穿,任血点子甩一身。她们习惯了用暴力干脆利落地解决麻烦,没活儿时,她们把大菜刀别在腰后充任纠察。猴子乐乐呵呵地制定宣布了聚落的规矩后,便由这群人维护秩序。
没手艺没胆子宰杀活物的,可以去做浣娘,庙里一百多口子,衣服、褥单也不少,二里外还有个兵营,猴子脑子活络,让浣娘往返河边途中绕道从兵营旁走,顺便招徕生意。
果然起初是零星几个大胆小兵与她们搭讪,借着讨价还价拖着她们说几句话,从栅栏墙里递衣服出来托她们洗。凑在墙边鬼鬼祟祟的人多了,影响到兵营日常出操了,便改由几个火长与她们谈包月洗衣工钱。
猴子授意浣娘工头说:“三五个火长手下的兵,撑死了就五十个人,还想包月优惠?”
于是火长们积极策动他们的队正,队正上报旅帅,最后来了一个什么校尉与她们谈两百人一个冬天的洗衣补衣工费,还会专门派人手帮她们搬运。
踏雪赶路,蹲风口里砸冰浣衣,双手在刺骨的冰水里泡着,浣娘没有手上不生冻疮的,但想到能喝一口油髓粥,再苦也不算什么了。
“还有去林子里拾柴、捡菌子、挖田鼠洞,吃得好不好看当日收成。可惜我们没郎中,不然三个月后,草木萌发,必定有用得着的药材。安排个郎中采采药晒晒药,谁有个头疼脑热的给现成煎汤熬药,多的还能拿到安城市集上换粮食。”
猴子边走边摇头,仿佛是下了决心,要在春天来临前去路上捡个郎中。
前方是刀砍斧削的断崖,崖下地势开阔平坦,一座大营背靠断崖面朝着安城方向扎成了新月。在新月最饱满的钩腹之地,安扎着一座中军大营,左右四军与虞候两军扎成十八座小营寨拱卫在大营两翼和前后。营与营间隔有法,径与径交错有度,五色旗在朔风里翻飞,其中有面黑底红边绣金字,是一个触目的“高”字。
“高家军驻营为邻,你不早说?”裹布掩去雪信的脸色,声音骤然拔尖。
“这不是就要说到了吗?正说到打算去招募些打短工的,扩充浣衣部,拿下第二个旅的包月生意。你以为我与高家军打交道是为了钱?
“唔,一来他们是拿粮食与我们结算工钱的。二来营中人多口杂,各种消息暗流汇聚,今天漏一点,明天漏一点,不是军令能禁得住的。若结交到中上层的营官,消息就更有用了。大家伙儿还要在庙中住到几时,开春了种几亩麦,几亩谷,需要囤点啥货,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许就来自那些消息。
“从军阶最高的将军,到最末等的士卒,他们无心吐露的话交织到足够多,能让我预判到我们这一群人几个月以后将遇到的事,提早应对。”
猴子并不是有躲过灾难的幸运,嗅出草蛇灰线里伏延的危机才是她保命的本事。
“若你每日进安城收集消息,能不能嗅出安城几个月后会发生的事?带狗群打猎和等苍海心的事,交给我做吧。”雪信说。
“雪娘子是娇生惯养的,打猎那辛苦活也做得来?不说要你亲自追狐狸撵兔子,跟着狗群跑你也得跟得上啊。”猴子显露出牙婆鸨母才有的和蔼笑容来,“我这儿还有个活,不累,还挺适合雪娘子的。”她举手一摆,示意雪信看向下边。
河东侯曾给雪信讲解过下营之法。
平时不打仗,屯田驻扎在自家地界,田广地又平,大营舒展方正,要整洁又宽敞。在敌境内,则要扎成个收缩的圆,中军在内,其余六军如六出雪花之象。若一面有天险地利可据,则背险面敌,安营如新月,两翼拱卫中军。
高承钧面朝安城扎下月营,在他心中敌人是有着明确指向的。
正出神时,营前来了一队六人,雪地上几个黑点连成线,径直行到了大营前,如探进长着两颗獠牙的嘴中。
各营盘中兵士跑动,聚向各分营营门,也不是整齐调度的跑法,有便捷小径就抄小径,还有钻缝翻栅栏的。
营门没有要打开的意思,兵士们一层叠一层地站在营门后朝外张望,错失了前几排好位置的,就攀上附近高处,爬上高土墙或营帐顶。
营门前,六人铺开两张毡垫,在雪上盘膝而坐,三人怀里抱着乐器,一个吹笛一个弄弦一个击鼓,试了几声,顺风传到断崖之上。先奏了两支宴饮中开场的慢曲子,然后调子一转,伴着零零落落的鼓弦,一个沙哑低沉的女声吟唱起了西凉曲。
营前纷纷一片喝彩声,兵士们不论叫好的章法,只听得歌伎提着一口长长的气,音调从容爬升,珠玉婉转,听到了舒爽处张嘴就一声“好”,还有跟着唱起来的。
凉州曲罢了,歇一歇,鼓点再起,骤然欢快,三名舞伎甩掉风帽斗篷,显露出单薄的舞衣,不是丝帛,往日里黄金宝石打成的钗环坠钏也没有,只是用经纬稀疏的麻片布稍微剪裁缝缀,围裹成露腰舞衣的式样,彩线缠成绒球,编成花绳,制成头饰和璎珞。
她们才一露出一身装扮,营门前的兵士们风起云涌地挥手向她们叫喊,坐在高处的人也甩起了双腿。
舞伎们在雪地上交错旋转,眉目含情,裙摆上的彩丝流苏飞扬。
营内兵士们跟着敲打手边的东西击节,至节奏极快舞姿至轻灵之处,兵士们从贴身处摸出财物向营门外抛,营门前下起一轮铜钱雨,舞伎们冒雨作胡旋舞,被铜钱边缘击中脸颊也不停顿迟疑。
猴子说:“你看,不累吧。隔三差五的,吹打一通,歌一曲,跳一番,那群傻头傻脑的兵就像盼过年地盼着,见了就像见了自己的相好那般快活,攒几个钱就扔几个钱。有人连老家定亲媳妇送的信物都扔出来打赏。”
雪信缄默,她眼尖,瞥见营中瞭望楼上的弓箭手已张弓瞄准,箭枝离弦,一半没入舞者脚下的雪地。她半张着口,手指头抬起还未来得及叫出声。
“没事儿,他们扔铜钱,以击中舞者为荣,射箭,以最贴近又不伤到人为胜,觉得如此就调戏了女人,占了多大的便宜。”猴子解释道。
各营盘上的瞭望塔射出箭雨,还有带哨响,带爆竹开花的,在半空里梭织成网,箭头钻入舞者刚刚踩下脚印的位置。
到激昂处,舞者甩掉鞋提着裙子赤足在乱苇丛般的地面绕圈,面无惧色,似乎她们根本记不起自己穷酸的装扮和危险的观众。她们只知道,三面环绕的兵营是绝好的看台,骚动的兵士是懂得欣赏才艺的客人,铜钱和箭雨是她们的缠头。
各营盘营门依旧禁闭,方才几个歌伎起身把七个小麻袋依次从营门栅栏间递送进去。不多时,七个褡裢大小的粮食袋从门里扔出,砸在雪地上。
歌伎不厌其烦地往来穿梭,对七个方向的营门行礼,每行一次礼,捡起一个口袋,放到毡垫上。
而舞伎伏在雪地上扫拢了铜钱等犒赏,塞进斗篷里侧夹袋,这些财物是她们赌着命换的,猴子允许她们自己留下。
雪地上只余了纷乱的足印和乱戳的箭杆,六人穿戴整理停当,准备离开。营门前有人吹了声口哨,又一轮乱箭放下来,她们抱起乐器和粮食袋向远离大营的方向飞奔,箭矢追着她们的足跟落下来。
这一回是驱赶她们的。
就算是将士喜闻乐见、望眼欲穿,双方也达成了默契,扰乱军心的罪名还是要她们来背。六人逃出弓箭射程,身后的口哨声、哄笑声、荤话依然未平息。她们的才艺为兵士们带来了快乐,她们的狼狈也是。
“雪娘子是老女乐官的学生,舞艺冠绝安城,人不尽其才,和吃饭漏下巴一样,是要遭雷劈的!”猴子恐吓着,其实她也没亲眼见过雪信的舞,反正是把人往火炉上抬,吹吧。
“我的脸皮花了,不能见人。”雪信说。
“隔了那么远,也不需露面的,有个袅娜身段折个腰甩个袖,够糊弄了。加一段舞,要他们加三成报酬。”
猴子张口报账,洗衣与卖艺能换粮食多少,挖田鼠窝掏过冬粮又能凑个多少。猎物肉食有多少是自吃和喂狗的,余下的做成烟熏风干肉和烤肉拿去大路上卖给出城逃难的有钱人能换多少钱,钱又可以买来多少粮食。
百来口人要吃饭,每日消耗粮食多少,能攒下多少,按照这么攒,到开春能囤多少粮食做种,还有多少缺口。若是加上那三成报酬,不但补上了缺口,每日锅里还能多加一把粟米。
一串串的斤两和钱数从猴子嘴里滔滔不绝地滚落出来,雪信连听都跟不上,更别说验算了,头昏脑涨地摆手:“侯管家不是给了我选择吗?我打猎去。”
“可惜了,雪娘子打猎,哪有转个圈下个腰赚得多?”猴子舍不得她的好计划。
“我进山林,拾柴兼采药。大毛听我的话,我带狗群打猎,猎物会更多,要皮子的,皮子更完整,要活口的,拎回来给你养殖。侯管家脱身出来,带上东西去安城里卖,也卖得上价,也听得来各路消息。”雪信不嫌麻烦地调整猴子的计划。
屠夫与舞者,说起来也没有不同,凭本事吃饭,都是卖点什么,一个兜售的是宰杀的本事,一个兜售的是舞姿才艺。
在平时,谋生的手段与衣食的迫切越无关,就越显高贵。
能歌善舞的伎人们被宠爱着、追求着,被诗词一遍又一遍地赞美着,珠围翠绕,锦衣玉食。到大难来临,才知道人生从来没有改变。无人可以取悦,就没有人给她们一口吃的。除了媚人,她们没有别的谋生本事。
而屠夫呢,再乱的世道,人们也要吃肉,没有人来买肉,他还能存着自己吃。
其实本来也是有能力抓取不远方的那件东西的吧,可是别人总是告诉她们,对着这个或那个男人笑一下,只要笑一下,他们就会抢着替她们拿过来,多省事。她们看着男人们争抢拼力,嫣然一笑,仿佛是踏着凌云驾雾到了他们头顶,再也不需要尝试自己去抓取,也就逐渐忘记了怎么去拿。
其实本来只是向着一个方向走几步路,若还够不着,就再走几步。也许为了得到一件想要的东西,会独自走上漫长的一段路。不言不语地埋头走过去了,原先那些居高临下大包大揽的人,有的已被自己甩远,有的是卑鄙可笑,有的是荒诞可怜,有的可敬但亦可挑战。
下个决心容易,做起来却也是孤独艰难。
从野庙到林子,空身走个来回已足要了雪信的命了。一早喝了薄粥出工,她那份的粥,丁点不见油水,也只够躺着捱过一天保命,从野庙前殿走到山门就饿了。
猴子是故意的,好让她知道她做不来,知难而退。她揣摩得到猴子的算计,就不在勺满勺浅上与厨娘纠缠了。
浣娘们与雪信一同出门,浣娘们抱着木盆,木盆里装着捣衣棒和待浆洗的织物。远望过去是一队人,近看还照着亲疏分成了若干小堆,闲话说笑没有个说完的时候。她们负重,雪信空手,吃力追赶,勉强不掉队。
雪信带着狗群与浣娘们同行,是一种互惠。
狗群护送浣娘去河边,但其实走不多远,就能和高家军军营里搬运被服的小卒会合,这段走熟了的路本来没什么危险,还有军卒护送,哪用狗群保镖?且之前她们都是这么来去,猴子也从未派狗群跟随过她们。
而浣娘能给雪信领路,搭伴说话解闷——起码她们以为人是需要搭伴的,若是有人一天不说话却不疯,那一定是已经疯了自己却不知道。尤其是一个容貌已毁的女人,若没有人怜悯她,从她身上对照到自己的脸庞生得还挺好看,那是既残忍,又浪费。
所以她们以为对雪信的接纳是一种施舍,也是一种需求。
在浣娘中也有人缘不好的,低头走路,看脚不看路,不与人说话,也没人找她说话,看来反而显眼。那女子有心无心地慢下了步子,掉到队尾,与雪信并肩走了一阵,时不时偷瞄向雪信几眼,抿一下嘴,又转回去,终于是没有说话。
前一天砸开过的河面又冻上了,浣娘们站在岸上,等着高家军派出来的小卒用斧子把冰砸开。破开冰后,浣娘们各自找好了就手的位置,铺开了摊子,小卒们这一天的任务完成了一半,满可以找个背风的角落歇着,等浆洗结束了再出来,而他们依然蹲在河滩边。
一截截的玉臂从半挽的袖子里探出来,被河水泡得发青。他们被晃得眼晕,如痴如醉,越想找话说越找不着话。他们的笨拙反被浣娘们嘲笑,只待他们凑得近些,就一把冰冷河水撩泼上去。
狗群跑进林子狩猎了,大毛留在河滩边,跟住了雪信。
雪信找了块石头,顾不上干不干净,坐下好一会儿才顺过了气。那一小碗稀粥,喝了比不喝还吊饥火,此刻简直腹鸣如鼓。
出发前雪信从火塘边顺手牵羊了把火钳,无论拾柴还是防身都是件利器,她从后腰上抽出来,脚扫开了一片雪,看准土面上伏倒的枯草朝下挖掘。
菖蒲与香茅都是漫山遍野得水就疯长的野草,也是两味香料。雪信掘出草根,在河水中涮去泥灰,扔进嘴里。舌面上先是一阵冷腥,而后甜从舌尖扩染开。
她掘到就洗,洗了就吃,用草根上的那点甜补充力气,用那缕香饲喂血中的蛊虫。
冬日蛰伏在土下的草根是干枯的,半死的,一点也不脆,嚼不烂,勉强吞咽下后,芳香从眼耳鼻口里冒出来,汇成一团无影无形的雾气,拢住她的知觉。肌体熬过了脓与血的锈蚀,她的本事也在一点一滴恢复。
那一路欲言又止的浣女在对面捶打衣服,抬头看雪信拉下遮面巾吞草根,不觉出了神,忘记手中的鼓捣。
雪信凝视她的眼睛,不用走进去,她也能听见那女子心中呓语:“她的脸真可怕啊。她都这样了,我和她结交,她该是感激我的吧?她怎么不先同我说话?她是瞧不上我吗?我模样是不出挑,可也算得了端正,和她比是绰绰有余了吧?怎么还轮得到她瞧不上我?可恼可恼。”
雪信就在那女子有一回望过来时,对她笑了一下,不过裹布挡住了她几乎整张脸,笑没笑只有雪信自己知道。
雪信便对她说:“今日比昨日晴暖。”
脸被严密遮挡,没有人看见雪信说话时嘴巴根本没有动,其实除了那女子,也没有人听见雪信在说话。
那女子对雪信“嗯”了一声,她心里的声音从眼睛里漏了出来,“果然她是巴不得与我结交的。她一定丑陋自卑,怕我嫌弃她,不敢先开口。我可不能吓着她。”
那一句“天气晴暖”没头没尾的,应该还有后文,等了半日,雪信却只顾走路。
那女子眼波又瞥来了,雪信听出她心里在说:“怎么又没话了?是我回答太简短吓到她了?还是她本就是自言自语,那我还回应她,岂不是露怯了?”
“浣衣的活儿重不重?苦不苦?”雪信接着让女子听见她没有开口说的话。
“活儿也不是那么重,吃的也是最好的,一日能喝两顿油髓粥呢。留在野庙中做活儿的,一天只能吃一顿。”女子顿了下,急急忙忙补充,“歌舞卖艺的那几个,也就卖艺当天吃一顿肉羹,平日里吃得还不如我们。”
她心里的声音在说:为什么要问活儿的轻重甘苦呢?是羡慕我吃得好?是畏怖我手上冻疮青紫乌黑?她怎么又不说话了?她是不愿意同我结交,只想从我口中套问消息吗?怎么只说天气说做活,怎么也不问我名姓?
“你叫什么名字?”雪信问她。
“我姓屠,叫妙妙。”那女子回答。还是同猴子一批里卖入的,与猴子一样,被苍海心重起了容易记的名字,叫兔子。
据说兔子是因为家中大哥要成亲,被父母做主送去官卖,苍海心为雪信遣散家养侍妾时,兔子回了家,正逢二哥要娶妻,加上兔子带回家的遣散费,聘礼还是不够,家人急着筹钱,等不得官牙人来领,把兔子送去集市上摆了个摊插了草标卖。
正有人捉着兔子的下巴掰开嘴看牙口,猴子从边上路过,兔子甩脱那买家奔过去抱住猴子大腿。
猴子怨怼不浅,明明是发了慈悲贴钱放出去的,如今还要加钱买回来。看着可怜又不能不管,于是指着兔子从头到脚细数了缺点,把价压了三成买了回去,让她做了浆洗衣物的粗使婢女。
苍海心西域走失那一回,也是遣散过的。兔子以为两位兄长都已成家,该不会再卖她了,又拿了钱回家,刚进门才知道大嫂子嫁到家中三年多无出还新亡,等于是第一笔卖兔子的钱打了水漂。
半夜起来如厕,听见家人正商议给大儿子续弦,已与邻村一个瘸腿鳏夫谈好,对方把妹妹送过来,他们把兔子送过去,以人换人。兔子满腔子的血都凉了,她为家人舍身,而家人只当她是割了一茬又一茬的韭菜。
天一亮,兔子偷摸从家里跑出来,还是去苍海心家中做洗衣婢女。到这第三回遣散,她死心塌地,绝了回家的念头,甚至有了死在外边也比回家被再卖出去强的念头。
她是渴望被郑而重之地对待的,可从反反复复的贱卖赎买里,她又认定了自己配不上别人的尊重,远之则不逊,近之则怨,不好相处,别人也就不愿同她说话。
雪信从兔子眼睛里看完了她的故事,说了句:“妙妙,很好听的名字。”
仿佛有一片云托起了兔子,把她从无处可去的孤独里接了下来。她心中无休无止自我质疑的声音暂息了下来。
多少年来头一回,不去想如何示好,也不去担心示好被拒绝,知道自己要去河边洗衣服,就朝河边走,知道完成了配额任务之后多洗的衣服计件领钱。她领到的钱能给自己买抹脸的脂蜜和护手的药膏,还能攒起几个子儿,她每半个月缝补一次衣服,将攒起的钱缝进衣服夹层里,计划着缝到藏不下的时候,一次全取出来,换一对金耳坠,或银镯子。
她眼神空渺地看着前方,再没有向雪信看过去,她的这些心思,雪信也没有再听见。待她收回心思,忙想着如何接下一句话了:“草根好不好吃?”说出来便懊恼,担心对方以为她是在嘲弄,会令她失去刚刚结交的朋友。
“还过得去,只是老了些。若是春夏之交,靠近根的一截茎干最是肥美,截取煮粥最好,蒸熟蘸豆酱吃也鲜美。”雪信眉毛跳也不跳,领会到兔子的多心困扰,又只做出了最简单的反应。
由春到夏,有多少花要开,正是做花食的好时候。花汁蜜露用温水调开,清晨黄昏饮一盏。
那时她还是馨香萦肌的,饮下蜜露还是会感受到全身毛孔被新叠上的一层香气冲开。什么沉香煮水、香粉米饼,到后来的苦药煎饮,滋味都比不上。也是那滋味是纯然的甜腻幸福,使人很快生厌。
她那时热衷于制作蜜露,却不耐烦喝,每年各种花露不下十坛,根本喝不完。今年暮春时她还撷了一筐白荼蘼腌渍下了,封了坛沉在花园湖中。
怕是已能喝了吧?
以往她都只取吸饱了花香的露汁,渍透糖汁蜜汁的花瓣被婢女端去做了包子馅儿,欢乐得跟过年节似的。
严冬的河滩边,雪信念叨着一盏温热适口的花香蜜水,嚼着带碎冰土渣的草。
只是差一口蜜水的事吗?
如今她面目全非,她的本命蛊纹身被肌肤上的斑驳遮挡,她十多年来不知吃掉多少银子滋养出来的昂贵体香散了。她失去的不光光是一个新乐公主的名头,没有一件东西可以证明她过去的身份,过去的一切,她全丢了。
难道真要如猴子说的,以一个新的身份,过新的人生?
“是啊,小时听家里人说,荒年间草根有人吃,树皮也有人吃。新剥下来的树皮嚼不动,要晒干,石碾子碾成粉掺着粮食面做饼子团子吃。椴树皮卡喉咙,杨树皮涩,桦树皮甜,榆树皮细滑好吃。人剥光了树皮,树死了。人吃多了树皮,解不出手来,有胀死的。没死的人接着挖土吃,死更多。饿死的人被拆了骨头炖成一锅肉,活着的人吃了,周身肿胀,口吐黄汁,死后嘴里爬出虫来。”
兔子絮絮叨叨着,她家住在安城郊外的乡下,在她见识得到的年景里,顶多是野菜树叶混着粮食吃。家人口中吓煞人的大饥荒,二三十来年没有过了,她也没见过,只充作耸人听闻的谈资。
“幸亏猴子拿得了主意,有办法。大家非但没坏了性命,还有口油腥吃。”兔子的口气中透着庆幸。
雪信听着她的话,却乐观不起来。
高承钧的两万人驻扎在安城外日日耗着粮食。听说安城中人口凋零,百业萧条,高承钧只知道杀人立威,把沉默当做秩序,那有没有人在运转朝廷,有没有人保障子民生计?
眼前的饥荒是蝗灾与商人的囤积取利的结果,若来年开春没有人回来播种,接下去的饥荒就是真正的无粮可吃了。天下粮绝时,任猴子怎么经营周转,庙后开出几亩薄田种的粮食,也养不活一城的人。
河滩边,两名小卒徘徊良久,终于有一人走到一名浣女身前,从怀里摸出了半支玉簪,不知他是从何处拾得或抢得。
浣女在衣服上擦干手,接过断钗对光照了照,见断面整齐,玉质润透,就收进了怀中。
小卒嘿嘿干笑两声,先一步钻进林子。
收了好处的浣女归拢归拢洗到一半的活儿,脸上风平浪静的,也进了林子。
“他们……不怕冷吗?”雪信惊愕。
兔子见雪信朝那对男女消失的方向看,凑过头来低声说:“他们在林子里搭了个小窝棚。”
“猴子不管吗?”雪信又问。
“她不管,她说,各有各的活路。有路活下去就是本事。”兔子神色淡然,“她还帮着她们把首饰换成钱,钱能从锅里换肉吃。”
另一个小卒还在寻找猎物,目光在滩边浣女的脸上身上盘旋、停留、掂量、比较,倏然他的目光被另一道目光攫住了,那面孔如遭火吻的女子拉下了裹面布,肆无忌惮地咀嚼草根盯着他看。
除了厌恶,小卒说不上还发生了什么,他脖子转动不灵,眼珠子也定住了,直到那丑陋的女人看向了别处,他身上一松,目光才又游转如初。
“这份美差,他们换着班来的吗?”雪信问。
“反正每一回来的面孔都不同。”兔子回答。
“甚善甚善。”雪信低声自语。
菖蒲和香茅的枯根暂把肚腹填饱了,而且一时半刻都难以消化。她又挖出一堆草根,涮去泥垢,卷了个包袱系在腰里。
雪信一脚深一脚浅地从雪泥冰水相侵的河滩上找路离开。
兔子在身后问:“你叫什么?去哪里?”
“拾柴。”雪信只答了两个字。
大毛是个沉默的守护者,从不问她要去哪里,也不阻拦她去。它习惯走在她的前方为她探索可能的危险,走到路口就停下,等待她选一条路。
在最后一个路口,雪信解下一条绳子,把灰狼大毛栓在树下。
高家军新月大营前的表演刚刚结束,六人歌舞团抱紧怀中物什掩面正奔下来,与雪信错身而过。雪信走进营阵,敞开大嘴般的空场上,箭杆如待收的庄稼。
兵士们正要散去,见又来了一个人,便都停下观望。
只见来人穿着麻片、毡片拼凑成袍子,身上套了一层又一层,头脸缠了一圈又一圈,只给眼睛开了一条缝,厚重的包裹掩去了容貌和身体的曲线。
彼时营前的地上还插着很多箭,那人双手拔出一支箭,又拔出一支,不多时怀里抱不下了,便解下腰里的绳子捆了背在后背。一支箭凌空飞来,把那人的袍摆钉在地上,那人取下新飞来的箭交到左手,腾出右手又去收割箭杆庄稼。
“门口那个,哪里来的细作,找死!”营中有个将官高声道。
雪信直起腰,清了清嗓子,高声回答:“我们当家的说了,天冷,赏钱要涨价,粮食多三成,再饶一把柴。左右箭已经放出来了,射我们的箭,我们也要带走,回去折了当柴烧,箭簇攒起来打铁锅铁犁。”
原来是个拾荒的乞丐。听声音清亮柔和,斯斯文文,还是个年轻的女乞丐,不知道长得如何。
他们正意犹未尽,把这个女乞丐的出现当做返场答谢,报以箭雨。
疾风时不时擦过雪信脸畔,终没有一支箭能将裹面巾挑下来。不知有谁摔了张弓出来,雪信捡起来挎在左肩上。她背上已有两捆箭,走路都磕磕绊绊不太灵便了。
突然一支箭没有把好准头,扎进雪信的胳膊,怀中箭杆撒了一地。
一条灰色兽影长嚎着驰过雪原来到雪信身旁,是大毛用牙磨断了绳索挣脱了。
雪信一把捏住它的狼嘴:“嘘,不准叫。狗群打不过他们,只能做靶子。”大毛安静了。
雪信检查伤势,箭头被厚毡阻了下,倒钩还未钻入皮肉,伤未透骨。她咬着唇一把揪下箭,又撕了一条衣摆扎住伤臂止血。白雪地上只撒了几个红血点子。
“我若死了,他们顶多赔猴子一袋粮食,不划算,我肯定不死。”雪信对大毛说。
伤臂疼着,伤势倒不重,雪信收集散落的箭杆,换了条胳膊抱着。箭雨又起,混着更多莫名的东西,石块、木片、铜钱。
兵士们与女乞丐遥遥隔着营墙,他们仿佛找到了孩童时隔着草编笼子拿草棍逗虫子的快乐,想要拿更多的东西去试探。
“东西太多,我一个人背不回去,明日让猴子加派人手来。”雪信集满了第三束箭杆,在大毛背上捆牢。一人一狼在满营口哨呼喊中离开了。
“所以我的尊贵,是因为我有个尊贵的父亲。我受荣宠,是我有个在安西手握重兵的丈夫。别人忍受我的傲慢,是因为我生得好看。当我的父亲败了,我的丈夫走了,我的皮相不复当初了,我就身无长物了,是吧?”雪信念念叨叨。
她的躯体曾经美艳无匹,她的灵魂曾经直上云霄,如今的她用臃肿衣物包裹住劫后残躯,背着两捆箭,在山路上连滚带爬地走,还要与大毛聊天。她想找个人来责怪,实在又怪不到谁头上。
这些年她拥有这些东西的时候,的确有恃无恐。虽不是始作俑者,她也趁势兴过风作过浪,会折腾还要会收拾烂摊子,收拾不了,那就去承担后果。
“大毛,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从前好看的样子?还是你眼里我从来没好看过,所以也不在乎皮相变丑?”
她总是要面对这件事的,这具可怕的皮囊是她的,无法否认,不能摆脱。
而大毛似乎是一心赶回野庙吃肉,懒得回答雪信的破问题。
(第四部·完)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