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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行行复行行
——采衣
我喜欢赤脚在宫殿里走,偌大的宫殿内外栽满垂丝海棠,月亮悬在琉璃瓦上,冷硬漂亮的影子滑在铺满宫殿的锦缎上。
了了,了了……
万里疆土之上,能这么喊我的人只有一个人。我身为轩国长公主,一母同胞的弟弟为太子殿下,母妃是端闵皇后,从未见过几面的舅舅是丞相,整个王宫里我是父王最喜欢的公主。
弟弟总是喜欢玩,自小就活泼好动,有喜欢的东西总是拿来给我看,住在安静的春日殿里,唯一的声音就是父王赏赐珠宝珍玩时宫娥的欢喜笑声,或者是弟弟微带拖沓的脚步声。绵延又无尽的时间,无所求也无所向往。
一直到十六岁,有一天弟弟来,我一抬头就看见他立在院子里的垂丝海棠前,一身淡粉的衣裳映着花色,我有一瞬的晃神,不久之前那个爱哭爱闹的弟弟已经长成了一个少年。星眉朗目,衣袍临风,他只轻轻一笑,我忽而就有了慵懒的倦意。
“阿姐,等我做了皇帝,就给阿姐盖一个更大的宫殿,阿姐一直困在这里,这里太小了。”他也太小了,说话的时候孩子气地皱眉噘嘴,一瞬间已将他打回原形。
宫殿里的人一旦入夜都不许外出,因为我常夜里睡不着四处走动,我不愿意晚上走动的时候遇到任何人。父王有很多宴会,我自幼便被父王视为掌上明珠,凡有大宴,我必参与,一张锦纱屏风遮住宴中所有人的面容。我坐在屏风后,听他们小声议论父王如何宠溺我。父王给了我珍宝锦缎,将我豢养成一颗随时可以拿出来让他们艳羡的明珠。
我十四岁的时候,御花园荷花并蒂绽放,隔着半个绿水湖,弟弟喊道:“了了,快看水里!”一朵并蒂荷花落入水中,红色的鲤鱼甩着鱼尾将自己沉在花蕊上。
弟弟因一句“了了”被罚廷杖,宫人跪在地上不敢说话。我看着怒气冲冲的父王,而后转身脚尖一踮扑进湖里。有侍卫跳进来,黑黝黝散着细微光泽的湖水里,惊起的红色鲤鱼被侍卫的铠甲刮去鱼鳞奋力一跃,而后重重沉入湖底,细颈的荷花摇晃着缠成一团丝线,而后被人一把扯断。我一张嘴,突如其来的窒息感如寒冷的锁链锁住我,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陪着那条鱼往下沉。
后来我醒了,弟弟跪在榻前,珠帘后的他双肩微抖,“明徽皇姐。”我看着他从活泼的孩童一瞬变成一个善于隐忍的男子。
风平浪静,垂丝海棠一年比一年长得大,树下的弟弟也长成了一个笑时眼里包罗山河的男子,笑的时候温柔,无奈的时候看着垂丝海棠。我一直在等,等有一天我和亲助他登基,等一个拥有财权的男子来娶我,那个男子或年迈或多病,那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想弟弟过得顺利些,因为偌大热闹的轩宫里,和我唯一有联系的就是弟弟,他待我好得真切,不掺杂权势利益。我一直在想,等我出嫁的时候,弟弟定然已经登基,他穿一身明黄的袍子,头戴帝冕,在满目的大红绸缎里牵着我的手将我送出轩宫。兴许那个时候他会悄声喊我一声“了了”……那一瞬长门落日,他成了那个幼小执拗迈过春日殿高高门阶来看我的弟弟。
只是我等到的是一场大火,从拥长门一路烧到宫里。我忘了我是怎么逃出宫的,也忘了是怎么遇到那个传说里“郎艳独绝”的男子的,只记得他挑唇一笑,雪白的衣裳上绣着大朵的红桃花,一个危险漂亮的男人。
“原来是明徽长公主。”他扶持童少卿登基,造成这场浩劫,亡了我的父母和弟弟,立在我面前毫无愧疚,眉头平展,凤眼一垂说道:“去玉阙城,如果碰到一个穿蓝衣服的人,他或许可以救你。我救你一命的报酬,是帮我杀了他。”
怎样在乱世里活下来,这是我擅长的,我看着面前的男子一言不发地默认了这场交易。我见过太多的人了,贵气的,尖酸的,骄傲的,自私的,但我与白三惜的约定里的那个男子,他身上积满了桃红柳绿的柔弱浪漫,他穿一身宝蓝色的衣裳,没有跟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相似。我遇到他的那天正是夜里,长廊的灯火摇晃,他的声音碎在四月的烟火里,他说:“如果你无处可去,不如待在我身边吧。”他的脸颊红起来,“我叫甄黎。”
我知道,我不仅知道他叫甄黎,还知道他是甄王爷的世子,诗画双绝,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和白三惜喜欢的花苏苏有过婚约。他不知道他因善心救下了一个满心想害死他的人,我抬头感激地痴痴一笑,迎着灯笼光说道:“谢公子。”我不会有愧疚,我是父王的明珠,早已见惯了生死爱恨,脸上早已生出一副面具,随时可以笑起来颠倒众生,也随时可以哭得惹人心疼。我活着一直分成两个人,一个是矜贵的明徽长公主了了,另一个是沉默不说话只想守着垂丝海棠睡一辈子的姑娘。我会很多东西,比如计谋,比如治国立天下,比如勘测人心,比如超出常人的淡漠平静,比如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天生一副硬心肠,毫无愧疚毫不留恋,很多人鄙夷看不起的东西,是我活命的法宝。
甄黎轻轻一笑,“你以后叫采衣吧,‘鸦鬓采云,衣襟簪花’。”我活泼地笑着点头称是,一垂头安静得如同一个皈依佛门的尼姑。
我一直希望有一天我能再进轩宫,可以去之前铺满锦缎的宫殿里看看,看看垂丝海棠还开不开,看看海棠下的少年还在不在。但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之前先是大斩。我的春日殿被封,弟弟被斩首,偌大轩宫笼在雨里,像是罩在血雾里。
我跟在甄黎身边看他行善,看他眉头紧锁,时不时失神。我知道他喜欢那个名唤花苏苏的姑娘,那个和我弟弟一起因一个帝位而死的大家小姐。我知道她因什么而死,要怎样才能替她报仇。可我没有说,我只是一枚棋子,我懂得守住自己的本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跟在甄黎身边,我放肆自己的喜怒哀乐,成了一个和矜贵不沾边的护主小丫鬟。甄黎只是看着我,他轻轻地笑,慢慢地作画写诗,缓缓地行善度日。
直到那个叫花序序的姑娘出现,她一身大红的衣裳,笑起来眉宇间傲气丛生,漂亮的脸,爱恨分明的性格,她坐在甄黎面前弹琴,大红艳俗的罗裙她却穿得毫无脂粉气。我看见甄黎耳根微红,局促不安地和她说话。那个时候我隐隐感到这个女子会是甄黎的劫难,我能伤甄黎的皮肉,她却能伤他的骨骼经脉。
不出所料,她遇到了白三惜,留在了白三惜身边,与甄黎再无干系。我陪着甄黎继续像以前一样生活,但甄黎已经不是没遇到她之前的甄黎,他沉默的时候会让我心疼,笑的时候会让我想哭。我开始想恨花序序,甚至是想诅咒她,可我做不到,因为甄黎是那么在乎她,我怕她伤到一分一毫甄黎难过,所以我替甄黎祈福的时候也会替她祈福。
白三惜的恨比别人的更尖锐更叫人害怕,我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让甄黎避开白三惜,但宿命面前,一切算计都是徒劳。
那个花序序,她就是花苏苏。游阮死前说出的秘密,改变了甄黎的一生,他目睹了游阮由一整个人被蛊虫蚕食得剩一件衣服,他知道了自己喜欢的女子还在人世,活在一个那么危险的人身边。一夜之间他整个人变得寒气逼人,一双从前莹莹温柔的眼睛成了刀锋,看我的时候我会仓皇躲避。
京都一行,他没有带走花序序,还将自己的性命丢在了那里。
花序序见不得白三惜受苦,他见不得花序序受苦,而我见不得他受苦。我想应该没几个人知道,白三惜在花苏苏死后不久,他就在千方百计地找各种证据想替花苏苏翻案。直白来说他是我见过最纠结的人,爱不彻底,恨也不彻底。他替花苏苏翻案之前曾来找过我,他告诉我陆宝晋在找我,他让我不要救他,他甚至告诉我他死后花序序若是跟甄黎去南域要我善待花序序。
我想白三惜是忘记了花序序有多喜欢他,他被关进大理寺的那几天,花序序每天都来找甄黎,甄黎只是一味不见,我早已知晓结果。看起来很复杂的一件事其实说白了不过是一物降一物。
我舍不得甄黎,所以我拿出父王的密旨和特赦令进宫,进宫后我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陆宝晋,他折扇一展坐在石桌边笑起来,“臣为公主备了一杯薄酒。”他身后是漂亮的春日殿,绿树红花飘摇,清波荡漾。
我看着甄黎说道:“春日殿里从前有位公主,她……”
“是明徽长公主,名字很好听,叫了了。”是甄黎的声音。
我转头就看见甄黎从我身后走出来,他穿一身宝蓝色的衣裳,风吹得衣衫拂动,苍白的双颊上微带笑意,游墨样的发丝,干净得像莲花一样的男子。在他身边的这么多年,我从不敢直直看他,因为我怕自己觉得他和弟弟像,怕自己一看见他干净的眼睛就想起垂丝海棠下的弟弟,我一直觉得他和弟弟像。但这一天,当我拥有了明徽长公主的矜贵身份可以直直看他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和弟弟不一样。
他长身玉立,懂得善良更懂得知晓一个人的挣扎,他不动声色给了我依靠,或许一早他就怀疑过我的身份,但他是一个善人,他从没查过我的身份,他的善救了我也害苦了我。
而弟弟也笑容和煦,只是弟弟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童,有时犯错,有时乖巧,还有时他会全力去争夺帝位,将自己推得逼近权力的深渊。我需要提高警惕保护他,一刻不得安歇。
我看着甄黎轻轻笑起来,我拥有明徽长公主的身份,我也曾名动天下,是诸侯相求一见的帝姬,自从父王死后,这世上再无一人配喊我名讳的女子。
了了……我的名讳是我的骄傲,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劫难。
“事因甄黎而起,自然应因甄黎而结。你这杯水酒怎么能配得上长公主的身份。”甄黎说完话将陆宝晋给我的酒一饮而尽。我没有拦住甄黎喝那杯毒酒,准确地说我来不及拦他。换句话说,我也不想拦他,我甚至心里想要是有另外一杯毒酒我能和他同死该多好,人生真的太苦,每一步都是在拖着一副疲劳的皮囊在艰苦地垂死挣扎。
陆宝晋拊掌大笑,说世子好气魄。
重明帝童少卿自花后走出来,一身紫衣清俊得出奇,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里不悲不喜只是莫名想哭。甄黎晕倒在石椅上,我握着他的手,他睡得太安静,安静得让我害怕。
“不如寡人为明徽皇姐赐婚吧,就嫁给甄黎。”童少卿的声音微抖。
我抬头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珠,墨色的发,我从小并未见过他几次,每次见他他都在被责罚。宫里人人自危,有一次我拦下了责罚他的宫人,和我一般高的少年曾笑着说:“少卿会报答。”在我面前,他像其他的皇子公主一样,不敢轻易喊我皇姐,更不敢跟我以平辈相称。他杀伐果决也有慈悲心肠,这个皇位他坐会比弟弟坐要好要稳。我帮了他一回,他救了我一条性命。
甄黎太天真,皇家内争,他即便替我喝了那杯毒酒我也是活不久的。我不仅是长公主,更身怀父王密旨,还是前太子殿下的胞姐。更何况,陆宝晋的毒酒不过是个下马威,真正的毒酒才不会这样端到我面前,陆宝晋要我死,也是会有一个轰动天下的理由,足以配得上我才可以。
甄黎醒来后看着我,恍如大梦初醒,又像是回光返照,他笑起来,“采衣,嫁给我吧,我带你去南域。我不能陪你到老,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春日殿。”
他放弃了自己的性命,将南域的权力一半移交给童少卿,从而用一份婚约救了我,他的算盘和童少卿拨到了同一个数字。
这或许是对我、甄黎、童少卿、白三惜等所有人最好的结果,我免去一死,甄黎毫不亏欠,我帮着花序序救了白三惜,童少卿救了我又重伤了南域,白三惜的花序序再无人敢带走了。
我点头应是,风光出嫁,踏出轩宫的时候内侍分列两边,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春日殿,正午的太阳照得人眼睛发晕,我依稀看见幼年的弟弟步履蹒跚地朝我走过来。锣鼓喧天热闹得可笑,我终于出了轩宫,却一点也不开心,厚重璀璨的凤冠压得我脖子酸疼,文武百官列队送我出了京都。甄黎穿一身大红的衣裳,站在石板路尽头的华贵大辇前,他负手而立柔弱又好看。
甄黎被下了毒,他的寿命很短,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多久,甄黎在王府里替我盖了一座春日殿,依照和童少卿的约定,甄黎留给我一个孩子,留给这个孩子甄世子的名位,春日殿在我和甄黎的孩子出世两个月后竣工,甄黎也选择了在这一天离开我。
他走的那天是个好天气,他身上的毒还未发作,他和平常一样作画,听我说话,只是他停笔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桃花,而后笑着说道:“今年桃花开得这么好,要是有一枝佛英山的能插在瓶子里,放在案头就好了。”
我像一个寻常做了人妻的妇人一样开心,拿了披风带着两个丫鬟匆匆出门朝佛英山去,我在佛英山折了一枝桃花,但等我拿着桃花去他书房的时候,书房里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府里的丫鬟告诉我,甄黎带着两个小厮离开府了。他们都以为甄黎是远游,只有我知道他再也回不来了。
桃花开落又一年,我立在院子里,有一天我突然想不起那个垂丝海棠下弟弟的面容,但甄黎立在桃花下的样子,却一次比一次清晰。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立在阑珊灯火里,轻轻地说:“如果你无处可去,不如待在我身边吧。”绵延细碎的笑意,大朵大朵盛开在夜里的桃花,我应该从那时就爱上了他,爱到我自己都没有发觉。
鸦鬓采云,衣襟簪花。行行重行行,了了何了了。 傀儡师:全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