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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章 大结局

山月可知心底事 沈乔君 28423 2021-04-07 03:11

  转眼已入十一月。

  阮东琳的前半生,短短二十来年,恐怕都没有一个瞬间想象过,自己会是辗转着从周的口中得知到许桑榆去世的消息。

  她站在医院的走廊内,微微抬高头,看着眼前的周。周好像很疲惫,下巴颏儿处冒出青青的胡渣,是难得一见的邋遢模样。他连看自己的眼神里都带着一股掩藏不住的浓浓倦意。阮东琳看着他的嘴唇上上下下一开一合,感觉自己的喉咙口好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勒得发疼,甚至尝到了如铁锈一般腥甜的气味。

  阮东琳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紧了又紧。

  最终,还是松开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像一根木头桩子一样呆立在那里。

  “阮东琳……许桑榆这个事,我也有责任,我……我不知道,事情会那么严重……其实靳楚楠来找过我,谈过要借钱的事情,但那个时候,我以为他又要拿去从事什么’非法勾当’……我一时鬼迷心窍,就没借给他……我……我……”

  自打认识周这个人开始,阮东琳就没听过向来都是意气风发的他说话这么没底气儿的样子,她明明自己都已经站不稳了,却平白无故生出一股想要安慰他的念头来。

  “你……你别说了……”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这样无力的对白。

  “阮东琳。”周惨然一笑,“我知道的,这件事情有我的责任,我当时要是多留一个心眼,多投入点心力,好好查查这件事,现在也不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也许许桑榆会没事,也许靳楚楠也会没事……”

  “靳楚楠……靳楚楠他也……也……?”阮东琳心里害怕,更何况两人犹在路远扬的病房外,她到底还是说不出“死”这个字眼。

  周摇摇头,“不,没有,据抓捕到的亚力克斯一行人说,靳楚楠逃了,但身上被人用手枪射中了好几发,当时他们料定他一定活不长久了,所以就没再追过去。”

  “那……那他去哪了?”

  “不知道。”周还是一味摇头,“没人知道了。英国那么大,靳楚楠带着一身伤,肯定会先找个藏身的地方。但至于这个地方是哪——对不起。”周自嘲一般地笑了,“阮东琳,我暂时还没能力帮你查到。对不起。”

  一般别人在跟你说“对不起”的时候,是不是应该说“没关系”呀?

  但这个时候的阮东琳,说不出来。

  她觉得自已一旦说出了“没关系”这三个字眼,或是类似的、但凡有丁点儿像是要原谅周的念头的话,她就是背叛了自己的好朋友许桑榆,就是背叛了一直以为和她相依为命互为“救世主”的靳楚楠。这两个人,都是青春正好的年纪,一个倒在阴暗的仓库里的血泊之中,一个在大洋彼岸的另一个国家杳无音信、生死不知。她能赖以对两人尽最后的责任的方式,也不过就是,不原谅周了。

  虽然,她自己心里头儿,某一个小小的角落也知道,这一切,全然不是周的错。

  周的钱也是钱,无论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还是家大业大不怕祖孙挥霍,那也是包括周在内的好几代人辛辛苦苦挣来的,没有谁的钱是大风吹来的。在这一个四处碰壁的月里,阮东琳明白了一个极为残酷的道理,借钱这件事,本来就是讲求一个你情我愿,即是你在背后咒骂他全家不得好死、生儿子没屁眼,可你一想到眼前的难处,一想到自己究竟还有什么立场颐指气使呢?就又只好腆着脸、像一只哈巴狗一样寻上下一家。

  更何况,阮东琳同样也明白,靳楚楠那所有贪得来的钱,全部是给了她的。

  他那保险柜里头那些个金条啊现金啊的,哪一个不是脏的、哪一个不是沾了许桑榆的血的,可是,当时的她也是急红了眼睛,下意识就去回避寻找那些钱财的来源的念头,只是一遍一遍地催眠自己——没事的,没事的,靳楚楠不都给我了吗?他就是让我把这钱都用在刀刃儿上的。——给路远扬治病,可不就是顶顶儿刀刃上的事吗?

  她的现金都花了,一点一点输进名叫“医院”的那个巨大机器里。但,还是不够,她又不敢动那些个“小黄鱼”。到底是被路远扬打小儿富养起来的女孩儿,阮东琳不懂得这些过于市井化的生活,甚至连去哪里将这些条“小黄鱼”兑换成能继续维持路远扬生命体征的钱财,她都不太清楚。

  但她心里却有一个极为合适的人选。

  周。

  她将自己包里的那几根金条用手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再裹上一层塑料袋,像个什么国家公文一样交至周的手中。虽然手绢是挺密不透风的,可一听到里头“丁零当啷”的声响,周便是明白了个七七八八。他不去问阮东琳从哪里得来的这些,又或是为什么能够信任他、愿意把这件事交与他去着手,他只是接过,稳稳地握住,尽量不让其间的金属相互碰撞发出过于清脆的声响。

  这种事,引人注目,总是不好的。

  “周,拜托你,能不能把这些兑换成现金。或者……或者你估个价吧,你看看多少就是多少了,我给你个卡号,你到时候转账给我就行,现在科技那么发达,应该很方便吧……啊,我给你把我的银行卡号写下来吧……”正说着,阮东琳便开始手忙脚乱地翻找着自己身上的包和大大小小的口袋,似乎试图从其中哪一个里摸出一张纸或是一支笔来,可是越乱却又越找不到,手忙脚乱间,几乎是快哭出来了。

  周到底是不忍心,将包裹着金条的那个塑料小包随手塞进自己随身带的包中,上前一步,伸手阻止了阮东琳的动作。

  “嗨,阮东琳,别找了,你到时候发条短信给我吧。”

  他不甘心地感觉到他掌心下的她发抖得厉害。

  阮东琳听了这话,抬头,冲着周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后略显尴尬的笑容,“啊,我给忘了,现在科技那么发达,分明一个短信就能搞定的事情……”

  这话,连周都听不下去了。他简单与阮东琳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

  望着周离开的背影,阮东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身体慢慢地复原,终于不会颤抖了。

  其实,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坏透了。

  她明白,自己就是仗着周喜欢着自己,就是仗着周对许桑榆的死有愧,因此,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指使”周做任何事情,问心无愧。

  原来的自己……是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连一丝一毫这样的念头也不敢有的。她会因此觉得自己不知廉耻的——怎么能利用别人的软肋行使自己的私欲呢?

  但是……但是……

  阮东琳转过身看了看那扇紧闭的病房房门。

  那里躺着路远扬。

  也许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吧,阮东琳就把刚才那些丝丝缕缕愧疚的念头统统扫到脑后去了。她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心思。

  为了路远扬,她不能倒下。

  ****

  路远扬已经醒了有一段日子了。

  他醒来以后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眼睛红红的阮东琳。他想抬手去摸摸她的脸,却猛然感到冰凉的输液针头因为自己的动作,在自己的血管里横冲直撞——那是一种他打小时候就熟悉了的感受。

  阮东琳凑上前去,朝他的鼻子呵气,“先生,您有哪里不舒服吗?”

  哪里都不舒服,像是被车碾过了一样疼。

  但是他没舍得说,只是问阮东琳,“丫头,现在是什么日子?”

  阮东琳说:“十一月了。”

  路远扬问:“我这是躺了多久了?”

  “大半个月了。”

  “是不是怕我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怕的。”她摇着头,“我相信您能醒来的。先生,您还要娶我呢,您舍不得留我一个人走的。”

  “丫头。”他被她逗得笑了起来,“在我娶你之前,还有一件事儿,要麻烦你。”

  “什么?”阮东琳急急地问。

  “给我去倒杯水。我渴。”

  路远扬看着阮东琳如梦初醒,慌慌忙忙地转过身去替他倒热水,心里觉得欢喜,但又因为身体上的疼痛,笑不出声。阮东琳将一杯满满当当地盛着热水的杯子凑近路远扬的唇边,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水渡进他的口中。

  “我刚刚试过了,不烫的。”

  杯壁上,两人的唇印亲密无间地重合在一起,暧昧而旖旎。

  路远扬喝了水,状态恢复了些。阮东琳叫来了医生,医生做了初步的身体诊断,点了点头,说路远扬现在的状态不错,能醒来就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嘱咐阮东琳好好照顾他。阮东琳感激地点点头,朝着医生离开的方向鞠了好几次躬。

  两人十分默契地没有提起路远扬之前突然晕倒的事情。

  阮东琳隔着厚厚大大的棉被子,像躺在云朵里一样,虚虚实实地抱住路远扬的身子,听见他身体里心脏跳动的声音,声音小得好像在同他咬耳朵一样,让路远扬听得有些吃力。

  “先生,许桑榆死了。”

  “……”路远扬看着她的发顶心,心底里化成一滩酸软入骨的水。

  “在英国的时候,死了,被人绑架的,撕票了。”阮东琳似乎不需要路远扬的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刚刚周来了,他告诉我的——先生,我有种直觉啊,觉得这是我能见周的最后一面了,我觉得我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你说啊,先生,是不是我自己想多了?”她咽了口唾沫“——许桑榆她本来啊,是回英国继续进修的,进修她最喜欢的钢琴的。而且啊,他们说,她都要开自己的第一次演奏会了,马上就要开了……但是人就这样突然没了,更可怕的是,听说,他们……他们还把她的手指也给砍去了……那是她用来弹钢琴的手指啊……先生,你说,这都是真的还是假的呀?”

  阮东琳听见,路远扬似乎是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真可怕啊,世事无常这种东西,真可怕啊,先生。”等阮东琳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眼泪已经落了满脸。她向右侧躺着,先是左眼,先是左眼落出泪来,顺着她的脸颊,慢慢地滑到右脸上。然后,再然后,就是右眼了,右眼的眼睛里也掉出眼泪来了,混合着之前左眼里的眼泪,一点一点滚烫灼热的液体一滴滴掉在了白色的病房被褥上——似乎是因为这泪水太烫了,落下的时候,路远扬恍惚间似乎还能从泪水里看到缓缓上升的热气袅袅。

  他心疼她。

  但他的身子被各种各样的导管束缚住了,没有办法伸手去揽她,没有办法去亲亲她的头发。

  他只能喊她的名字:“东琳……”

  “嗯?”她抬起脸来看他,眼神无知而纯真,“怎么了吗,先生?”

  “你压着我了。”他笑,“疼。”

  阮东琳慌了,手忙脚乱地跳起来,去检查路远扬是不是哪儿又不舒服了,却意外听得头顶传来吃吃的笑声。

  他在笑。

  阮东琳看呆了。

  真是个顶顶好看的人儿啊。

  路远扬长得好看,是那种颇具女性气质的漂亮。细长的眉眼,笑起来微微挑高的眉梢,黑夜一般幽深漆黑的眸子,高挺的鼻梁,苍白到显出透明的皮肤。

  还有,他的唇,他薄而发白的嘴唇。

  在吻她。

  他细细地吻她,一点一点的,每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一般地在吻她。

  阮东琳闭上了眼睛,因此,她看不见此刻路远扬眼睛里的神情,是那样的心疼而小心翼翼,像在亲吻一件易碎的水晶装饰一样。他看见她的睫毛在不停颤抖,脸颊泛起红晕,模样乖巧而娇憨,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的脸憋得通红,路远扬在两人的唇齿间微微笑开了,含着她的下唇就逗弄她,“东琳,东琳,听我的,你要记得换气。”

  是太久没有接吻过了,阮东琳生涩得如此这番折腾,令路远扬打从心底里感到由衷的心疼。

  阮东琳羞得连眼底都染了红晕。

  “先生。”她说,“你不能走。”

  “我不走。”

  “你说话要算话。”

  “算话。”

  “我连接吻都不会。”

  “……”

  “您要教我。”她的小鼻子抽动一下,“我还有……还有好多好多事情都不会呢,您要一个一个,好好地、耐心地教我,不准发脾气。”

  “好。”他还是笑着。

  “先生,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要是明年结婚了,我给您生个孩子可好?”她抬着脑袋,一脸的憧憬,好像眼前就是自己穿着白色嫁衣的样子。

  “哟,还真不害臊啊。”路远扬还是笑她,“这还没成别人家的太太呢,就想到生孩子的事情上去了。就那么猴急啊?”

  本想看到她那副恼羞成怒的动人样子的,谁料,她倒也是极认真地点了点头,眼睛里一片坦率认真,“急的。”倒是路远扬愣住了,舔了舔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阮东琳冷静下来了,也不像刚刚接吻时连气儿都不换似的小孩模样了,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她的身后推着她,推着她,长大了。

  “您打从刚刚儿起,说的话,全都是哄我高兴呢吧。”阮东琳说,“先生,我要您活着,活一天也是活,您要活着娶我,死人不会接吻,死人也不会哄我高兴,死人就是冷冰冰的一个名字,上面画上一个黑框框,就没了。会有好多好多事儿,再也不能跟他们做了,会有好多好多事儿,没有做,要遗憾一辈子的。”她是高估了自己,本以为自己已经能什么都能心平气和地面对了,到了终了,还是哭出声来,“许桑榆是这样的,靳楚楠也是这样的,一句话都没有就走了,走得冷冷清清的,都没个交代的。你说,从今往后,从春往冬,我又该凭借着什么去祭奠他们呢?所以,先生,您可千万不能跟他们一个样子啊。”

  “我不会的,东琳。”

  路远扬如是保证着。

  ****

  温度在一夜之间降了下来。

  十一月的尾,十二月的头,说什么都是极冷的日子。

  路远扬常常想着,这女孩儿,是什么时候,突然长大了呢?

  他看着自己眼前那个动来动去极不安分的小女孩毛茸茸的头顶,实在是觉得困倦,张了张嘴,想打个哈欠,却被女孩儿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他后怕地咽了口口水,悻悻地撇了撇嘴。他强打起了精神,瞪大眼睛,看着阮东琳颤颤巍巍地拿着一把锋利的剃须刀,在他擦满剃须泡沫的脸上上下其手。

  他蛮想笑的。

  女孩儿笨手笨脚的,本就不善于此道,还硬要装出一副“老师傅”的姿态。她也不知道又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本窝在他怀里懒洋洋得好像一只小猫崽子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脸上青涩的胡渣,却突然跳了起来,说要给他剃胡子。他本来也无所谓,想着她要是真有这个念头就随她做吧,不然以她这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性子,指不定就哪天深更半夜把他绑在床上,偷偷摸摸地给他连眉毛都剃干净了。可当阮东琳真的挤出了大团大团的剃须泡沫往他脸上抹的时候,路远扬是真的,后悔了。

  嗯,他很后悔。

  阮东琳不可能有机会给别人剃胡子,因而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她胆子大啊,拿着锃亮的剃胡刀就一把搂住了路远扬的脖子,嘴里还嘻嘻笑着念念有词:“先生,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动啊,不然,你这一乱动,我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哦。”

  小丫头片子都这么威胁了,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手起刀落,特别爱起范,一下一下仿佛无数银光闪闪的“刀光剑影”在路远扬的眼前上演,他给吓得不轻,一颗心一直像一个水桶一样高高地挂起,总不觉得踏实。

  果然,不一会儿,还没折腾几下呢,阮东琳就把路远扬的脸划伤了。

  伤口不大,也就小指头指甲盖儿那么个大小吧,冒出细细的血流,染红了伤口附近那一小块儿的泡沫。路远扬没觉得疼,——或许也真的是这段时间以来他所接受的“疼痛”实在是太多、太实在了吧,也就对这些小伤口也就不会太过在意了,那感觉,就像被小猫挠了一下似的,顶多啊,有点痒痒的。

  可阮东琳就不一样了,她慌乱地去拂开那些细密的洁面泡沫,试图去找到下面那个细小的伤口。可,那么小的伤口,转眼儿就合上得七七八八了,这是要再找,怎么找?

  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阮东琳哭得,几乎是断了肠。路远扬搂着她的肩膀,身上粘着滑稽的剃须泡沫,手足无措间也不能用指腹去替她擦去眼泪。可阮东琳是哭得有多么伤心啊,她哭着喊着“找不到了,找不到了啊……”路远扬问她:“东琳,东琳,别哭了,什么找不到了?”阮东琳还是哭:“伤口啊……先生,伤口……伤口找不到了……”

  “没关系的,东琳,东琳,不疼的。”他安慰着,却又忍不住想笑。

  “疼的!疼的!”阮东琳依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疼的……”

  他的心啊,一下子被揪成小小的、紧紧的一团,喉咙口有一块不上不下的腥甜气,噎得他难受心疼得厉害。

  他的手上、身上,还都是那些阮东琳先前抹在他脸上的、阮东琳后来蹭到他衣服上的剃须泡沫,他还是没能抽出手去替她擦掉满脸的泪水。

  他想了想,吻了上去。

  女孩儿的嘴唇软软的,糯糯的,仔细品品似乎还能尝出她先前偷吃的酸奶的味道——唔,是黄桃味儿的,真甜。

  或许。

  或许。

  或许吻的时间再长一些,路远扬可以吻出阮东琳眼泪里的咸湿味和她从身体深处抑制不住的颤抖吧。

  但是他没有。

  ****

  阮东琳其实一直在掩藏着她的害怕。

  本来这样一个小小的伤口,她自己也知道,不足以让自己小题大做至此,但她就是忍不住。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她几乎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流出了藏了好久好久、不敢被路远扬发现的眼泪。

  她的心里有一湾湖水。

  几天前,路远扬从医院回了趟家。

  不为别的,只为给自己拍上一寸遗照。

  阮东琳先前还不知道他为什么急匆匆地就要回家了,还说约了人。她想,约了什么人呢?不过就是侯律师之类的吧。或者是他的堂哥?是的,他的堂哥还算是有良心的,路远扬入院以后还来看过了几次,携家带口的,阵势也算颇为浩大。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那个站在堂哥身侧的女子——那女子骨瘦如柴,头发也稀稀疏疏地耷拉在她的头顶,就好像一把咸湿的海藻落在这个极不合时宜的地方。但好在她的面色还不算不错,勉强也能称得上红润,薄薄的嘴唇中怯生生地吐出她的名字:“啊,你是东琳吧,好久不见了啊,你都那么大了啊。”

  也难怪阮东琳这个小姑娘记性差吧,难为她这几个月上蹿下跳地又是筹集医药费又是记得给路远扬熟识各种药类的服用方法和使用时间的,她那丁点儿的小脑瓜也真的是不够用了——她是记不起来是在何时以及何地认识的这位堂嫂子了。

  “你小时候……我见过你呢。”堂嫂见她犹豫不决的模样,觉得心疼,便也十分好心肠地给了她台阶下,“你那时候还小,我还……我还刚刚嫁给我丈夫……”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模样有些真挚得滑稽。

  阮东琳的眼睛却因为她这短短的几句话,倏地一下被点亮了,“哎呀,我记得你!”她一手指向堂嫂,惊叫起来。路远扬见了,颇为愠怒地瞪了她一眼,厉声道:“东琳,手放下!指着别人不礼貌。”阮东琳赶忙把手放下,吐了吐舌头,好像在“外人”面前遭了路远扬的训,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倒是堂嫂,像受了什么天大的惊吓,一下窝进了堂兄的怀里,目光惊恐得像一只小白兔子。

  看着堂嫂这个样子,阮东琳是一头雾水——先生凶的是自己啊,这个堂嫂那么害怕做什么?

  堂兄似乎也觉得颇不好意思,将堂嫂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几句寒暄之后,便又一次一手牵着着自己的妻子,一手牵着一直在一旁自己一个人默默玩着的、名作“浣浣”的小男孩儿离开了。

  好不容易等“闲杂人等”全部撤离了,阮东琳才半趴在路远扬的枕头边儿上,嘟着嘴巴有些委屈地问:“先生,他们这是怎么了?”

  她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多年前第一次看见堂嫂时候的样子。那个时候的她还是躲在路远扬身后畏手畏脚的高中生,而堂嫂也是刚刚大学毕业,那么活泼可爱地冲她打招呼,想要把她招至自己身侧。可是现在,时隔多年,两人的身份似乎完全倒了个个儿。

  路远扬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点在她的头顶,冰冰凉凉的,好不舒服。他说:“我也不知道。”

  阮东琳不信。

  但她也觉得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也不想继续问下去了。

  “不过,会好的。”谁知,路远扬却突然说了另一句,“都会好的。”

  会好的。都会好的。

  阮东琳一直悄悄把路远扬的这句话放在心里,放在自己心里那面湖水的湖中央,沉入湖底。

  她那么笃定地相信着。

  却还是看见了生病后的路远扬难得打上了领带,穿上了西装,模样硬挺地坐在椅子上,听着请到家里来的摄影师“诶诶,您头往左边一点……一点点点……诶对对对对,非常好……”的指令做出动作。也许是为了掩饰他现如今的病容,路远扬的脸上还擦了一些薄薄的胭脂,倒显得神气活泛的,惹得阮东琳远远看到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可笑着笑着,她又开始哭。

  大滴大滴地掉眼泪。

  她的心里有一湾湖水。

  路远扬被她这突然开始落泪的势头弄得一愣,连照片也拍不下去了,扬手制止了摄影师的动作,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向她的方向挪过去。

  好不容易走近了,他扔了拐杖,双手捧住了阮东琳圆圆乎乎的脑袋,连眼睛里都露着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呼吸近得就好像一阵一阵热气泛开在她的鼻尖,“怎么了?怎么又哭上了呀,小哭包?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汪汪的样子,“您……您……都是您不好……”

  “我怎么不好了?”

  “您不要拍……不要拍这种照片……”

  “为什么不要拍呢?”

  “照相机……照相机……”

  瞧,她又开始呜呜咽咽地说起“照相机”的事情来了,谁又知道她想说什么呢?

  可路远扬又是何其耐心啊。

  “照相机又怎么了?”

  “照相机是个坏东西……”她万分委屈地瘪了瘪嘴,“照相机……照相机会把人的灵魂都给吸走的……”

  路远扬哑然失笑,“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个迷信的小东西呢。”

  她也不反驳了,只一个劲儿没命似的地将脑袋蹭进路远扬的怀里。

  “别哭了。”他把头凑到她的面前,试图去看清她脸上挂着泪珠儿的小模样,“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呢?”

  好像是阮东琳回了句什么,可惜路远扬没有听清。他拧了眉头,不解地问:“什么?”

  好不容易听明白了,原来是一句“你别拍了好不好?”

  那个语气,好声好气,委屈巴巴,好像真的耐着性子跟你商量着什么事儿呢。

  也许旁人,听她这么一撒娇也就随着她了吧?可是路远扬这人,还偏偏不肯遂她的意。他摇了摇头,给了一个否定的答案,“不好。”

  不好?

  阮东琳傻了。

  为什么不好?

  她想问,却又不敢问。

  路远扬却仿佛清楚她所有的疑问一样,自顾自地开始解答:“东琳,你要长大了,这都是人之常情啊。人死之前要拍遗照的,我要把精神头儿最足的这个模样给拍下来,留给你以后看。我这人呢,又打小儿不喜欢照相的,也没留下什么个相册相片的,总不能等以后精神头儿更差了再拍吧?你是个懂事儿的小女孩儿,你都明白的,是不是?你也说了,我不能像许桑榆啊,靳楚楠啊他们,人走了就什么都没了,连个念想都没留下,是吧?”

  是吧?

  是吧?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是的。

  是的,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她不要做懂事的女孩儿,也不要路远扬和所有的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的“人之常情”。

  她想要任性地要求他永远陪着她,永远活下去。

  她还是止不住哭。

  她的心里有一湾湖水。

  总觉得,有一天,她心里的那湾湖水流尽了,人也就没了。

  路远扬也就没了

  ****

  日子一天一天过。

  这段日子里的路远扬,好像脾气特别好,也特别温柔。

  是漫长岁月里的温柔。也是温柔里的漫长岁月。

  生活无非就是漫长而单调的治疗与休息。

  路远扬的遗照拿到了。是黑白的。阮东琳的手拂在那张相片上,手上的温度给冰凉玻璃置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雾气。她撇了撇嘴,语气好像不大高兴,“这挺不吉利的。”路远扬跟着她一起看照片,眼神温柔,“怎么,不喜欢?”阮东琳却还是摇头,说:“不是不喜欢。只是,先生,你还在这儿呢,生龙活虎的,怎么好让你看这种东西。”

  她说这种话的时候,摄影师还在一旁站着呢,被她这话一激,整得人家里外不是人的,站在那里手脚都摆不好位置。侯律师是习惯了阮东琳这般没心没肺的,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就带着摄影师离开了路远扬的病房。

  摄影师一走,路远扬就乐开了,“你瞧把人家给气得。”

  “他生气了吗?”阮东琳还是没明白过来。

  “生气了。”路远扬点点头,“你那是真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她老实地点点头。

  “笨。”路远扬点了点她的脑袋,“你还说什么’生龙活虎’的?怎么就’生龙活虎’了呢?你会不会用成语,不会用就别瞎用。”

  “可不就生龙活虎的。”阮东琳将自己蜷缩进路远扬的被子里,将脑袋贴近他心脏的位置。隔着薄薄的病号服,她能听见他身体里面心脏有力的“砰砰”跳动声,“您不会死的。您还没娶我,您哪里舍得走。”

  路远扬就由着她这么和自己说这话,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凑到她的耳廓边儿上吐着气,“诶,东琳,可惜了是这个时代了,要是古时候啊,我铁定要雇八抬大轿来娶你。那红红火火的一路,多喜庆,多好看啊。”

  阮东琳的困意渐渐上来了,她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说:“现在也可以啊。”

  路远扬见不得她这个样子,伸手去挠她的胳肢窝儿,惹得她又叫又喘的,头发都弄得乱七八糟的,他才满意。他接着先前的话题:“现在是不行咯。什么八台大轿啊,都是些老古董咯,我可给你弄不过来。现在啊,我只能雇八辆豪车来娶你了。”

  “真俗。”阮东琳不满地耸了耸鼻尖儿。

  “不俗。”路远扬的声音里含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倦意,“能用钱来爱你的事情,都不俗。”

  阮东琳一愣,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什么都没再说。

  ****

  周已经将阮东琳给自己的那些金条兑换成了现金,打进了她提供的那个账号里。之后,陆陆续续间周的汇款一直都没停过。阮东琳准备了一本小册子,仔仔细细地将每一笔款项记录下来,草草一算,就能发现这绝对不是靳楚楠留下来的金条应该对等的价值。但是,就像之前她那么认为的那样,她要利用一切,利用一切对路远扬的康复有利的条件。

  而这些条件里面,自然包括周的好意。

  其实,后来的阮东琳,恰巧还见过周一次。

  那是她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她连跑带跳地跑到路远扬的房间外面,拉开他病房的门就喊:“先生,我——”

  可,话还没说完,就看了一个让阮东琳十分意外的人——

  周。

  周穿着得体的衬衣西装,笔挺而颀长。他似乎很意外阮东琳的突然闯入,脸上还带着像是什么秘密被撞破了一样的无措。反倒是坐在床上的路远扬神色如常,微微笑着对阮东琳招招手,说:“来,东琳,来,你看看,谁来了?”

  阮东琳有些没由来的生气,也没搭理周,就一屁股坐在路远扬病床旁的看护椅上,闷闷不乐的样子,弄得周越发尴尬。路远扬看出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和周做了最后的寒暄后,就与他道了别。然后,他才能转换了情绪,试图去安抚身边这个“麻烦精”。

  “怎么了?刚刚不是兴冲冲回来了的吗,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路远扬拍了拍阮东琳闷闷不乐的肩膀,“不是回老家了嘛,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一连抛出了两个问题,她却一个都不搭理,答非所问道:“周这次来,是不是同您说我的坏话了?”

  路远扬哑然失笑,“你怎么会这么想?”

  “说是没说啦?”阮东琳还是执拗着这个问题。

  不再逗她了,路远扬换上了一副颇为正经的面孔,“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阮东琳这才放了心。

  “那他来是要干什么?”又一个疑问被提上了日程。

  “和我商量一些事情。”路远扬眼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对了,你不是回老家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话题又绕回了先前的那个疑问。

  “啊。”阮东琳也好像是终于被人唤起记忆,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是的,阮东琳今天的计划是回一趟老家,同路远扬的说辞是想去看一眼去世的妈妈留给她的那一小间房产,但其实,她是找了房地产公司,将那间小小的房产挂牌登记,决定出售。那间房产其实不大,三室两厅的标准公寓,地段也算不得好,只是在一个多为拆迁户的旧式小区内,而她又把价格压得极低,只希望能够快快转手出去,能快一些给路远扬筹得一定的医药费。

  果不其然,大约两天后,那家房产公司就给阮东琳去了电话。

  “喂?是阮东琳小姐吗?我是佳欣房地产公司的。您上个星期在我们这儿挂牌了一间您的公寓,您还记得吗?”

  房产公司的人同她约定好了见面的时间,说有一个客人对她的房产很感兴趣,想要看房,如果一切都合适的话,希望尽快定下来。

  这对于阮东琳而言,是求之不得的事儿。她兴冲冲地收拾了房产证、身份证等等出售房产所需要的一切证件,同路远扬打了招呼,就如约跑到了约定的地点。

  已经是十二月了。

  她站在楼梯下头,不停地搓着手,时不时还因为冷而跺跺脚。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比她所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冷。她穿着很厚的呢子大衣,里头是高领的羊绒衫,脖子上还围着一条大大长长的围巾,头发都束在围巾里头——她可不能感冒了,要是感冒了,路远扬可又要不让她近身了呢。可还是冷,她的鼻头到耳廓都是通通红的,仿佛下一秒就能滴出血来。她抬手看了眼手表,正埋怨着这说要买房的人怎么就不守时呀,冷不丁地,自己的背被人打了一下。

  “你是……阮阮吧?”

  声音有些熟悉,可一时半会儿却猜不出声音主人的身份。

  阮东琳猛地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妇。二人皆是花白的发色,脸上布满褶子,老太太想来是时素注意着保养的,脸上的褶子相对老爷爷来少了许多,面色居然显出几分少女一般的粉嫩。

  阮东琳一愣,只觉得眼前人甚是眼熟,可就是好半天想不出来是谁。

  “阮阮啊。”老太太走上前,拉住她的冻得发疼的手,“都长这么大了啊?是不是不认识张奶奶了?”

  啊,张奶奶!

  阮东琳如遭雷劈般终于想起这眼前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的——

  可不就是小时候就住在对门儿的张爷爷和张奶奶吗!

  张奶奶似乎从阮东琳脸上的表情推测出她这时候已经明白过来了,便一个劲儿地想把她往楼道里拖,“来,阮阮,傻孩子,干嘛站外头啊,外头冷,你呀,进来啊,里面儿暖和着呢。”可阮东琳倔脾气上来了,腿上使劲儿,死活不肯跟张奶奶往楼道里走:“张奶奶,您别,我这还等着人呢。”

  谁知,这张奶奶居然比阮东琳还倔,她拿眼睛横了阮东琳一眼,“等什么人!你不就是要卖房子嘛!你等的人啊,就是我们!”

  什么?

  阮东琳又是一懵,像是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张奶奶口中所说的“要等的人就是我们”是什么意思。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人已经坐在张奶奶家的客厅里了,手上则正捧着张爷爷给自己泡上的热茶。等身子活儿好不容易暖和了些,她又迫不及待地抓着张奶奶问开了:“奶奶,你老实和我说,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张奶奶顾左右而言他:“阮阮,暖和点儿了没?”可阮东琳却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执拗地拉着张奶奶的胳膊,眼睛定定地望过去。

  张奶奶见岔开话题也没什么用,便叫来了一直在厨房里忙活着的张爷爷,让他坐在自己身侧,俨然是一副要和阮东琳摊牌的意思。

  “阮阮,你是不是接到了一通电话,是你前些个日子挂牌出去的你和你妈妈的老房子,说有人要买,说要来看房,是不是啊?”——阮东琳点了点头——“其实啊,这买房的人也没有别人,就是我们俩老夫妻。”张奶奶拍了拍张爷爷一直放在膝盖上的手。

  “可是,张奶奶你们……”阮东琳总觉得事有蹊跷,可还没问出口,却又一次被张奶奶给打断了。

  “其实,说我们也不是我们,是一位姓路的先生买下的……诶,老头子,那先生叫什么来着?啊,对,路远扬……可不就是路远扬先生嘛……”张奶奶摇了摇头,“是他的律师来找我们谈的,说是给我们一笔钱,让我们联系房产公司,把对门儿那间房给买下来,再把你给找来,让我们好好劝劝你,别老想着卖房啊。我当时还说,怎么会呢,我们阮阮是那么有良心的孩子,一般而言是不会卖她妈妈留给她的房子的,我就问那律师啊,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我们阮阮?是不是说遇上什么难题了?……诶诶诶,阮阮,你别哭啊!”

  等张奶奶反应过来的时候,阮东琳已经坐在那里,泪流满面。

  才两天,短短两天,路远扬了解到了她的一举一动,怕她伤心,请了侯律师出面,麻烦了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张爷爷张奶奶,只为能不负了她心意地替她打点好一切。

  “阮阮。”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张爷爷突然开口了,他看着被张奶奶搂在怀里不停啜泣的阮东琳,眼睛里满是心疼,“阮阮,这钱,我们是不会收的。你一定是有难处了,所以才会想到这房子的事儿吧?你把这钱收好,收收好,有什么爷爷奶奶能帮的上忙的,你就尽管提。”

  阮东琳还在哭,不停地哭,连声音里都是抽噎声:“谢……谢谢……谢谢张爷爷张奶奶……可是……路远扬先生……就是我……我爱人……”

  她哽咽着简单向两位老人讲述了自己和路远扬的故事,告诉他们,路远扬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劝自己不要卖房,不要替他担心,可是又不好当面拂了她的好意,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暗戳戳地告诉她。

  他在考虑她的感受。

  “阮阮,你嫁了个好人。奶奶这就放心了。”

  这是张奶奶最后跟阮东琳说的一句话。

  两位老人站在楼道昏黄的灯下,目送着她一步一步走远。

  她嫁了个好人。

  是的,她嫁了个好人。

  她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医院。

  先不急着开门,她先是从病房门未合拢的门缝里窥探了下,发现路远扬正好醒着,借着桌子上那盏台灯微弱的亮光在看书。黄色的灯光打在他近乎完美的侧脸上,投射了一个轮廓好看的影子在墙上,让阮东琳觉得,这一刻的路远扬、灯、影子,暖融融的,极可爱的,真是相互映衬得那般和谐,让人不忍心去打扰。

  正感慨着,却突然听见始终没有抬头的路远扬开了口:“在那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还不快进来。”

  阮东琳吐了吐舌头,做贼心虚一般走上前,十分自然地搂住路远扬的脖子,声音小小地回荡在他耳边:“先生,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呀?”

  路远扬还是眼睛都不抬一下,“下一次走路的声儿轻点,说不定我还能试图忽略你一回儿。”

  “哦。”她应了下来。

  这倒让路远扬意外了。“怎么了?今天怎么这么乖?”他把书合起来,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

  她憋了一会儿,到底藏不住,“先生,我今天回了趟家——就是我和我妈妈的那个家。”

  “嗯。”他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我之前想把那房子卖掉的,补贴补贴家用。”她不疾不徐地道来,“您是不是派侯律师和对面的张爷爷一家谈过了?”

  “嗯。”路远扬懒洋洋地勾着她的肩膀,也没否认。

  “您怎么对他们说的?”

  “不是我去说的,是猴子去说的。”

  “哦。”她点点头,“那——侯律师,是怎么对他们说的呢?”

  “就那些话呗。”他打了个哈欠,显然对这个话题提不起兴趣的样子,“我呀,可不想你以后又后悔了,说以后想要怀念阿姨都没个地方了,想去把房子要回来了,嘿,可是人家不放了,到时候你又要哭哭啼啼的,还不得是我来哄着?我嫌麻烦,就抢先了你一步,也就是给自己买个安心省事儿。”

  阮东琳小猫样儿地笑起来,模样调皮而狡猾。

  她带着笑音儿说:“先生,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饶是平时的话,她想,自己一定是会哭的吧?她知道他不过又是在嘴硬,但心里总是软的——他从没告诉她,自己偷偷地在她身后打点着这一切,也许她第一次将房子挂牌准备出手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但是他没说,他也不愿同她讲些个大道理,而是顺水推舟地把她放到了那对儿老夫妇那里,让他们来劝她。是如何的良苦用心,是如何的给她台阶下,她应该被感动,应该感动得落泪才是,可是这会儿,她反倒是哭不出来了,鼻子尖儿酸酸的,就是掉不出眼泪来。

  她突然感到后怕,她想,自己心里的那面湖,究竟还剩多少湖水呢?

  更后怕的是,这么多年了,她用了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长大,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儿,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人,知道了怎么去爱一个人,也知道了其实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被爱着的。

  可是,真的来不及了吗?

  ****

  她是变得少哭了许多。

  连路远扬都发现了。

  他决定出院了。

  阮东琳问他,为什么?您还没好,为什么出院呢?

  路远扬笑着弹了弹她的额头,“傻丫头,一月了啊,大后天就要过新年了。你还说要嫁给我呢,我总不能让你在医院嫁给我吧?礼数太不周了。”

  怪不得这几天医院里确实冷清了不少,想来也是有不少病人都被家属接回家过年去了吧?说到底,中国人骨子里还都是传统的,新年里不求别的,就求个阖家团圆和和美美的,吃上一桌子热饭热菜,说几句吉利话儿,长辈给小辈准备上厚厚的红包,讨上孩童清脆的问候声,便就是算有年味儿了。

  路远扬说“礼数不周”,但其实,哪还剩下多少礼数。只有阮东琳和侯律师替路远扬打点好了行李,搀着他走进电梯,走下楼,坐上车,开回了差点被阮东琳卖掉的那间小公寓房。

  在医院的时候,阮东琳搀着路远扬,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骨头硌得她生疼。她探过去看上一眼,从路远扬的领口缝儿里望见,发现他身上有不少大大小小的乌青块,还有他的皮肤,白得几近透明,同样也失去了一个正常人应有的皮肤的弹性,摁下去之后,久久不能回弹。

  阮东琳又觉得眼底发酸了,微微一抬头,却看见侯律师趁路远扬不注意,悄悄地冲她摇了摇头。

  路远扬到了公寓就睡下了,说自己昨天晚上一想到能离开医院就兴奋得睡不着,跟个小学生一样,说出来真丢人。阮东琳也跟着笑,凑上前去亲亲他的脸颊,细声细气地哄他,不丢人,不丢人,您累了吧,歇息一会儿也好。

  路远扬很快就睡下了,发出微微的鼾声。

  她俯下身子,替他掖好被角,才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卧室。

  果然,侯律师还没走。

  阮东琳没有意外,笑着问侯律师:“侯律师,今天辛苦你了,要喝点什么吗?”其实这公寓她也是今天刚回来,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收拾,连床都是让对门儿的张爷爷张奶奶他们铺好的,问侯律师想要喝点什么,也不过就是客套话。

  侯律师自然也清楚,摇了摇头,“不必了。”他顿了一下,问,“远扬睡下了吗?”

  阮东琳点头,“嗯,先生睡着了。他今天也累坏了吧。”

  侯律师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惹得阮东琳老大不乐意了,便主动捡起话茬,“侯律师,您还有什么事儿吗?”

  见阮东琳都主动打开话匣了,侯律师也就咬了咬牙,把话说开了,“东琳小姐,你别怪远扬。”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别怪远扬”倒是把阮东琳给弄懵了,她一时不能明白过来,侯律师具体指的是哪件事情,便只好尴尬地问:“侯律师,您指的是……?”

  “很多事。”侯律师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怕里头儿睡着的路远扬听到一样,“比如说,你小的时候,高中的时候,你怀孕了,是远扬让你把孩子拿掉,你还记得吗?”

  “……”阮东琳没有回答,只是原本放在身侧的手越攥越紧。

  “其实,远扬他一直知道,那个孩子……”

  “砰——”

  正说着呢,侯律师的话却被里头卧室里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打断,站在客厅里的两人俱是一愣。阮东琳先反应过来,拔腿就冲进卧室里,一眼就看见浑身都在颤抖的路远扬半个身子都挂在地板上,他的额头上布满汗水,勉强看向阮东琳的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痛……痛……痛啊……”

  “先生——先生——”阮东琳害怕极了,跑过去抱住路远扬的头,自己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一起颤抖。

  她不知道怎么办。

  她很害怕。

  这时,先前一直站在一旁的侯律师突然一把推开阮东琳,手上握着不知从哪来的针管。阮东琳只看见冰凉精亮的针头一下子戳入路远扬的上臂,她尖叫一声:“你给他打了什么东西——”她冲上去拉侯律师的手,侯律师却像一座大山那样岿然不动。

  路远扬却冷静了下来。

  他重新陷入了昏睡。

  “镇静剂。肌肉注射。”侯律师虽然不像阮东琳那般惊吓,可脸上还是冒了不少冷汗,大冬天的,他的整个衣领都湿透了。他向阮东琳解释着自己刚刚注射进路远扬身体里的药剂,“是远扬的主治医师给我的。他还是会痛,痛得不行了就给他打镇静剂。我有医师执照,你放心,我不会害他的。”

  先前的话题自然是进行不下去了。

  阮东琳还是止不住地颤抖,却执意要送侯律师下楼。侯律师不让,说送到门口就行了。她也没再坚持。

  门在两人的身后合上,阮东琳却突然叫住了侯律师:“诶。”

  “什么?”侯律师问。

  “侯律师,你说,民政局新年里开不开门啊?”阮东琳问。

  “这……我也不太清楚。你到时候去看看吧。”侯律师笑了,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挺厚的大红纸包来,硬是要塞进阮东琳的手中,“啊,刚刚还差点忘了呢,喏,这是我给你们小两口儿的红包,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新年里嘛,吉利话儿总是要递清楚的。

  阮东琳也没有推脱,笑着收下了,“谢谢。借你吉言。”

  侯律师忽然伸手,最后摸了摸阮东琳的头,像拍一只小狗那样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他的声音低低的,像在讲什么悄悄话:“东琳小姐,你知道吗?远扬啊,他总说,你还那么年轻,他怕耽误了你。但我说不,我说你都答应了人家要娶她的,不能反悔啊。我说啊,东琳小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现在不一样了,了不起啊,都那么坚强了,配远扬你啊,那是绰绰有余啊。对不起啊东琳小姐,我以前还总阻挠你们俩的,搞得好像见不得人家好一样的。”他看见阮东琳笑了,那么好看,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姑娘都还要好看,“东琳,你长大了。”

  她长大了。

  她长大了啊。

  阮东琳没有再送侯律师,看着他走下楼梯,也只是最后说了句,“新年快乐。”侯律师转过头来冲她挥手,张嘴说了什么,可她没听清,看嘴型,应该也是“新年快乐”吧?

  她回到了公寓里,看着路远扬睡着时的模样,摸出刚刚侯律师给她的红包。她想,这是不是就是大家口中说的……份子钱呢?

  ****

  后天就是春节了。

  可阮东琳今早却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她马不停蹄地就跟路远扬请了假,赴约去了。

  他们约在一间咖啡厅。她先到的,就点了一杯热奶茶,等着人来。

  丁零冬——

  门口处的风铃响,阮东琳猛地抬头,望向咖啡厅的入口,看到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认清他果然就是自己一直在等的人后。她站了起来,眼里不知何时已经含满热泪——

  那人,是李锦絮啊。

  李锦絮的模样很滑稽,穿着大衣裹着围巾,头上还要戴一顶针织帽,居然还是粉色的!她率先笑开,同他开着热络的玩笑:“学长,您有这么冷吗?”李锦絮想来也是知道自己裹得确实有些严实,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

  两人寒暄了一阵,聊了各自的近况,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一些话题。话题一转,还是回到了李锦絮的穿衣打扮上。

  “您这帽子是怎么回事啊?”阮东琳指着他头顶的帽子直笑,“怎么还是粉色的呢?室内还得戴着呀,这么冷吗?”

  李锦絮的脸越发红了,却还是没有伸手去摘那顶粉色的、简陋的针线帽。他嘴唇一动,吐出了两人都十分熟悉的那个名字——“许桑榆”。

  “这帽子……是桑榆织给我的。”从他的脸上,阮东琳不能用任何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他此时此刻的表情——是甜蜜吗?是伤心吗?是痛苦吗?是困扰吗?都有,但都不是。那是混合了这一切的一种表情,说不清,也道不明。李锦絮伸手摸了摸自己头顶上的那顶帽子,没有看阮东琳,而是看着桌子上那杯早就冷掉的奶茶,不知是在对阮东琳说,还是在对别的什么人说着:

  “我答应过她,我喜欢这顶帽子,我要戴一辈子的。她现在走了,可我……可我还在啊,我们说好了一辈子,少一天,少一个小时,那都不是一辈子。”

  ****

  和李锦絮的重逢算不上愉快,他们分别时候,阮东琳问他:“学长,你今后……要怎么办呢?”李锦絮颓然地笑笑,像是突然间老了十岁一般。他说:“我会继续找靳楚楠。我有种预感,他还在这世上。”

  找到了他又要怎样呢?

  阮东琳不舍得问,只和李锦絮相互道了声“新年快乐”。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个年,注定是不会过得快乐了。最后的最后,李锦絮还是戴着那顶难看的、许桑榆织的、粉色的针织帽,同她挥手道别。

  她不知道,自己和李锦絮今后还会不会见面,可是,这一次的道别,却让她明白,这是真的道别了。

  回家的路上,她路过了一家商场,商场里面大大小小的商铺都在进行着促销,力度着实不小。她想了想,进了一家店,要了件摆在橱窗里的大红裙子,试了试自己的尺码,在店员真真假假的“哎呀您穿这个颜色真好看,衬得您皮肤可真白啊”的赞美声中,她掏出钱包,付了帐。

  回去以后,阮东琳发现路远扬已经醒了。他坐在床上,看着敞开的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阮东琳走过去,替他把窗子合上,坐在他的床榻边儿上,问:“在想什么呢?”路远扬收回目光,重新将眼神在她脸上聚焦,淡淡地笑着,说:“没什么。”他顿了下,“见到李锦絮了吗?高兴吗?”她摇了摇头,凑上去,双臂环住路远扬的腰——那么细,她双手抓紧都还有富余——她把脸贴到路远扬的胸膛上,眼睛不知道看在哪个角落里,声音低低的,“见到了。他还戴着桑榆给他织的帽子呢,他说要戴一辈子。”她猛地把脸抬起来,盯着路远扬的眼睛,“先生,你说,他这个样子,图什么呢?”

  路远扬定定地看了她两秒,盯得她心里发毛,才开了口。

  可他没有回答阮东琳的疑问,他全然是答非所问:

  “东琳,以后我走了,你不要这样想着我,你要向前看。”

  说着,阮东琳的眼眶又红了。

  她重新将脸贴到路远扬的胸膛上,声音小小地回了声,“嗯。”头顶却又传来路远扬低低的声音,带着些不为人察觉的哭腔。

  “但也别忘了我。”

  ****

  年三十是个大日子。

  阮东琳上了趟菜市场,回来后提了大大小小十多个塑料袋,忙活了一下午,坐上一大桌子菜。她在厨房忙活的时候,路远扬就在卧室里看书,阮东琳凑过去看——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

  她换上了昨天买的红裙子,搀扶着路远扬出来吃饭。

  路远扬看到她穿上了新买的裙子,眼睛都直了。她在他跟前转上一圈,裙摆划出好看的弧度,“先生,人总说新年要穿新衣,我买了新衣服,就想给你看看。你说,好看吗?”路远扬看着她得意洋洋地转完圈后晕晕乎乎站不稳的样子,笑着夸她:“真好看。”她实在是觉得头晕,坐回路远扬对面,迎着头顶的日光灯,眼睛都是透亮的,“先生,您说,我就穿着这个明天去跟您拍结婚照,行不?”路远扬这回是彻底笑开了,他“扑哧”一声,——阮东琳简直看呆了,她是真的很久都没见过路远扬脸上那么生动的表情了——路远扬说:“你个小丫头片子怎么一天到晚就想着结婚啊结婚的,一点儿女孩子的矜持都没有。”

  “矜持有个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阮东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又要过年了。”路远扬感慨着,“东琳,你还记得去年新年的时候,我们在哪儿吗?”

  “记得。”阮东琳点点头,“在老太太的那栋别墅里。您还一头——”

  您还一头栽进了游泳池里。

  她自知失言,捂住嘴巴,不愿意再往下说了。

  路远扬倒像是不在意的样子,“怎么不往下说了?”

  阮东琳的手在空中像赶苍蝇一样挥了又挥,“不说了不说了,说了晦气。”她耸了耸自己的小鼻尖儿,“反正啊,您今年,一定会平平安安地!过好这个年的!”

  路远扬笑笑,不置可否的样子。

  但他知道这时候的阮东琳又紧张地拧紧了眉头,便赶忙接口:“快吃吧,吃完了还要看春晚呢。”

  路远扬每年只要有时间,就一定会看春晚,他总说这样才有过年的气氛。阮东琳便也跟着一道儿看。他们看衣着华丽的歌舞表演,演员们充满了整个演播厅,让人觉得眼花缭乱的,感慨这又是一个好年。老一辈的小品演员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换得观众们记上一句“我想死你们啦!”的台词,一连上了好几届的主持人仿佛都没有什么变化,似是不会老的。阮东琳窝在路远扬的怀里,偶尔看到好玩儿的部分就“吃吃”地笑,像只小老鼠。阮东琳怕路远扬会觉得冷,给两人的身上又加了条被子,不大的沙发这时候正被两人加一床被子撑得满满当当的。

  路远扬不喜欢看些歌舞表演,但对每年的戏曲部分格外感兴趣,更让人感慨他的作风老派了。但阮东琳不喜欢,她听不懂那些咿咿呀呀的唱段,看了也觉得没意思。这种时候,她就可劲儿盯着路远扬看,看花花绿绿的电视画面投射出来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映照出他兴致勃勃的神情。

  阮东琳觉得,这样就好,这样她就很满足了。

  到了两人都不喜欢的歌舞环节,阮东琳就逮着路远扬跟她说话。

  今晚的路远扬似乎精神头儿格外足,也不知道是不是明天要去和阮东琳领证的关系,或许是晚饭的时候喝上了些红酒的关系?今晚的他,他居然也变得特别多话。

  他说到了阮东琳高中那时候,他说对不起,对不起让阮东琳去将她肚子里的孩子拿掉了,对不起不信任她,“对不起,那时候我也是傻,总以为可以做所有人的救世主,却没想到,连自己都救不了。”

  阮东琳却笑了,她摇了摇头,说:“先生,您说什么胡话呢?”

  路远扬看着她,跟着笑,眼神湿漉漉的。

  她接着往下说:“其实,您哪里是不信任我呀?您分明知道,我那肚子里的孩子呢,是您的。但那时候您已经和叶小姐结婚了,我这孩子,无论如何都是留不下来的,您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施个法子,将我送到英国,送离叶小姐的身边,天高皇帝远的,过两年舒坦日子,不是吗?”她的眼睛不知何时起,居然跟路远扬一样,变得湿漉漉的了,“我知道您的,您心里只有我啊,不是吗?我那时候年纪轻,犯了很多错,做了很多傻事,不明白您也不体谅您,可我现在都懂了,我都学会了,我不能永远跟在您身后哭鼻子啊,我一定一定要长大了。先生,以前的一切,就别提了,从今往后,我们好好的,等结了婚,我再给您生一个——啊不,是生一窝小兔崽子,好吗?”

  路远扬是愣了两三秒的。好一会儿,他才伸手拍了拍阮东琳的脑袋,声音里无限温柔,是阮东琳这么多年来听得路远扬说的最温柔的一句话了吧?

  他说:“我放心了。东琳,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没有我也没关系,你可以一个人了。”

  阮东琳的泪水,在听到这句话的这一刻夺眶而出。她突然情绪失控,尖叫着:“不是的,先生,我没有……我不可以一个人的……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没用的,一样傻一样胆小啊,我还有好多好多不会的,还有好多需要您担待的……求求……求求你,再教教我啊……”

  路远扬将手指覆在她不停颤抖的嘴唇上,看着她满脸泪水的模样,觉得又是心疼又是可爱,便将双唇凑上去,细细地替她吻去脸上的泪水,尝到了她眼泪里咸湿的味道。他像讲什么悄悄话一样,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东琳,年三十儿了,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什……什么?”阮东琳牢牢地抓着路远扬的衣袖,自己都能听出声音里抑制不住的颤抖。

  “你自己出去看看吧。”路远扬指了指黑洞洞的阳台。

  路远扬的声音里一定是淬了什么有蛊惑人心的药水吧?阮东琳上一秒还哭得不能自已呢,下一秒居然就乖乖地听着他的指示,一步一步慢慢走向身后的阳台。

  “东琳。”身后的路远扬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阮东琳转过身,充满疑惑地看着他。

  她看见路远扬笑了,那难得一见的、极度舒展的笑花绽放在他那张已经瘦得脱了形的脸上,是她此生见过最美的,最美的画面。

  他说:“东琳,对不起,要让你演坏人的戏了。——我上次拍的遗照,就是你陪着拍的那次,我很满意,就用它吧,谢谢你了。”

  ****

  阳台黑洞洞的,阳台外的景里,也是黑洞洞的,偶尔有一两个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

  阮东琳不明白,路远扬的礼物是什么。

  突然。

  天空中传来闷闷的“咻——嘭!”的巨响。太响了,阮东琳简直吓了一大跳,就好像炸开在她眼前那样。黑色的夜幕上突然炸开一朵金色绚烂的烟花,亮极了,点亮了她的眼睛。又近极了,烟花落下的火焰几乎是要掉进她的眼睛里。

  这朵金色的烟花的余焰还未落尽,下一朵烟花又炸开在空中。

  红的黄的绿的。

  绿的蓝的紫的。

  烟花一朵一朵接二连三地炸开,将除夕夜的夜晚点得如同白昼一般透亮。太美了,就好像是有人在空中建造了最大的花园,一夜之间,花园里所有的花朵竞相绽放,只为了在她眼前绽放出自己最美的姿态,讨得她一声“喜爱”。

  红的蓝的绿的火穗子落在她眼里,照亮了她落了满脸的泪水。

  不知有多少人会在浓重的夜色里匆匆往家里赶,只为能和家人一起吃上一顿热乎的团圆饭,又不知会有多少人会驻足在这黑暗里,和她一齐看着天上朵朵烟花。

  是风华绝代。

  是这烟花,也是那路远扬。

  他说:“我怕你不回来了。路上就跟着不知道哪个小伙子走了,知道不,嗯?”

  他说:“奶奶,您帮帮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说:“来,东琳。扣动扳机,像我教过你的那样,来,你试试。”

  他说:“丫头,我给你的都是顶好的。你要明白,我向来给你的都是好的。

  他说:“你哪里是兔子呀。你根本就是只小狐狸。”

  他说:“你问的都是什么东西。你瞅瞅,你瞅瞅这儿,就从来你一个,没过别人。”

  他说:“我果然没看错啊,你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啊,东琳。”

  他说:“若要说痛,莫不是我一想到我走以后,不得已就只留得你一人在这世上,没有我了,我就内疚得不行。这才是痛的。”

  他说:“东琳,可是我痛啊,我好痛啊。”

  他说:“东琳,我听人说,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人说,还是得背着自己的。让自己听见了也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

  他说:“你就是个坏丫头,你哪里值得好的,你配不上周,你只有我,你就值一个我。”

  他说:“只要有你在,哪一天都是黄道吉日。”

  他说:“但也别忘了我。”

  他说:“东琳,对不起,要让你演坏人的戏了。”

  ……

  阮东琳终于,蹲下身去,抱住自己的膝盖,放声大哭。

  她不能转过身去,他要她演坏人的戏,他要她一个人,他要她替他摆上遗照……

  烟花还在天上大朵大朵地绽放,让她抬头去看,看着被千万光束分割成多块的夜幕。

  她想起他的模样,丰神鹤立,年轻俊秀。他有细长的眉眼,微微上翘的眼角,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

  这人啊,一辈子,不长。

  可这人呢,短短的一辈子,心里头却只藏了一个人。

  “东琳,对不起,我这辈子是不可以了。我是待你不好的,但请你不要恨我——若是真的恨我,也是不打紧的,可就是别忘了我啊。下辈子,我一定,一定要更早更早地认出你,抓住你,我要告诉你,嗨,东琳,好久不见,我好想你啊。然后,我要把你揉进我的身体里,用力到肋骨都生疼。最后,我要全心全意地爱你一辈子,耗尽我所有的力气。”

  ****

  我知道了。

  我都知道了。

  再见。

  再见。

  先生,再见。

  路远扬,再见。

  -全文完- 山月可知心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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