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楚楠的脾气上来了。
“许桑榆。”他连名带姓地喊她,“我们这么久不见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靳楚楠。”她学他的模样,一字一顿喊他的名字,“你也知道我们这么久不见了啊?”
许桑榆的语气带着隐隐的怒气,让靳楚楠怔愣了一下。他伸手,想握住许桑榆的手,却被她机敏地向后一躲。靳楚楠悻悻地将自己扑了个空的手握拳缩回,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
“我们这样……很不像恋人啊,哈哈。”靳楚楠仿佛为了缓解这一刻的尴尬,挠着后脑勺开腔。
“我们……真的是恋人吗?”许桑榆放下筷子,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看向靳楚楠,“恋人是互相关心、互相喜欢、互相扶持,我们这样又算什么呢?靳楚楠,你有喜欢过我吗?”
靳楚楠久久没有给出答案。
十七岁时候的许桑榆喜欢李锦絮,每天的心里都是好像掺了蜂蜜一样甜津津的,偶尔李锦絮看向她的方向,她都能面红耳赤很久,好像中了头彩一般,心跳得几乎要扑出胸口。每一个能远远看见他的下午阳光都很好,她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他——不用一整个背影也不用半个侧脸,只是露出一点点肩膀的轮廓,她都知道,那是他。
在连“英俊”这样的词都无法熟练运用的年纪里,只好一遍遍重复着,你真好看呀。
恋爱仿佛是她一个人的事,她一个人的开心,一个人的难过,一个人的不知所措与惴惴不安。她希望这些情绪能传达给李锦絮本人,可是她怕他知道,更怕她不知道。
那么盛大,又那么默默无闻。
越是得不到就越想得到吧,那时候的她想要恋爱,想要和恋人手牵手走在街上,想要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着喜欢的零食。
后来……再后来。
靳楚楠好像一个公式里那个最不安定因素闯进了她的生活里。她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个人,连自己都不懂为什么喜欢他,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
人人都说他不好。
他不是个好人。
周劝她,阮东琳暗示过她,甚至在她自己潜意识里都明白——也许自己只是过惯了太安定的生活,才分外喜欢靳楚楠这样一个顽劣不化、不从正途的人罢?所以她至今不敢让他和自己的父母见面。
可是年轻的女孩子便是这样的吧?太容易得到的总是不懂得珍惜,人人都阻挠的,反而更让她平白无故生出一种世俗小说里的“真爱”的感觉来——你瞧那古时候的崔莺莺与周生,梁山伯与祝英台,抑或是国外的奥德修斯和佩内洛普、郝思嘉和白瑞德,哪个不是经历了世事磨砺才验证了彼此间的真爱呢?
她以为,自己和靳楚楠,也可以和他们一样的。
她觉得当年那个暗恋李锦絮的自己相当可爱,而如今执迷不悟喜欢着靳楚楠的自己则是尤为可笑了。
真爱凭什么降临在她头上?
靳楚楠有那么多秘密不愿意与她坦诚相待,他,又凭什么是自己的真爱呢?
****
“靳楚楠,我们分手吧。”
终于,她能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许桑榆低着头,悄悄地舒了口气,仿佛心中一块长期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好啊。”靳楚楠快速地接下她的话茬。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他。
他……他怎么能够以这么坦然的表情面对着她?仿佛没有意外,仿佛已经在心里演练了上百次一样自然。
为什么呢……
许桑榆以为自己不会哭的,她自以为已经预见了任何一种可能性,最坏不过他们大吵一架,撕破脸再也做不成朋友。
可她没有料想到,靳楚楠会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辩驳,就这样招来了服务生结了账,就这样同意了她“分手”的决定。
“啧啧,还真挺贵。”靳楚楠一边在心里默默数着账单上的一个个“零”,——分手费吗?那还真是“咬人的狗不叫”啊——一边行云流水地在信用卡账单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服务生从进门到看着靳楚楠签完了账单都没有抬头看向泪流满面的许桑榆一眼——到底是大饭店的服务生,也算得上是训练有素。
“您看您之前点的甜点还要上吗?”服务生低声询问靳楚楠。
“甜点?之前点的什么甜点?”
“杨枝甘露。”
“噢噢对。”靳楚楠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好的好的,上吧。”
“好的。”服务生拿着账单离开了。不一会儿,就端着一碗杨枝甘露进来了,放在了靳楚楠这侧的桌子上后,他又以极快的速度离开了。
“你喜欢的。”靳楚楠将那碗分量得当的杨枝甘露往许桑榆的方向推了推。
上好的芒果和沙田柚混合在那个精致的甜点碗里,底部有一个小小的芒果布丁,混合着杨枝甘露的甜糯香,让所有见到的人都食指大动。
除了现在的许桑榆。
“你这是……干什么呀?”她哑着嗓子开口,仰着满是泪痕的脸蛋看着妥帖地替她拌着杨枝甘露的靳楚楠。靳楚楠舀了一勺甜品,将勺子递到她面前,甜言蜜语地哄她:“乖,桑榆乖,张嘴,啊——”许桑榆乖乖地张嘴,咬上一口勺子里的美味。
好吃。
甜甜糯糯的,好像初初恋爱时她的心情。
她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靳楚楠放下勺子,拿起桌子上的餐巾,站在她的身侧,一手轻轻地握着她的肩膀,一手格外温柔地替她擦眼泪,一边还低声笑着同她道歉:“不好意思啊,可能会把你的妆擦掉了,那么漂亮呢,怪可惜的。”他俯下身,侧头看着她,仿佛为了表达“可惜”般叹了口气,气息拂在她的脸侧,温暖而熟悉。
“为什么呢?”许桑榆躲过他的擦拭,带着哭腔问。
“什么为什么?”靳楚楠仍旧是温柔的笑。
“为什么……为什么提出交往的人是我,提出分手的人也是我呢?”许桑榆的声音渐渐变得激动,“你呢?你在这场关系里,又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呢?”她面庞上的泪水混合了迷茫和愤怒,手握成拳,一点点攥紧。
靳楚楠静静听着许桑榆的质问,并没有打断她。
许桑榆等着他的回答。
“我就要走了。”许久未见他开口,许桑榆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下周四飞机,我就又要去隐国了,我要去隐国读硕士了,我要很久很久都不能回来了。”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靳楚楠终于开口了:“你才是那个’变数’啊。”许桑榆不解地看着他,“你总说我是你生命里的那个’变数’,但其实,你才是那个’变数’啊。一开始是你,那样躺在雪地里,以命相逼的,逼我们在一起的;后来也是你,是你不辞而别的。可现在你又来指责我,你这是何苦呢?”
“靳楚楠,那你知道我在你家看到了什么吗?”
“我知道啊。”
“你知道?”这倒是出乎许桑榆的预料。
“我知道啊。”他顿了一下,“你看到了中岛凛香啊。”
“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靳楚楠换上了一幅严肃的面孔,握住她肩膀的手也悄悄施力,“许桑榆,无论中岛凛香说什么你都不要信,她就是个骗子,满嘴没一句实话的。”
“是啊。她是个骗子。”许桑榆拂开了靳楚楠的手,胡乱地抹去了自己脸上的泪水,“靳楚楠,那你呢?你就不是骗子了吗?”
靳楚楠,你就不是骗子了吗?你就满嘴实话了吗?
许桑榆一直以来是甜美的、好奇的、仿佛蓬勃初生的植物一般的形象出现在靳楚楠面前的,她从来不会是像现在这样咄咄逼人的。可他比谁都明白她的聪明,她就是太聪明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在任何面前都是拿捏得当、落落大方的样子。反而是这副失态的模样,饶是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吧?
“你有那么那么多的秘密不能告诉我,那你真的喜欢我吗?”
她不自觉开始抠左手上那个疤——那是他们还没在一起那个时候她烫伤的,靳楚楠忙上忙下替她看病上药,对她好像对小女儿一样好。她也是一幅嚣张跋扈的娇气模样,颐指气使地让他做这做那的。他向来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有时候也恼了她的骄纵任性,故意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她倒同样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一见他恼了便伸出自己的左手,尖叫着“伤天害理啦没人性啦有人欺负病患啦!”
靳楚楠便会“扑哧”一声笑开。
就像现在的模样。
他笑了。
许桑榆傻傻地看着重新坐回自己对面的靳楚楠,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了,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真是好看啊,这个人。
“分手是吧?”靳楚楠说,“我同意了。”
“你同意了?”
“是啊,我同意分手了。”
“那……你……”她一时语塞,不复从来伶牙俐齿的模样,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许桑榆如坠冰窟,心冷嘴冷。
“账我也结了——你要我请你,我就一定会履行我的诺言。”靳楚楠向后一仰,抬头看着包厢的天花板——啧啧啧,就是连天花板上都精细地雕上了华丽的图案啊,“你要分手,我也听你的,好吗?桑榆。我都听你的。”他好声好气的语气就好像在同她商量今晚的菜点是不是足够好吃一样轻松自然。
许桑榆说不出话来。她的心里好像打翻了一坛苦水,酸苦的味道直冲她的鼻尖,让她难受得几乎干呕出声。
靳楚楠看她这副样子,也再不能出声安慰或是上前安抚她。他静坐了五分钟有余,最终还是没有等来许桑榆的“好”或是“不好”,只好丢下一句“好好照顾自己。”离开了。
许桑榆显然不愿意他再继续看到她这副样子。
她漂亮而骄傲,就连弹钢琴的时候都微微昂着头。她不知道,他曾经趁她去监狱做志愿者演出的时候,偷偷地躲在门后面看过她的演奏。在舞台上的她的脖颈儿腻白细长,好像天鹅一样优雅。他们在一起后许桑榆多次要拉着他,要他听自己弹琴,洗刷自己在手受伤期间只能弹《踩到猫了》的屈名。可他总说自己是个俗人,听不得这些阳春白雪的东西,却始终不敢告诉她,其实他很早很早就听过她的演奏了。
很好听。
学不来那些天花乱坠的形容词,他只有一句发自内心的“很好听”。
可是不敢告诉她。
他离开了饭店,看着漫漫夜空,想,今晚夜色真好啊。
而那个隐匿在饭店的小小包厢里,过了很久才传来哭声。
仿佛压抑了许久。
****
地球的公转自转不会因为一些人的得意自满或是一些人的颓靡失落而改变原来的轨道,“周四”,还是如期而至了。
许太太获悉了许桑榆仍旧决定去隐国进修的消息难过了三天,每天晚饭时都要念叨她两句:“唉,你说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不愿意多陪陪爸爸妈妈呢?”许桑榆知道她说的都是气话,也没气没恼的,手伸过餐桌牢牢地握住了许太太的手指。她笑着安慰她:“没事的,妈妈,我逢年过节还是会回家的呀?”
“可是我们需要你呀。”许太太还是有些不快。
“不,妈妈。”许桑榆轻轻地摇了摇头,“那边更需要我。”
这里没有那么需要我。
“‘那里’?”许太太从字里行间里听出了端倪。
“是的,我男朋友,妈妈。”许桑榆羞涩地笑了起来,“其实您也认识他的,李锦絮,我高中时候的校友。”
“他啊。”许太太似乎回忆起那个男孩子的样子来,高高瘦瘦的,十分温柔、有修养的模样,是会令许太太满意的那一类人。许太太很开心,许先生则不了,他一想到就是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把自己的小女孩儿给骗了,就心下忿忿不平得很。
“谁啊?”不认识李锦絮的许先生探过头去好奇地问。
“哎呀,说了你也不认识。”许太太拍着自己丈夫的肩膀。
“那……帅不帅呀?”许先生不死心,又问了一句。
“哎呀。”许太太捂着嘴“哧哧”地笑开了,“不是你自己说的,’帅能当饭吃呀’?”
许太太用许先生曾经说过的话呛声回去。
气不能朝亲女儿身上撒,更不能朝亲女儿的心上人身上撒,他只能自己跟自己生闷气了。
许桑榆笑自己父亲一把年纪了还好似小孩脾气一样,就同自己的母亲讲,自己就一个人去机场吧,他们去了也是徒增伤感,还不如让母亲在家好好哄哄那个小孩脾气的父亲,反正自己也会常回家看看的。许太太眼里噙满了泪水,握住许桑榆的手一遍遍地嘱咐着:“一个人不要紧吧?要不要还是叫司机送一下呀?长途飞机很辛苦的,要不要给你升个仓呀?记得跟空姐要个毛毯,飞机上空调打得足,你裹裹紧,别感冒了……”许桑榆一一点头,说着“不要紧,不用啦,不要啦,好啦好啦我都记得的……”最后她终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哎呀妈妈!我都知道了啦,又不是三岁的小朋友了我!”
“可是……”许太太仍是不安地搓着手,“可是你永远是我们的小孩子呀。”
她愣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无措,许桑榆连忙拉了自己的行李箱与许太太许先生匆匆道别,离开了这栋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宅子。
“小孩子”。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她了。
他们告诉她要坚强,要懂事,要听话,要一个人面对世间那么多艰难险阻。
不能做一个“小孩子”了。
后来。
后来有那么一个人出现了,他无所不能,好像一个“救世主”一样降临了,告诉她没事的,你不用那么坚强的,也不用那么懂事那么听话的,你只是一个“小孩子”呀。
可是,果然,最后,她还是个只敢躲在父母的庇护下舔着伤口的“小孩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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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桑榆坐了近一个小时的出租车才来到机场。
机场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它比婚礼现场和牧师在上见证了更多真挚的亲吻和“我爱你”类的情话。
在机场,安检前的她看见了一个自己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是阮东琳。
阮东琳还是那个样子,她穿着长长的驼色大衣,里面套了一件高领白色毛衣——还是一如那个多年前和她一起“呼哧呼哧”吃馄饨的样子,肉肉的脸颊和无措的大眼睛,毫无攻击性,让人不自觉得想去怜爱她的模样。与之前不同的,只是她的头发剪短了,还染成了嚣张的绿色,看得许桑榆都经不住笑出了声。
“桑榆……”阮东琳怯生生地叫她,她则回给自己多年好友一个释然的笑容,张开双臂,迎接着这个女孩奔跑着扑进她的怀里。
“阮东琳,好久不见。”许桑榆说。
“许桑榆,对不起。”阮东琳“呜哇哇”地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淌。她不停不停地道歉,为那些只有她们俩才知道的事情。
“没事的。”许桑榆一手安慰性地拍着阮东琳的背,一边替她理着短短的头发,可看着她这一头绿灿灿的头发,还是觉得碍眼得很,便不自觉地笑开了。她敲了敲阮东琳的脑门,说:“真难看,阮东琳你这头发真难看。”
“真的吗?”阮东琳问时的声音闷闷的,却丝毫没有不高兴的情绪在里面,“他也是这么说的。”
他?
许桑榆顺着阮东琳手指的方向看去,机场里那个不被人注意的阴影里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那个身影看见了阮东琳的暗示,他慢慢走出了那道阴影。
是靳楚楠。
“是他告诉我你今天要走的。”阮东琳放开许桑榆,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外套上那片被自己的泪水濡湿的污渍,摸了摸自己的脸。
靳楚楠慢慢朝两人走近。
许桑榆想,他走得真慢啊。慢得好像走了足足有一个世纪。
靳楚楠站定在她面前,她仰头静静地看着他。
他说:“你要走了啊?”
她回答:“是啊。”
“还回来吗?”
“会回来的。”
“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知道啊。”她摇摇头。
“是我告诉阮东琳你今天要走了的。”
“我知道了,谢谢你。”许桑榆点头算是答复。
靳楚楠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仰头看着自己的女孩儿,没有再问话。
“我们分手了。”还是许桑榆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靳楚楠勾动自己右侧的嘴角,扯出一个笑的样子。他眼色如蜜,问她:“还要做朋友吗?”他向她伸出手,做出要握手的样子。
“滚,谁要和你做朋友!”许桑榆笑开了,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眼泪却不知不觉落了下来。
她以为自己再也再也不会哭了。
阮东琳看着又哭又笑的许桑榆,想,她真是好看啊。
泪中带笑,笑中带泪。
广播里念到了她所乘坐的航班号,许桑榆终于还是要走了。阮东琳不舍地抱住她,附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地说着:“桑榆,桑榆,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她也一遍一遍地替阮东琳顺着背,仿佛一个小孩子在照顾一个更小更小的孩子。
“我们还会见面吗?”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我会去隐国找你的。”
“好,好。你一定要来,你一定要来。我等你。”
与阮东琳道别完,就轮到靳楚楠了。
“嗨。”她同他打招呼。
“嗨。”他向她挥挥手。
“我要走了。”她说。
“是啊。”
“你是来同我道别的吗?”她仰着面庞,向他露出胜利者一般的笑容。
她说:“你是来同我道别的吗?那就,隆重一点吧,像我同你道别的时候一样,等我的眼里盛满泪水吧。”
像我曾经对你的那样。 山月可知心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