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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前尘
天上猛地响起一声闷雷,春雨落得有些凉,暮色已至,花序序跟即墨长莺撑伞并肩走着,伞上雨打得耳边一阵热闹,身后的轿夫抬着轿子不急不缓跟着。
宫里来了旨意,宣甄黎和游阮入宫,商榷是早早就走了的,东里绍看戏的时候觉得那青衣生得好看,戏一结束便送那青衣回戏楼去。于是就剩下了即墨长莺和花序序,花序序出门来看戏只带了浓厌一个人,即墨长莺不放心她便送送她。已经喊来了轿子,花序序却想走一会儿,即墨长莺不知道商榷的事,只是看着花序序的脸色不大好,便也跟着她走着散散心。
一个巷子一个巷子走过去,零星的灯笼亮起来,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春日里本就烟雾蒙蒙,下了雨便越发看不清路。花序序和即墨长莺正走着,身边的巷子里猛地蹿出来一个人,那人一身黑色的衣袍,胡子拉碴抱着装了一堆银白锡箔纸的盒子。
那人没有撑伞,暮色深沉有些暗,他急匆匆冲出来直接撞到了花序序。花序序身形踉跄着朝后退了一步,那人怀中装着锡箔纸的盒子却从怀里跌出来,银亮的锡箔纸在暮色里闪过一抹光。
眼前流光一闪,待花序序回过神,那人手腕利落一转,在那些锡箔纸尚未掉到地上之前收到了盒子里。撞了人那人似也全不在意,只一味低头小心检查着盒子。
即墨长莺扶住花序序微微有些怒,“你这人,大晚上走这么急做什么!”
那人似是这时才看到花序序,忙不迭道:“冲撞了夫人,真是对不起……”说到一半,那人看着花序序,眼神微微一顿,鹰一样的眸子闪过一抹光,花序序心里一颤,往即墨长莺身后躲了躲,即墨长莺伸手将她护在身后。
“唐突夫人了。”那男子眸色渐渐暗下去缓缓道,声音疲惫喑哑,衣衫淋了雨贴在身上,整个人瞧上去说不出的落拓邋遢。
语罢那男子见花序序也无事,便猫着腰将盒子抱在怀里往前走。花序序看着那男子的身影,雨下得越来越大,也说不好什么时候停。待他走出五六步,花序序朗声道:“喂,我的伞可以借给你。”
那男子猛地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花序序。花序序立在即墨长莺的伞下,看着那男子冷冷的模样,她往后退一步,怯怯地喊道:“你要不要?我今天恰好多拿了一把伞。”
那男子走过来,望着花序序手里的伞却迟疑着没有接。花序序将伞往他身前一送,那男子微颤着右手接过花序序手里的伞。花序序看着男子也没有恶意,胆子大了不少,笑起来轻声道:“雨天出门得带伞的。”
那男子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笑,将伞撑开挡在自己头上,“伞我会还你的。”伞是花序序从白府里拿的,白伞面上画着一朵红桃花,男子一身黑色衣袍,颔首笑的时候长身玉立,撑着伞看上去绝非一个市井粗人。
花序序瞧着男子呆愣的样子,笑笑道:“好。”
一转头花序序猛地笑起来,即墨长莺看着她摇摇头道:“也是难为他了。”见花序序一脸好奇,即墨长莺笑笑又继续往前走,随口道:“他叫季檐,是季家小姐季阿蛮的一个随从。哦,花苏苏的娘亲是季阿蛮的姨母,花苏苏当年特别喜欢这个表妹,什么好的都紧着她。后来花家没了,季家也受了牵连,季阿蛮失踪,季家活下来的也就季檐一个,整天守着个没人的空宅子。”
“那他这么匆忙是去做什么?”
“去祭奠季家的坟咯。”即墨长莺显然很不喜欢下雨天,皱着眉看着越下越大的雨嘟囔道:“一会儿把你送到白府,我还得去趟无燕山。这鬼天下这么大的雨,我得去接游阮。”
“他怎么在无燕山?”花序序只是无心一问,即墨长莺却猛地怔住,良久她才收回接雨水的手,徐徐笑起来,语气没有温度道:“他只要人在京都,每天都会去无燕山祭拜花苏苏。说起来京都现在会去看花苏苏的也就我和游阮了。”
即墨长莺第一次遇到游阮是在桃花山下,那时游阮救了她。第二次再见则是当年的四月,那时前护国大将军之子寻回,昭仁帝赐了府邸和官位,这位将军之子一回京便如状元一般,获赏可帽插宫花打马游一遭京都。不少人赶着去拍马屁,就在这个时候即墨长莺却在浮英楼里为她的第一单生意忙活着。
那个时候少有灯笼锦,一匹灯笼锦需十二个绣娘连织三月有余。送来布匹的是个暮国人,年过四十,肥头大耳一脸精明,想竞价的人都聚在浮英楼的一个雅阁里。即墨家百年来盛衰不定,行行均有涉猎,却是行行不精。这一单生意说是即墨老爷给即墨长莺的第一个考验,不如说是即墨长莺在学习了整整两年计谋和掌家之术的验收成果。
即墨长莺马虎不得,盛装前去商谈,席间十多个男子中间夹着数个衣着暴露的舞女,靡靡之音盖在酒香之上,熏得人头晕。即墨长莺赔着笑周旋,一刻过后商客看出即墨长莺想拿到这单生意,便手脚不干净起来,她忍无可忍就寻了个由头出去小歇一会儿。
恰好那日刚回国的将军的接风宴也设在浮英楼里,浮英楼上下忙碌热闹,即墨长莺刚喝了不少酒,现下脚步虚浮,围栏边碧色的帘子被春风吹得柔柔飘起,她随手一挑帘子一团墨黑便撞进了眼睛。
那男子帽插宫花,一身玄袍星目剑眉咧嘴一笑,“你来迟了,要罚酒三杯!”声音清朗含杂着笑意。
即墨长莺愣在原地,身后有人一身青衣走过来扯过他的胳膊笑道:“这位是即墨家的二小姐,今天可是来谈事情的,才不是给游将军接风的!游将军可认错人了!”
“既是游阮错了,便在此赔罪了。”游阮侧头一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身影和桃花山上的少年合在一起。
即墨长莺的酒意顿时醒了不少,笑起来道:“我叫长莺,你……”她话才说到一半,楼下突然有人朗声喊道:“花家苏小姐到!”声音尾调拖得很长,游阮忙转过头下楼去了,四周的不少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着楼下。
即墨长莺往前走了几步,走到栏杆旁低头去看,花苏苏已经进来了,她穿一身白色对襟宽袖长袍,手握一把玉骨折扇,淡粉的指甲修长的眉,走到游阮面前时她虚虚行了礼道:“苏苏给游将军贺喜。”声调清冷如雪。
游阮赶忙扶起她,挠挠头傻笑着道:“你叫我束薪就好了,在桃花山你不都是叫我束薪吗?”
周围一群人打趣又热闹起来,即墨长莺眼神一转就看到了白三惜,那一年白三惜十九岁,他穿一身白袍,手腕系着一块白玉珏,长身玉立侍奉在花苏苏身边。
身边的小厮看着即墨长莺怯怯道:“小的这就出去给小姐牵马车回府。”
那小厮已走了两三步,即墨长莺突然出口拦住他,“慢着。”小厮回头来一脸疑惑地看着她,她站在那里,想了又想,最终眼波一划徐徐笑起来,“谈生意。”
她在即墨家从不曾哭笑或者怒骂,整个人像一汪波澜不惊的水。从这一天开始,即墨长莺一步又一步扶起了即墨家,在后来花家灭后,击退曾出皇妃的钟离家,使得即墨家成了京都第一大家。
即墨家的发展用短短一句话便可以概括,但即墨长莺和游阮的事却不是寥寥数语可以讲清楚的。即墨长莺在十四岁时第二次见游阮,后便再同他无瓜葛。一直到当年十二月十五,京都商人聚会,帖子下到了即墨家,即墨长莺前去赴宴,宴会和平常一样歌舞不绝,无聊乏味之极。宴会完了之后,即墨长莺混在一群人里才出酒楼,就见酒楼硕大的牌匾下站着游阮,鹅毛大雪沸沸扬扬,他一身黑袍单手提一盏红色的灯笼立在那里正在候花苏苏,见一群人出来,挑高了灯笼笑起来。
那一天因是花家为大,去的人便多是女眷,好几个已嫁为人妇的姑娘叽叽喳喳围着游阮说笑,即墨长莺立在那里不敢上前,不知是谁在后面推了她一把,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趴在了游阮的身上,袖子滑下去露出手腕,她用游阮红缨枪掉下来的红丝线做的手链正触目惊心地露在外面,游阮看着她的手腕一脸疑惑,周围一群姑娘的嬉笑声更大,往日里和煦的面庞此刻都成了一副怨恨的样子,说起话来刺骨三分,恶毒的话用一张笑脸讲出来,即墨长莺呆呆立着,一瞬间只觉脑海里一片空白。
一张飘着桃花香气的帕子劈头盖脸飘下来,而后即墨长莺耳边便响起一串冷清的声音,微哑的嗓音,语气淡漠而矜贵,“哭有什么用?与其哭不如记住今日的人。”
有人握住手帕帮即墨长莺擦着脸,帕子下移,即墨长莺便看见面前的花苏苏头也不回地朝着外面走去,四周空寂没有一个人说话,不远处停着一个马车,花苏苏走到马车前时猛然回身,对着即墨长莺挑唇一笑,“束薪,你送她回府。”说完花苏苏便转头上了马车。
四周的人窃窃私语,即墨长莺一眼扫过去,众人顿时都噤了声。游阮握着花苏苏的手帕笑笑,摸摸即墨长莺的头,“我送你回府吧。”
即墨长莺浑身一僵,反应过来后一把推开游阮,在游阮惊愕的神色里,她一垂头又落下泪来,一群人里她显得那样小、那样可笑。“我不要你可怜我!”她几乎是吼完这句话的,而后她便逃也似的上了即墨家的马车回了府。
她的心上人,喜欢着一个世上最好的女子,而她是他身边连名字都不记得的一个笑话。因为喜欢他,她成了一个笑话。
当天夜里,她在衔月楼下,沸沸扬扬的漂亮落雪里,烧光了有关于他的所有东西,他的画像、他红缨枪上红缨做的手链、他的名讳姓氏、他的所有消息。有关于游阮的所有事所有东西她在这一天晚上全部销毁,蒙头睡一晚上,第二天起来她再也不会询问游阮的行踪,也不会在商谈时有意无意说起游阮。游阮的名姓于她,成了一个陌生的路人甲。有人诧异也有人好奇她突然就不再提起游阮,性格也变得有些孤僻刁钻,但她轻飘飘三两句话便匆匆打发,一颗心不再有波澜。她的爱恋沉似千斤重担,却也来无影去无踪,但这份爱恋于他不过是浑然不觉的一次次小意外。
日子开始波澜不惊,其中偶尔她也遇到过游阮,但每一次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第二年春,她前去玉阙城收账,回来的路上杀出一群杀手,她带的人寡不敌众,她受了伤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子拼命地往前逃。
新雨初停,花苞落地偶有声响,远处古寺钟声响彻云霄。她穿一身碧绿的罗裙从花枝下过,浑身突然没了力气,腿一软索性坐下去等死。恰在这时,湿漉漉的长亭外,游阮从长亭尽头由众人簇拥着走近。一群人看见她狼狈的样子,见游阮恰好在,都出口打趣嘲笑她没皮没脸地喜欢游阮,她抿着嘴正想反驳,一抬头就对上了游阮的眼睛,黑漆漆像一颗黑曜石,她顿时喉头发紧,最后冷哼一声不再搭话。
他握着扇子从枝丫下走过来,袖口是滚云纹连绵不绝,唇边三分笑意,折扇拨开一堆不怀好意的人走近,他俯身瞧着她笑起来,“你是在等我。”笃定的口气。
那是他同她说的第四句话,他身边的一群人顿时停了口。
他还记得她,她仰头看着他猛地笑起来,心里突然一瞬暖洋洋的。眼见不远处那群杀手又追过来了,她扯起他的手腕慌忙往长亭外逃,仓皇不安的眼睛里全是惜命,身后步履散漫的他笑着道:“你这是要拉着我私奔吗?”
走了几步他嗅到她身上的血腥气,他蓦地住了口,停下脚步一把将她扯回他怀里,双手体贴地避开她身上的伤口。一张脸仍是言笑晏晏的样子,双眼却沉沉如水,“是谁将你伤成这样的?我帮你报仇。”
周遭蓦地宁静下来,她看着他,察觉到自己的行为太过亲昵,一把推开他冷笑道:“就凭你?”
身后有杀手追过来,他蓦地转身,迎着日光展开折扇。那是她第一次见他杀人,金光璀璨的扇子,玄铁打造的扇骨闪着淡淡银光,他握着扇子一手将她护在身后。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待再回过神,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个人。烟水桃花里,他俯身望着她笑道:“以后打不过别人便来找我,我替你报仇。”
她不由自主红了脸,磕磕巴巴道:“你又不是时时都能找得到的。”
冷不丁便被抱了满怀,过了许久等她反应过来,才察觉他正伸手捂着自己的肩胛骨,鲜红的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他吹个口哨,远处桃树下跑过来一匹白马,他单手抱着她跃上马背,她的血将白马的毛成了桃花样的红,她一仰头恰好看到他坚毅的下巴,干净的一张脸,英气的一张脸。
他带着她从桃花山下庆巳节大婚的人拜的五十多个碑下打马而过,圆月将地上染成雪,烟花将天上照成富贵锦缎,马蹄声一声一声踏过长堤,道旁的柳叶似细小的刀刃拂过脸颊,柳絮大片大片飘在血红的桃花丛中,她笑起来伸手紧紧搂住他。她第一次觉得他这么好,好到配得上她厚重的喜欢。
他送她到了京都,没过几天他便远征暮国。等他再回来的时候,花苏苏已在大婚之夜死去,他快马加鞭,整整五天,一天又一天的雨,他到京都那天天气很好,他的坐骑哑骨死在了城门外,童少卿登基为当今重明帝,重明帝亲自在城门外迎接游阮。后来游阮亲手收敛了花苏苏的尸骨葬在无燕山上,其实说是尸骨,不过只是一个衣冠冢,花家在一场大火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即墨长莺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一直只喜欢花小姐。其实我知道,我虽然比花小姐晚了一天遇到他,但即使我比花小姐早到,他也不见得会喜欢我。”
花序序不解道:“为什么?”
“因为我见过花小姐。”即墨长莺的声音轻轻的,“虽然从我见到花小姐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我注定得不到他的喜欢,但是我就是喜欢他。”
天上落雨伶仃,花序序看着她,一时心里五味陈杂。
“这长长久久的喜欢里,我只中意他一个人。”即墨长莺伞檐微抬看着花序序说道,她眉眼含笑说完又叹口气,“他不知道,有的时候我会突然很恨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如果他对我不好的话,我就不会喜欢上他了,那样多好呢。”
花序序轻声道:“他对你最好的事是什么事?”
即墨长莺笑起来,双眼有些无神喃喃道:“他对我做过的最好的事情,大概就是让我遇到他吧。”她应是想到一会儿要去接游阮,脚下的步子都迈得快了很多。
春雨点点,花序序匆匆撑着伞跟上去,再没说话。 傀儡师:全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