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瀚海离合冷月波
第十八章
瀚海离合冷月波
小姑娘把苍海心从地上拉起来,推到人少的一方,对着南诏战士说起了叽里呱啦的语言:“来人是安城使者,不可以伤害。”
二十只已经碰触到刀柄的手暂止了动作。小头头收起画卷,用同一种语言说:“阿满,大祭司给我们的恶人画像,和他一个样子。他不可能是安城使者。”
“不,天神说,他就是安城使者。我要把瑶香草种子交给他,你们要服从他,保护他!”“阿满”斩钉截铁道。
战士们只是稍作迟疑,小头头笑起来:“阿满别闹,去边上玩。我们在做正事。”
天神虚无缥缈,什么模样谁也没见过。南诏圣女是天神的信使,但决定谁来做圣女,圣女该说什么的却是大祭司。所以圣女是个不可缺少、却做不了什么的小东西。圣女说什么都不重要,大祭司宣布圣女说了什么,那才是天神所命。
稍微想一想,雪信就能明白其中道理,但当时当刻,她只有一具年幼且脆弱的躯壳,没有帮手,唯一可借助的力量就是那一层圣女的身份,她瞪起阿满的眼睛:“只有我亲眼见到天神,我亲耳听到天神的教诲。伤害天神指定要保护的人,你们会受到惩罚。大祭司下令刺杀安城使者,这是对中原天子的挑衅,会给南诏带来灭顶之灾。”
一向天真烂漫的阿满,头一回显出肃穆神情,说出条缕清晰的话,甚至连说话嗓音也变了。人们起初信仰神灵,不就是因为敬畏和恐惧吗?一番厉辞威胁远比和颜悦色的许诺管用。
南诏战士们不那么自信了。小头头使了个眼色,离篝火最远的一个人起身走向一旁的帐篷。
“你对那几个说了什么?你怎么会安城话?是谁下令杀我?”苍海心大概看明白了眼前的局面,用手指头戳戳“阿满”的肩膀。
面向南诏战士,“阿满”说得干脆坚定,手却伸到背后拉拉苍海心的衣袖,换了安城话低声说:“我是南诏圣女,瑶香草种子须臾不能离开我心口,必须由我带到安城。你拎起我跑,不要回头。”
“不急不急,得说清楚。拿着画像截杀我,是南诏做得不上路。我劫走南诏圣女,倒让他们反咬一口。”苍海心又戳戳“阿满”的肩膀,“谁下令杀的我?”
“你不是着急带瑶香草回去吗?管那么多干吗?”“阿满”用后脑壳对着苍海心,冷脸对着南诏战士。
“我来只是找瑶香草救一个人。安城已乱了,西域也会乱,南诏不能再乱了。”苍海心略略思忖道。
“若是救这个人只能搅乱南诏,你救不救?”“阿满”绷紧了她细弱的肩膀。
“我得救她,我还要给她个平静的安城。所以咱要两全,与南诏讲和又带走瑶香草。”不知不觉,苍海心把小姑娘当做自己人了。
“阿满”背向苍海心的脸,浅浅漾起一丝笑,那也是不属于小姑娘的笑,一笑里尽是沧海桑田。她的手猛然从苍海心的袖子上移开,指向了天空,她赶紧用另一只抓牢了苍海心的蹀躞带上的牛皮扣,口中惶急道:“不行,这个关头,怎么能回去?”
那只手绞了两绞,用牛皮扣缠住了手腕。而半空里的手举得更高,似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套住了那只手,把她往天上扯,她正与那条绳索抗争着。
“能不能放开,有话好好说。”苍海心被扯得莫名。
“耳朵,给我把耳朵捂起来。”“阿满”又是一声惨叫,她一手指天,一手袢着苍海心的腰带,动弹不得。
除了“阿满”的惨叫,再没什么吓人难听的声音了。苍海心对她说:“捂耳朵要两只手,要不把你嘴巴捂起来,只需一只手。”
这边两人正拉扯着,那边帐篷里一名女子走了出来,篝火边的南诏战士恭顺地为她让开道路。
女子是年约三十出头的模样,在烦热潮湿的密林里稳稳穿着黑色长袍,皮肤苍白细腻。两边耳垂上各有十一只银环,小者如指环,大者与饭碗同径,十一只银环穿在同一个耳洞中,耳洞被撑得巨大,几乎豁开,显然承受不住银环的重量,所以大银环皆倒翻上去,紧贴耳轮和头皮,以编发固定,远看如戴着一个银圈帽子。
她提着一只没有铃锤的银手铃,走近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而“阿满”的神色却越发难以忍受。
“阿满说她遇到了天神,原来遇到的是天上来的鬼。”黑袍女子说的是生涩的安城话,说得不及“阿满”,却也够用了。
她改用南诏土语向那几个与阿满相似打扮的少女发出短促的指令。少女们立刻折了树枝绕着“阿满”与苍海心画了个丈余宽的圈,从竹筒里倒出红黄粉末沿圈痕填洒。南诏战士们在圈外架起树枝引燃。
“阿满”松开苍海心的腰带,对他说:“你先跑。”她的另一只手也放下了。
“他们要烤你呐,要不一起跑?”苍海心提住了“阿满”的后衣领子。
“等等!”“阿满”叫道,在她眼中,手臂上的丝线断落消解,半空里另一头的丝线仍向她袭来,遇到火圈上的灼热又缩回,改绕火墙外壁游弋。
大祭司摇动银手铃,口唇翕动,旁人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阿满”蹲下去,把身体拳曲成无法再拳曲的姿态。
火焰炙烤着朱砂雄黄粉末,圈子里的热浪毒烟灼人,铃音与咒语却一刀一刀刺着阿满的脑仁。
苍海心捏着鼻子:“人家孜然面儿都洒下来了,再等就熟了。”
“再等等,必须过了这一关。”“阿满”坚持,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克制。
南诏战士向圈里投掷燃烧的枝条,苍海心捡起来一一扔回去。大祭司的侍女们也一把一把,将朱砂和雄黄抛进圈内。
苍海心撕下一块衣袖,倒出随身皮囊里的水打湿,塞给“阿满”,让她蒙住口鼻:“这会儿我可后悔了,还不如让他们一刀杀了。被他们这么烤着,末了一定难吃又难看的。你到底在等什么?”
“阿满”不回答他,眼神死死盯着浓烟火焰之外的丝线。
丝线层层盘曲,把火圈和里头的人卷了起来,如一条捕猎重点中的蛇,然而火圈无缝可钻,也不可靠近。丝线断头如蛇头昂起,突入火壁卷向阿满的手腕,火焰点着了丝线,毒烟与咒文席卷,全副力量灌注其上,缠附住了丝线,灼烧着丝线,顺着丝线越爬越高,如一粒火星落进香篆炉中。
丝线在消耗中狂舒漫卷,如一条疯狂的蛇袭向大祭司,大祭司则加紧摇动银铃,口中发出了人们能听到的“嗬嗬”声。
霎时圈中浓烟消散,火焰也低下去,“阿满”站起来,攀住苍海心:“跑!”
苍海心抓起“阿满”扛在肩上,循来时道路奔突而去。大祭司专心对付半空里的丝线,只能比了个手势,命南诏战士追赶。
在颠簸不止的马背上,“阿满”抬头看见雀鹰掠过枝头。她拍拍苍海心的脑袋,指点他跟上。
雀鹰带领着他们跑出五里地,停在一个村寨前。寨中皆是青色吊脚竹楼,提着农具背着竹筐出来进去的皆是女子,上着无袖圆领短衫子,下着紧窄裹裙,露着一截柔美纤细的腰。
“阿满回来了。”从她们修长的脖子里出来的声音尖尖细细的。
苍海心听不懂她们的话,只是见她们每个都上来与阿满说话:“这里是你家?”
“应该是吧。”“阿满”心虚含糊道。
苍海心跳下马,把“阿满”也拎下来,突施冷箭:“雪信!”
“啊?”“阿满”应了,蓦地又回过味儿,装傻道,“你说啥?”
“你是雪信。”苍海心说。
“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那么大时,就是这副神气,多少年没改。这姑娘身上的香气,是你才有的。你还认识雀鹰。还有一条,这姑娘一开口,就是你的声音。”苍海心列出条条证据,“你什么时候扮起南诏圣女来了?”
雪信讪笑:“我还在安城,只是借阿满的身躯四处看看,没吓着你吧?”
“十三岁模样的你能吓到我?”苍海心嗤之以鼻,继而神色沉下来,“既然你还能站在我面前,说明事情就不会坏到哪里去。就算事情真坏了,还有一个你站在我面前。”从龟兹城谋算了高献之后,苍海心就知雪信与玄河一门里掌握了些奇诡的手段,遇见什么惊怪之事,他都往好里想。
“先进寨子避一避。”雪信决定还是不浪费自己这张熟脸。她在阿满的记忆里见过,在寨子里,阿满有自己的小竹楼。
苍海心一推雪信:“去吧。”
雪信拧眉:“你是要抛下我?”
“那些刀手还在追,我们不能把追兵引到你现在这小身板的家里去。我得去做点蹄印断枝的假痕迹,让他们朝岔路上追去。”苍海心解释道,“你瞪着我干什么?二十个光脚板的跑得过我的马?”
“前面一段山路崎岖,高头大马撒不开步子,还不如当地土民两条腿健步如飞。”雪信撇撇嘴。
“那我也未必打不过二十把长刀。”苍海心一拍胸脯,不小心拍在了伤口上,龇牙咧嘴又咬到了舌头,他吸溜着凉气口齿不清道,“打不过我也会跑,跑不了我会与他们讲道理。”
“你讲道理,也需他们听得懂你的道理。我们还是一同奔命吧。”雪信又要往马背上爬。
“不不不,马驮着两个人才跑不快,碍手碍脚的还不能打架。”苍海心拎起躲在阿满身体里的雪信,如拎个小猫小狗。
“说得像是你一个人就跑得快打得过了。”
“我还能讲道理。”
两人撕扭着,陷入短促反复的辩论,两句话就滚一轮。
“别客气了,还是进寨子吧。”边上有人说话,勉强能辨认出是华城官音,恰在多一点生硬就听不懂了的边缘。
说话的人是个佝偻婆婆,行动迟缓,在寨门前的空场上翻晒菜干有好一会儿了。只因那婆婆双耳戴了一种少见的鼓型银耳铛,耳铛中心竖着掏出了空管,管子里簪了一大蓬新鲜野花,苍海心与雪信还特意多看了她几眼。他们两个在她跟前叽叽呱呱商议要不要祸害人家寨子,还以为人家听不懂,结果人家听不下去才插嘴。
苍海心还要客气,婆婆举起一根菜干摆了摆,寨中数面铜镜照来头顶烈日的反光,一支弩箭擦着苍海心耳朵过去,钉在树身,其势不绝,箭尾嗡嗡颤动。苍海心摸摸那只耳朵,被铁镞蹭破了皮,染了满指的血。
“呃,好吧。”他改了口气。
“少逮列寨中只有女子,历任南诏圣女也多出在少逮列。少逮列鲜少与外部落打交道,外部落之人也不敢成群结伙手持凶器闯进来。”婆婆把两人引进寨中,悠悠说道。
寨中有株望天树,树身一人合抱,树冠竟有十多丈高。树上蹲据着挎弩的劲装女子。这寨子是把树当做了瞭望台。
“我那叔叔说到做到,已经卸了任,如今做皇上的是我那表弟。朝内与域外,不甘臣服蠢蠢欲动的不少,天下有野心的人都看到了机会。”雪信走在苍海心身旁,低声慢语。
“是谁下令截杀我?”苍海心问。
“想想你碍着谁了吧。”
“我不想坐那个位置,也不想碍着谁坐。”苍海心低语,他一路被哄骗着、推搡着走来,只因为推着他的方向与他追逐雪信的方向没差太远,所以从来没有坚决拒绝过。而在此关头,身后的手推他去的方向却与他要去的方向冲突了,他转身来了南诏,未尝不是反抗。
“别人不会在意你想不想。你活着,有些人就不死心,有些人就得忌惮。”雪信是第一回与苍海心讨论挣扎出自己的命运。道理太显而易见,说一遍也似老调重弹。
“总是紧盯着旁人,怎么过得好自己的日子呢。”苍海心没有忧惧,他发着牢骚,又聊起家常,“你在安城没受为难吧?玄河还是有本事的,我不在,他能把你照料好。”他心也是大,说着说着就笑了,“照料不好也没什么,没有瑶香草也没什么,你不是在我面前吗?不行你就改头换面,用这副短胳膊短腿再活一遍。”
任是雪信玲珑九窍心,也不知如何往下接,只是干笑。
“族长要见你。”婆婆在寨中一座竹楼前停下。
苍海心把马缰绳交给雪信:“你在外头,要有不对劲,我跳出来上马就跑。”周遭全是居心叵测的陌生人,他对少逮列也持疑虑,但他信任雪信。
竹楼里,女族长被佩刀背弓的劲装少女簇拥着。
南诏之地的日子过得荒蛮随性,与安城的养尊处优比,这里的人总要显老些。而族长皮肤是棕蜜色的,眼角不注意看也没什么褶皱,身上有花香草汁气味。长长的筒裙比少女们宽松华丽些,还罩了件对襟短上衣,两只手腕各套了只孔雀翎纹样银镯,腰束嵌红宝石的无忧花银带,胸前大银项圈,发髻里插着银质长簪和簪梳。耳畔两粒珍珠和发髻间的翠羽金簪是通身银饰里两件格格不入的东西。
“你是苍海心,越王的第二个儿子?”她的安城官话听着沉稳又柔和,即便有那么点生疏,也让人愿意听。她手中还把玩着一对小小的银环。银环不知做什么用的,做戒指太大,做镯子太小,挂耳垂又没有开口。
“我还是朝廷的骁骑尉、兵部侍郎、河东侯营中长史,还是河东侯未来的女婿。”苍海心没皮没脸地列数自己的身份。
苍海心每说一个身份,族长嘴角就颤动一下,手也攥紧,似受不了他的浮夸,她开口,还是柔和好听的话:“说到这里可以了,你是我们要找的人。”
“方才婆婆说少逮列族中只有女子,那如何繁衍后代?”苍海心没心没肺的,该紧张的不紧张,不该问的瞎问。
“在我做族长前,族中女子还有外嫁招赘的,在我做族长后,婚姻只有夜合晨离,族中女子生育,只留女孩,男孩交给其父带走。”族长回答。她费了极大的涵养才没把手里的银环砸苍海心脸上。
“若是男女两情相悦,谁不愿长久厮守?族长何故要拆散有情人,还使母子父女离散。”苍海心不知死活地问。
“若是两情相悦的人错了,晚上犯的错,早上就有机会修正。”族长看苍海心嘴皮子一动又要抬杠,她抬手截住他,“南诏大王令大祭司率领精锐战士截杀你,我可以为你斡旋。”
“啊?哦,族长费心了。”居然也不问问少逮列介入冲突从中斡旋的代价,是不是太不知趣了?更过分的是苍海心的下一句,“能不能先上饭菜?”
显而易见,对方人多势众,也是张开罗网,蓄势待发,满有把握牵着苍海心的鼻子走。
苍海心劈面乱锤,故意激怒族长,打乱她的阵脚。势单力寡者,唯有投机,搅一搅浑水,总是会有收获的。
族长与苍海心从一见面就聊得别扭,索性不理会苍海心东一榔头西一棒,说她预备好的词:“瑶香草是南诏奇珍圣物,历来只贡天子,代表南诏对中原朝廷的忠心。你不是天子,却要来取瑶香草,南诏大王当然不敢给你。天子传旨取你性命,南诏大王当然要杀你,要把你的人头同瑶香草一同献给安城的新天子。”
“有菌子炖鸡汤没有?一路吃的行军干粮,没油水,看把我瘦的。”苍海心摸了摸肚子。各聊各的呗。
“有一个办法,能令南诏王室停止追杀,把瑶香草交给你。你只须以未来天子的身份做个许诺,免岁贡,与南诏为兄弟之国。”族长说。
苍海心站累了,索性盘腿坐在族长对面,目光在女侍们的娇美面孔和纤袅腰肢上扫来扫去,放浪形骸之余,一副烂泥糊不上墙的模样:“兄弟之国?真会趁火打劫,我就不许诺如何?”
“你不许诺,你就走不出南诏,带不走瑶香草。”
“那你们别管我,赶紧把瑶香草上贡给天子,以表忠心。”
“这种时候,南诏的忠心很抢手,吐蕃使者已见过南诏大王,许诺与南诏做兄弟之国,共同北伐。你们的天子还能做多久的天子?”
“好啊,那我先许诺,拿到瑶香草走出南诏我就反悔,你们又拿我怎么办?”
“那你就做不成河东侯的女婿。”族长抛出手中的两个银环,“你要娶的是少逮列未来的族长。”
苍海心迅捷接住,摊在掌心看,那其实是两只只有婴儿手腕才套得上的银镯。银是南诏的银,镯身刻纹却是安城里御用匠人的手笔,枯枝梅花缠绕,芝麻大小的金文,是“雪信”两个字。
在安城时,苍海心打听过,河东侯的正室夫人阿心曾是南诏圣女,后来大长公主府大火,阿心为救她的婆婆在火场里化成了灰,雪信也是在那一场大火里与家人失散,游荡在街头。
苍海心脑中轰隆隆的,他才不管二十多年前已被世人认定死去的人又出现在他面前,其中是夹带了什么阴谋,他一蹦三尺高,毕恭毕敬地站直了:“岳母。”
“住口,我同你没什么关系,你也不准那么叫。”族长打断了他。
“族长,雪信在安城等着瑶香草救命,你却扣着我讲条件。”苍海心把银镯递还,“她是你亲生的吗?”
“我在这里十八年了,你那个在华城的父亲说,只要我完成了在南诏的使命,他就把雪信还给我。”族长摘下了发间的翠羽金簪。
当初正是她接受了这只金簪,才获得成为河东侯正室候选人的资格。年少无知做了错误的决定,余生都要为那一次错误还债。
她淡淡道:“她在襁褓中时,我就给她喂了金蚕王,她死不了,等得起。可她能不能如常人一般地活着,却要看你。”
苍海心从竹楼窗口望下去,阿满倚着望天树坐着,脸埋在肘弯里瞌睡,缰绳犹攥在手里。他自窗口翻下,抱起阿满飞奔回竹楼上,对族长急切道:“雪信就在这里,她究竟有没有事?你救救她!”
阿满被苍海心吵醒,从他肩头抬起脸,揉着眼睛:“族长?天神刚刚说,阿满要带着瑶香草种子,随着这个人到安城去。”说话声气也改变了,少了坚定,多了稚嫩。
苍海心慌张撒手,把阿满放到地上:“刚刚还在这小姑娘身体里的!”
“她不能在阿满的身体里停留太久,会伤到阿满的。”族长说。
在苍海心前一次登上竹楼的那一刻,阿满的眼皮便垂了下来,雪信化作蝴蝶从她眉心穿出。既然苍海心已有警觉,剩下的事他足可以应付了。
苍海心遇到的急难险恶,是人心作乱,高承钧那边却是天地严酷,是亘古叹息。
日落时分,细沙汇成的瀚海被夕阳熔成赤金色,丘山明暗起伏。高承钧摊开手脚躺在沙子上,他躺了一天,从清晨到傍晚,日头从沙山东转到了沙山西,夕照落到了他严重晒伤的脸上,他的眉骨、鼻子、嘴唇、下巴,也构成了山壑,一面被烙上晚霞,一面承载了黑暗。他没有感受到一天又将结束,只想挥手驱赶眼皮上的光亮,告诫那光亮不要打扰他的梦境。
在梦中也有一缕光落到他的眼皮上,晨光在铺天盖地的白荷花叶间寻到空隙钻了进来。
不染阁的空心琉璃砖里是水,地板下也是水。他摘了一张荷叶扎起满满的湖水做成碧筒饮,刺透了荷叶茎,湖水浇在他脸上,湖水是灼热的,他张嘴接水,喝了好久依然干渴难忍。
他定睛再看时,从荷叶茎中汩汩涌出的不是清水,是沙子,细沙填了他满满一嘴,他“呸呸呸”往外吐,也吐不干净。
起风了,狂沙打碎了花叶,填平了湖泊,埋起了不染阁。他躺在沙堆上,烈日灼烧着他,无处可躲。
雪信伸手摘去了他盖在脸上的残荷叶:“这片纯粹的沙海,不是你一直想带我来看的吗?”
在高承钧的预想中,他会在成为西域实至名归的主宰后,带着雪信来到这里,享受权力下的寂静,而不是与她共赴穷途末路。
“三天前起了风,改变了沙山形势。”高承钧解释他的处境,他憎恨这垂死的无力感。
“站起来,跟我走。”雪信把他推出了梦境。
梦境之外,高承钧感到有人挡住了阳光,抚触他的脸颊,睁开眼,是战马霜夜正用干干的舌头舔舐着他。他又闭上眼睛,既然没有希望走出沙漠,那么他要死在温柔的梦境里。
不多时,高承钧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由远及近,有什么在沙子上飞跑。他睁开眼,一只沙狐到了他身边,淡红色带着灰的皮毛,尖尖的大耳朵和鼻子,两条前腿扒拉着他,爪子勾住了他衣袖上的纱线。
沙狐扯了几下没扯开,定定地瞧着高承钧,眼中的神气好像在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帮忙!
高承钧解开缠绕它爪子的纱线,沙狐跑出几步,回头看他。高承钧拄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沙狐走出十几步,又停下来看他。高承钧向沙狐方向走过去,战马散着缰绳跟在他身后。马的体力也已近极限,他舍不得骑。
一狐一人一马,在光秃秃的沙地上用最低效的方式前进着。沙漠是一片万古不变的荒芜,又时时刻刻改变陷阱的布置,让人永远无法驯服它。走过的路上零星可见枯死的胡杨沙柳,一颗火星就能点燃。一簇簇骆驼刺也是半死不活,它们庞大的根系扎入沙层底下,从半空里汲取沉入地下的水气。
这几日,高承钧也是靠咀嚼骆驼刺的根补充到一点点水的。可挖出根系需要花费太多力气,得到的水太少,还来不及变成汗液,就从毛孔蒸发了。
在看到这只沙狐前,高承钧已决定放弃活下去的信念了。
夜晚来临了,高承钧如同见到自己的生命是一块点燃的炭火,从沉默的黑色,到炽热的红色,快要烧完了,红色正在消退,余下没有杂质的银白色,如月下见到的沙漠。接下来只要轻轻一摔,立刻散成飞灰。
他用残存的最后一丝炽热抵御寒冷,迈开步子跟着沙狐走向一个看不见的目标。终点在哪里于他已不重要,抛骨在哪里都一样。
终于他说了句:“雪信,我走不动了。”然后向前一扑,不动了。
高承钧回到梦里,他又举起碧筒饮,饱满的荷叶水囊漏不下一滴水,他用刀划开,里头是一块凝固的冰,他舔了一口,唇齿间,尝到了冰冷的水意,冰霜在他舌尖融化,水顺咽喉流润而下。
他抬头看到雪信对他说:“快醒过来,我冷。”
高承钧睁开眼睛,沙狐正趴在他脸上,一身皮毛结起了冰壳。
在十步之外,沙地上挖出了一个深坑,霜夜正在坑中饮水。是沙狐领着他回到地下暗河,又挖出了水,他陷入昏迷无法喝水,沙狐就跳入坑中沾湿了皮毛,用皮毛湿润他的嘴唇。
高承钧把沙狐塞进袍襟里,勉力站起,走到坑边,上半个身体斜入坑中,坑中水位只能没过一个指节,但直至霜夜与他喝饱也不见减少。而后他装满了两个羊皮大水囊,又收集沙柳干枝生起一堆篝火,小心翼翼地烘干沙狐的皮毛。
沙狐眯起眼,也似人那样享受火带来的温暖,睡着了,不多时却猛跳骤起,撒足狂奔而去。
高承钧遗憾地望着沙狐离开的方向,那里一马平川,一个灰灰的身影晃来晃去成了小点,又消失。
不多时,霜夜比他先发现了什么,用躁动的踱步提醒他。
高承钧站起,一个灰灰的小点浮上地平线,迅敏灵动,追逐着一个更小的灰点,是一只干瘦的兔子,被沙狐驱赶着,见到人马火堆又绕行,任沙狐如何恐吓要咬它的尾巴也不肯上前。
高承钧从马背上摘下弓,射出一箭,正中野兔眼睛。他拎起兔子娴熟地剥皮放血,片肉生吞。沙狐卧在火堆旁抽动鼻子,尖尖的小脸居然也做得出嫌弃之色。
“吃是烤熟了好吃,可烤肉的香气会招来不好对付的东西。”高承钧说。他扬起手,一条薄如纸片的生兔肉落到沙狐面前的沙地。
沙狐低头仔细嗅了嗅,吐舌作呕,把肉远远地扒拉开,又绕着火堆换了块干净沙地卧下。
高承钧又提了一片,亲自送到它嘴边,劝它:“狐狸不吃肉,难不成还学霜夜吃草?”
沙狐用两只爪子盖住鼻子,闭上眼睛,连两只耳朵也横倒了下来。
高承钧从马背褡裢里翻出了干馕,沙狐依然不吃。高承钧把干馕撕成指甲盖大的小块,掰开沙狐的嘴塞进去。沙狐这才慢条斯理,勉为其难地咀嚼。
“吃饭挑拣一点没变。”高承钧喃喃道,“要不要我找块石头,摆个盘给你?
“我倒是想找块石头给你摆,可是哪来的石头,只有沙子。
“要不我在馕上刻朵花吧?要桃花还是梅花?都是五瓣,说啥是啥。”
高承钧守着火堆,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话。
过去两个人相对,从来是雪信话比他多,他沉默地听,末了才表个态。而今日沙狐闭眼听着,尾巴尖有节律地点着地面,在沉默里惬意得很。
在荒无人迹的绝地里,他把一只沙狐当做心里的人,从沙狐的一举一动里看出心上人的模样,也不知是疯了,还是这一切都是他濒死的恍惚。沙漠本身更像个几千年不曾醒来的白日梦,梦中发生任何事皆不以为怪。即便沙狐此刻开口作人言。
“醒醒,狼来了。”他听见雪信的声音说。
蓦然,霜夜躁动嘶鸣,高承钧从模糊的浅睡里惊醒。沙狐还卧在他身旁,睁开了眼睛,昂着头望向远方。
夜雾中悬着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是被火光和生血气味吸引而来的。不止一个方向,四面八方,倏明忽灭,数不清有多少。
他与狼群的照面也数不清次数了。统领三百人横冲直撞,屠灭一个小族易如反掌,狼群也只有望风而逃。他曾预想过自己战死,尸骨沦为野狼口中之食,却从未料到自己会活着成为狼群的猎物。
高承钧伸手拎过沙狐,塞进袍襟,沙狐却在他手指头上咬了一口,蹿走了。
大难来时各自逃吗?他嘲笑自己,也笑自己对一只沙狐寄予什么矢志不渝的期待。
雾中传来沙狐的惨嚎,它的皮肉被撕扯、骨头被嚼碎的声音依稀可闻。
是你要离开我的。
痛快和痛楚的感受同时在高承钧心头涌起。终究归于惋惜,虽然沙狐带他找到了水,救了他一命,与他依偎了大半个夜晚。除了霜夜,沙狐是他在绝境中的另一个伙伴,而这一刻他失去了这个伙伴。
高承钧摘下箭囊挂在背后,张开铁弓瞄准浓雾中闪动的眼睛。在雾中移动的躯体搅动了雾气流动,高承钧屏息凝神,寻找将发起第一击打的狼先锋。
出现在绝地里的一人一马于狼群而言是树上落下的果、水里跳上岸的鱼、撞进嘴里的小兽,是不够分的肉。
包围圈中最近的眼睛距离高承钧还有十五丈时,狼群停止了移动。只有一对碧幽幽的眼睛越近越亮,独群而出。
高承钧瞄准了双眼中间的位置,手指扣紧弓弦,引而不发。
这一只狼应是群中的探子,来摸他虚实的,他一发箭,狼群攻势立刻发动。若他能吓阻这头狼,或许还有可能拖延或避免这场死战。
一头家犬大小的狼穿过雾气的遮掩,暴露在高承钧强弓射程之内。沙漠中的狼体型都不大,耳朵却高松宽阔。这头狼在箭锋所指下,从容稳健地移动脚步,也不怕火光,径自到了高承钧脚边卧下,叼起散落在地上的馕啃食。它吃得不大顺手,干馕又硬又韧,两只爪子帮不上忙,单单凭甩头,又撕不开。
高承钧长出一口气,挂起弓箭,斟酌着,对狼说:“是新衣服吗?很精神。”
狼只是把馕甩飞到他脸上。
日出雾散,高承钧看清了,狼群并未散去,还卧在原地休息,一数,居然有三十余头,已是沙漠中少见的大狼群了。他也明白了雪信把“衣裳”从沙狐换成狼的用意。她居然能以狼首领的身份发号施令。
狼群带领着他循地下河流域前行,为他挖出了躲避酷热的大沙坑,为他猎来鼠兔蛇羊,甚至有一回叼来一头小野骆驼。
永远走不到头的沙原、翻不完的沙山、再也不绝清水、狼群在身边追逐嬉戏,死地里并不沉寂,是明亮热闹荒诞的。
在狼群的护送下,高承钧昼伏夜行,一夜行五十里,十日后走出了八百里瀚海。
脚下的沙子换成了规整的六出棱形龟裂的盐碱地,又换成了石滩。他走到一片戈壁上,清水重新在地表汇聚,金光粼粼。风沙打磨的石块星星点点散落,不乏荧透可爱的,或细腻斑斓的。
高承钧掬起一捧水喝着,回头,见狼首领新鲜地扒拉着遍地宝石。狼爪握不起石头,衔起来,却无处可放,只好又吐回地上。过了会儿,它叼起另一块,走到高承钧身旁,放到了他手里,又把脑袋搁到他怀里。
“你喜欢戈壁滩上的石头?”高承钧说,“是啊。在地底下沉睡了千万年,被烈日晒了千万年,被风沙打磨了千万年,受了那么多苦,一声不吭,绵软脆弱的部分自然化去了,尖锐棱角也磨平了,才有了声如金铁,质如美玉。”他把石头放入腰间的牛皮鞶包,以手掌摩挲狼首领的皮毛。
狼首领离开高承钧身畔,嗥叫三声。狼群回应,开始散去。
“跟我走吧。”高承钧对它说,“我许诺,将来整个西域地上的石头都是你的。”
狼首领转身奔向狼群,它们将回到自己的领地。
雪信从狼首领的身躯里脱出,化作金雕。她感觉到了疲累,盘旋不上云巅,低低地掠过大地,飞临龟兹城外高家军大营。
她把自己拆解成无数蓝蝶,来回穿梭,在将士们的白日梦里洒下蝶翅上的细小鳞粉。这些鳞粉落在他们的心田里,发了芽,生了根,长成了树,心里有丝毫风吹草动,树叶就簌簌作响,叶声来来回回地重复着:
“高承钧回来了,他活着从八百里瀚海里走出来了。”
“沙漠里的狐狸、狼群保护过高承钧,沙漠里的每一粒沙、每一滴水都庇佑过高承钧。”
“天神偏袒,天命所归。”
这些念头在将士们的心头纠缠,在他们愣神时、睡觉时、与人说话的空隙里冒出来,驱不散、挥不去。当他们窃窃私语,开始议论这件事,他们心底的树根与树根交错,枝与枝勾连,成了一片牢不可破的信念的森林。
雪信收回所有蓝蝶,汇拢成自己的身体,她更虚弱了,已经无力化形,任自己向安城方向飘去。
无数条的河,在经过沙漠时,浩荡的水体会被沙层吸干。
无数只风筝,扯断线后无法左右自己的去向,栽到哪里算哪里。
一阵风能把雪信吹偏了她要去的反向,甚至倒退回去数百里。她寻找途中生灵,在他们的白日梦里躲避狂风。她把商队当做一个又一个驿站,在他们毫不知情的帮助下,游荡回了安城。
玄河坐在树下,摩挲着一管白玉笛。雪信站到他面前,他抬头四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归来,却无法确定她的位置。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