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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流年碎(下)

凤舆江山 君莫思归 18766 2021-04-02 20:06

  太液池上的宸澜宫始建于东朝初年,乃是□□皇帝为永懿皇后耗时三年所成,隔了一池碧湖秋水,这宸澜宫似独立于这片浩浩皇威之外,掩在青葱花荫里,红墙碧瓦,每一处的角落都可见别致风景。

  原以为宸澜宫必定奢豪无比,哪知踏入此地时曦凰整个人震了半天都未回过神。宫殿墙梁上高低悬着宫灯日夜不熄,将整个宫室照得敞亮如同白昼,巨大彩绘的宫柱错嵌立在四角,有别于汉人的富丽精巧反而透出北地人的大气豪迈。

  大殿中央是一池人工开凿的菡池,里面的菡萏以玛瑙作嵌,翡翠作叶,开满了整个水池,池中的白玉汉塔里供奉着永懿皇后的衣冠冢。

  这个留传在史册里毁誉参半的开国皇后,逼死自己的父兄,一手毁去自家江山,舍了公主之尊,舍了千疮百孔的帝国,换来皇后凤仪,换来一个新的太平盛世,她的一番作为倒是真的让后人难以评判对错。

  只是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所有的真相都在时间的长流中化为尘寰,不再被人提及。

  “昭阳,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永陵吧?”曦凰坐在殿前的高槛上,倚着朱门,裙帛逶迤在地,望向徐步而来的昭阳款款笑道。

  “天气入寒,你别老坐在这里吹风,当心着凉。”昭阳俯身为她披了一件柔软的狐裘,低声数落,真不明白曦凰为何要住在这冷冰冰的宸宫里,日复一日的坐在这里,晨昏交替的对着这池莲花。

  曦凰任由她摆布,乖乖的披上御寒的狐裘,含笑道:“我哪有那么娇贵。”说罢,又望向池中那座白玉塔,从镂空的雕饰里尚能看见塔里供奉着的一套明焕采章的五彩翟袆,依稀还能看到上面绣工如新,“昭阳,我们去永陵吧,拜祭一下东朝□□皇帝和永懿皇后的灵骨。”曦凰眨了眨眼,看向昭阳。

  迎着她殷殷的目光,昭阳无法拒绝,口中半开玩笑道,“哪有开国皇后去拜祭前朝帝陵的,也不怕这对铁血帝后跑出来找你么。”

  曦凰蜷起腿,双手环了膝盖,被她的玩笑逗乐,“你不好奇吗?听说永懿皇后陵冢旁开有一朵鸾尾花,四季不败。”她将脸孔埋在毛茸茸的领子里,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望向池中,淡淡含笑,“就像永懿皇后一样红颜不老。”

  “没有的。”昭阳倚着另一边的门槛,曲着腿,与曦凰对面而坐。

  “恩?什么?”曦凰目光不解的转而望向她。

  “永陵里没什么鸾尾花。”昭阳看着那座洁白无暇的玉塔,眉头微攒,“永陵老大去过,根本有传说中常开不败的花。”

  “看来传说总比现实要美很多。”曦凰低声笑,并未显出多少失望神色。

  “曦凰……”昭阳长叹出一口气,几番欲言又止。

  曦凰笑而不语,转头看向匍匐在水池边,半只爪子伸到水塘里正在打瞌睡的小白,良久后才缓缓道:“你想告诉我他的境况吗?我不想再知道了,他身边有凤昕,总不会太差。”

  见她漠然无动于衷的样子,昭阳只得咬了咬唇无奈低下头去。

  两人就这么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门口,在缄默中虚度时光,此时天空云霭层层,铁灰色的厚云像是要压将下来。

  又过良久,还是昭阳沉着不住,抬头凝眸望住半阖着眼靠在门槛上似在假寐的曦凰,“你知道老大从不轻易动怒,更不可能贸然伤人。”她语声略显了些急促,字里行间也带着不解,曦凰长长的睫毛只动了动,并未睁眼,却瞥过了头,云鬓上的金簪流苏垂荡在脸颊上,映出琼脂颜色,“焉逢传信来说,老大伤了安乡侯家的公子,现在正在御前对峙。”

  太极殿上,面如土色的安乡侯长跪殿前泪洒当场,如数家珍般的历陈他们周家为国为朝廷是如何的任劳任怨、鞠躬尽瘁,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等云云。周怀易是周家一脉单传的长子嫡孙,本是翩翩王孙公子,将来前途锦绣,如今却被人弄瞎了眼,成了个残废。也不知安乡侯是不是真的伤心过了头,居然将前朝所作的丰功伟绩搬到当朝来说。也只有好脾气的凤昀能够按捺不发,几番温言安抚,亲自走下龙座将安乡侯扶起。

  安乡侯止住恸哭,谢了圣恩,低头敛去声息,只以长袖拭面,静待内廷御医的会诊消息。凤昀见安抚住了他,转头望向殿堂另一边,殿外昏暝四合,殿内灯火照得人影绰绰,他悄无声息的立在光影没有照到的黑暗里,整个人沉默的仿佛要与那脉幽黑融在一起。

  闷雷声里,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刷刷抽打屋瓦,檐角的金铃被风雨吹打的一阵叮当作响,天地间一片灰蒙。

  几名御医鱼贯而出,最后跟着一名年轻男子,双眼上缠缚了黑纱,由两名宫人搀扶,在御前跪下。

  “周公子眼睛到底是何症状?”凤昀看向为首的医丞,肃然问道。

  白发苍苍的老医丞踯躅了一下,似有犹豫,安乡侯在旁侯的心焦,不顾仪态的急声催促,医丞这才开口道出会诊结果。

  原来谁也看不出周怀易是怎么突然爆盲的,几位御医各执一词,有人说只需静休时日自然能好,也有人说怕是难愈。

  “到底能不能好?”凤昀扶了龙椅,目光严峻,手掌却在不自觉中紧握了那只腾跃的龙首。

  “这个……”老医丞低头,实言道:“眼疾之症错综复杂,周公子显然不是受的外伤,脉息平和,内腑也瞧不出端倪,臣等不敢笃定能否痊愈。”

  这一番话不算好却也不至于太糟,安乡侯左右茫然一阵回顾,突然又从椅子上跌跪到地,恸声大哭,“陛下要为老臣作主啊……”他语音未落,殿外有内侍传禀,“武威将军与两位公子求见。”

  武威将军身长八尺,高若钟塔,此刻穿了朝袍来见,敛了武将杀气,但仍然有凛凛之威迫然而出,他在大殿正中朝御座上的凤昀拜服叩首,举止间从容不迫。

  “臣听闻安乡侯公子之事与犬子有涉,特领人前来御前,听凭陛下传问。”武威将军低头说道,声音高朗响如晨鼓,他的两位公子端端正正跪在他身后,额头触地。

  安乡侯止住哭声,恨恨瞪了武威将军一眼,要不是他们引起争执怎会搅得事情如此不可收拾,凤昀眸光微闪,打量着这两位文臣武将,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已有思量,缓声道:“武威将军,是你家两位公子先出言不逊的吧。”

  “是臣教子无方,但请陛下责罚。”武威将军伏地叩首,而后目光斜斜瞥了眼站于一旁愤懑不平的安乡侯,阴测测的冷笑道:“只是有人出言便辱及皇室,更是大逆不道吧。”

  安乡侯长眉低垂,一双狭长的眼半阖起来时,内有精光闪烁,周怀易诽言辱及皇后是多少人听见的,想要狡辩过去万不能行,但要他就此作罢,他却也绝不甘心。

  “陛下,犬子固然酒后失言,说了些大不敬的话,自然该有圣上裁断量刑责罚,臣绝不会有半句怨怼,但私下伤人已违我朝法纪,还请圣上明鉴。”安乡侯义正言辞,字字句句都如斧凿在心,“国以纲行,法以严令,王子犯法尚与民同罪,如若重人情而轻法制,陛下何以谢天下黎民,绝天下悠悠之口。”

  凤昀轻抿了唇,目光扫向夜箴,安乡侯分明处处针对他,他却不开口辩白哪怕一字一言,他到底在想什么,凤昀猜不透,也看不明白。不过他只知道一点,无论夜箴做过什么事,都没人可以伤害他,就算是落下重情轻法的恶名,他也不在意。

  正在他出神怔楞的一刹那,又听武威将军声音响起,“安乡侯怕是搞错了罢,当时在酒楼的人可都明明白白看见了,王爷压根没对周公子动手,他身体孱弱突然曝盲,可别怨到王爷身上。”

  能执领一军的人不但要有勇,更需谋略,武威将军审时度势,洞察局面的本事不会比文臣来的差,先不说他所讲俱为事实,退一步来说皇上是决不愿伤了夜罗王的,顺着皇帝的意思,这对他们家还有在宫中的昭仪只有好处。武威将军是聪明人,何取何舍心中自然掂量的清楚。

  凤昀释然露笑,“周怀易?你的眼是真的看不见了吗?”

  安乡侯猝然抬头,一张老脸涨成紫红,看着御座上皇帝似笑非笑的容颜,分明就是要为夜罗王开脱罪责。

  一时间,君臣僵然对峙,凤昀脸寒如霜,安乡侯一双眼却似要喷出火来。

  “是我伤了他的眼。”静窒里,蓦然听得他清清冷冷的一道声音,飘渺的仿佛并不真切。

  凤昀含怒侧目,断喝道:“卓如,你胡说什么?!”

  “是我伤了他的眼。”他似乎并没有看到凤昀骤变的神情,平静的重复了那句话。

  “陛下听见了,王爷可是承认不讳。”安乡侯咄咄逼人,尽显跋扈之态。

  凤昀咬紧了齿关,目光钉在黑暗里,恨不能拽了他出来看清他此刻神情,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武威将军闷哼一声,重重拂袖道:“并无人看见王爷动手,又是怎么伤得周公子?未免有些无稽吧。”

  在武威将军的责难声中,一直跪地低头脸色惨白的周怀易微微颤颤的开口,“他的眼……不是人……不是人……”似乎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他惊恐以极的抱住头,嘶声惨呼起来,那一声声凄厉的尖叫直到他离去,都不曾消弭,仿佛沉沉回荡在每个人的心头。

  大殿中又重归静寂,四下安宁。夜罗王天生异瞳,与常人有别,朝廷上下皆知,那双眼似乎真的生就魔力一样,只要多瞧上几眼整个魂灵都会被他吸走,这种感觉武威将军也有,心下更是相信了周怀易的话,但嘴上万万不能这么说,“周公子真是疯了吧,尽说些胡话。”

  “是不是的,王爷清楚吧。”安乡侯阴恻恻的笑,目光如刀剜向夜箴。

  “够了!这事朕自有裁断,你们先回去吧。”凤昀冷冷道,神容严峻,不容人回驳。

  “陛下!”安乡侯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地,“请还我儿一个公道。”

  他摆出势不甘休的架势,女儿获贬,儿子眼盲,几重打击下他早顾不得生死名望。

  “周严承!”凤昀铁青了脸色,拂袖从龙椅上站起,露出昭然怒意。

  “陛下圣明,请还我儿一个公道。”他重重以额触地,叩得玉砖怦怦作响。

  事情至此似乎已成了死局,皇上要么偏护,要么刚绝,不可能有第三种模糊的选择,武威将军低头不再言语,静待其变。

  便是真的重情意而轻法制又如何,他今天偏就这么做了,凤昀方欲说话,夜箴已早他一步开了口,“是臣自律不严,伤了周公子,臣自当请罚,请陛下降罪。”

  凤昀愕然,搞不懂他今日一而再的自请降罪到底是何意思,不等凤昀转过神来,那厢安乡侯换去隐忍,露出凌厉神色,“以命抵命,以眼换眼,王爷以为如何?!”分明是不容人置喙的口吻,哪是询问。

  “安乡侯,你别太过分了。”武威将军看到皇上猝然僵白了脸孔,忙出言斥道:“王爷千金之体,岂容你这般放肆!”

  凤昀只是望着大殿柱脚下站着的那人,心跳一下重过一下,怦怦跳的厉害,胸口胀痛的让他几乎难以呼吸。

  “以眼还眼,很公平,陛下圣明。”他终于从那团阴影里走出来,静静望向凤昀,俊美无俦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微渺的笑意。

  天空中大雨正急,宫娥侍人大多行走在回廊中,偶有人出现在雨下,狼狈的四下奔走。却见萧萧骤雨里,一袭雍容身影朝太极殿飞奔而至。

  曦凰推开太极殿的宫门,粗粗喘了几口气,衣衫带露,鬓发微散,连脸上妆容也匀开模糊。她怔怔看着正跪地擦拭血迹的宫人,看那宫人朝自己跪拜行礼,手中白绢上殷红如花,刺入眼中,扎入心口。

  “他在哪里?”曦凰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坐在龙椅上的凤昀,虽竭尽自制,可声音还是颤抖的厉害。

  凤昀迎着她的目光,眼中绝望中透出悲哀。

  “他在哪里?”曦凰复又问道,心口一寸寸凉下去。

  “曦凰,我……”凤昀朝她伸出手,她却突然回身朝外奔去,身影瞬时没入大雨中。

  凤昀跌坐回龙椅上,茫然四顾这空荡荡的大殿,一室的金碧辉煌,苦笑再不能自己,一声低噎过一声,在殿中寂寞回荡。

  雨越下越大,沿着檐角滴落的水珠密密连成一条条的线,细密如织。

  “王爷如何了?”守在外间的凤昕犹自忧心不已,见徒维挽下衣袖拂帘而出,忙上前急问。

  徒维摇了摇头,淡漠神色下隐透悲恸,他拱手作揖,缓缓道:“公子性命无碍,只是眼睛……”他迟疑了一瞬,这才艰难开口,“怕是再不能用了。”

  凤昕呼吸一窒,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软,踉跄倒退了几步,险些跌倒在地,所幸徒维眼疾手快的将她扶住。

  “王妃,请保重。”

  “我要去看他。”凤昕哑了声音,缓缓推开他的搀扶。

  “王妃,公子说,现在谁人也不见。”徒维在她背后出声,生生止住她的脚步。

  “连我也不见?”凤昕回眸,略挑了眉头,悲伤的眉眼中掩藏不住惊讶与若隐若现的失望。

  徒维低头,稳稳道出一个是字。

  凤昕心头骤紧,似被一把冰锥瞬间刺透,屋内被炭火烘烤出的暖意,也似刹那间冷下。

  她望着那几道密密遮掩住的帘子,想起他归来时在人搀扶下的样子,那满面的血,猝然间想起仍旧让人心惊不已,从来也没见过他那么狼狈,即便独自行走在千军万马之中,他都不曾这样过。本该是最脆弱的时候,他却固执的拒绝了所有人的关心,呵退了皇上派来的太医,拒不见任何人,甚至连她也……

  凤昕一手掩住双眼,将所有悲伤连同泪水都遮藏起来,连哭都不敢放肆。

  “殿下,殿下……”屋外徒然传来侍女此起彼伏的呼叫声,朝这里越来越近,直至脚步声在门外停住。

  屋门被人推开,顿时一阵冷风携裹细雨吹入屋中,吹散了袅袅香雾,暖暖热意。凤昕看到她衣衫半湿云鬓松松欲坠的样子,并不露出丝毫惊讶,仿佛这只是顺理成章的一出意外。

  “皇后娘娘。”凤昕朝她裣衽行礼,竭自表现出从容,不至于哀恸过露。

  她目光有片刻茫然,缓缓扫过屋中,只问,“他怎么样了?”

  凤昕并未回答,目光幽幽望了那道珠帘,曦凰循着她的视线看去,踉跄了步子奔走而入。

  “王妃?”徒维疑道,现如今让他们再见面妥当吗?

  “这次总该断了个干净罢。”凤昕目光随着那曳动不止的珠帘摇摆,猝然转身,一言不发的领着众人退出,徒维低叹声后,亦跟着走了出去。

  还未走近,曦凰已经迈不开步子,脚上如被绑了铅石,每一步都走得万分艰难。支起的床帏后头,他静静倚靠着,素白的单衣上沾了几点血渍,脸色没有她想象中的差,只是失了血色的苍白不像活人。

  “曦凰。”他哑声唤她,不是疑问,而是笃定,他或许会猜错这世上所有人,唯独她是自己不会错认的。

  才行两步,脚下却被裙袂绊倒,她堪堪跌跪到床前,所有澹定和骄傲统统化为泡影,她握住他的手捧在颊边,无声哽咽里泪水肆意,从眼角滴落顺着他的手腕灼下一路滚烫。

  “为什么要这样?你对凤家的成全还不够多吗?为什么要让自己做到这种地步?为什么?!”曦凰扯住他衣袖,仰起满面泪容,嘶声质问他。

  他静静的倚靠,并没有丝毫的反应,似乎只是漠然,层层白绢缠裹下的双眼本该清澈如水,淡若烟尘,而如今及至往后那双眼再也不会望着自己,再也不会……曦凰抬手,食指虚空画过他的眉眼,几多流连,几多悲哀,统统都在她朦胧的泪眼里。

  “你以为我又在算计什么吗?”他终于开口,语声微弱近无。

  “难道不是么?”曦凰目光迷乱,几乎痴狂。

  他又笑了,极其飘渺模糊的一个笑,“我这一生每走过一步路都在计算,却唯有这次不曾深虑。”是的,为了凤家他布局这个天下,熬尽心力助凤昀践登九五。为了曦凰一生安渝,他最终背弃誓约,为她选了一条最平坦的路。与其说他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不如讲,他这一辈子都在为别人而活。他伸出瘦削苍白的手,抚上她的脸孔,默默擦拭她脸上泪痕,微笑道:“原来随心所欲是这般畅快的。”

  “夜箴……”仿佛有刀割在心上一样,痛的她无法呼吸,曦凰第一声哽咽出口后,再也隐忍不住,“你懂什么,你又知道什么,你以为这些是我们要的吗?”她抓住他想要收回的手,丹蔻掐入他的掌心,怎么也不愿放开,十指连心的痛,他是否明白?

  “原本我也不相信命运,总认为以我们之能可以改变她。”他敛去了笑容,低下头,如玉肌肤隐隐透寒,“可惜最终我们还是要屈服于命运,走上那条最适合我们的路。”

  “屁话,你说的都是屁话。”曦凰截口打断他的话,环臂就将他抱住,顾不得自己的身份,顾不得人前人后的流言蜚语,就这么将他紧紧抱住,那久违的清苦药香淡淡掠过鼻尖,熟悉的让她心痛,泪水越流越凶,“什么命运,我压根不相信,只有你那么傻那么笨,才会被她所左右,我不相信……”

  她在他怀中失声哽咽,而他不再将她推开,轻轻将她抱住,仿佛还是从前那般的亲密无间。

  “我要走了,曦凰,未来的路会有凤昀陪伴你走下去……”他靠在床栏上微仰起脸孔,不知白绢裹覆下的双眼是否也在流泪。

  我不相信命运,总有一天,我会挣脱所有桎梏,命运将再也不能左右我。

  “即便我死了,我的魂也会来到你身边。”她埋首在他怀中,在心中轻轻呢喃出这句话。

  景初元年十二月,夜罗王上疏陈情,自请辞官归邑,皇帝不允,夜罗王三次上疏,皇帝都坚决不允,直至最后云夏公主长跪于太极殿外,皇帝方才颔首松口,翌日便赐下西北六郡包括宁朔为夜罗王封邑,世袭罔替。此诏一下,朝野震动,就算往前数三朝也没有异姓封王世袭罔替的,而且封邑之广更是是所未闻。朝臣纷纷上谏,规劝皇帝三思而行。但凤昀显然已经是铁了心了,仿佛恨不能将半壁江山予他。

  夜罗王北归返回封邑,云夏公主亦是请旨意伴随,历来公主除非远嫁出塞,从未有过随夫离京的先例,但云夏公主是铁了心要跟随自己夫君北去,似乎这帝都烟雨,风流京华并没让她有丝毫留恋的。

  夜罗王离京那日,帝后亲自出城相送,行十里乃止,这是朝臣们除册后大典外,第一次看到这对开国帝后同伴而出,那般仪容风华,实在叫人折服。

  百官侯列在城门两旁,曦凰与凤昀站在高丘上,身后明盔甲胄的禁军队整森严,保护着他们的皇帝与皇后。

  一架轻车稳稳朝远处驶去,扬起车后一路的尘埃,车旁只有一人驾马保护。他就这么走了,什么也没带,孑然一身的离开。

  不,至少他身边还有凤昕,他并不真的孤单。

  凤昀瞧着那车远行越远,几乎就只看到了一点尘烟,侧眸想唤曦凰一道回宫,只是话未出口已哽在了喉间。

  曦凰静立在他身边,凤冠袆衣,拖曳着一身雍容,西沉的余霞照映在她周身,晕染出一层淡淡红光,她默然眺望着远方,神色庄重,容颜绝美,那般样子让人不敢碰触。凤昀看着她,唯能静静的凝望。

  景初二年五月,这半年里陆续有边疆大将上疏请辞,所幸凤昀已提拔不少亲信武将,加之他们并非同时请辞,倒也能游刃有余的解决。

  五月,芙蓉花开,浮动在午后空气中的花香也似能醉了人。

  “连焉逢也走了呢,昭阳,你呢?”曦凰坐在太液池边,看着不远处玩得正闹的一人一虎,淡淡笑问。

  昭阳拽着耍赖调皮的小白,走到曦凰身旁与她并肩坐了,“我不走,我会一直陪着你。”

  昔年掌握全国八成兵力的天干十杰几乎已经全部回去了嵩阳山,此次焉逢也离开了,尚留在外的就只有昭阳了。

  “那里都是你的亲人呢。”曦凰手撑膝盖,支着脑袋望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池,微笑道。

  “恩,可他们有彼此,而你只有我了呀。”昭阳环过她的肩膀,拍了拍,大剌剌的笑,“我舍不得留你一个人呢。”小白此时凑了过来,拿大爪子拍了拍两人,似乎要她们来陪它玩,“对了还有小白,我也舍不得呢。”昭阳扑过去与小白又打闹成一团,虎啸声和欢笑声交杂成一片。

  曦凰看着她们,清澈照人的瞳眸里渐渐有水雾生起,嘴角却上弯出一丝笑意。

  时光荏苒,人世匆匆,转眼已度二载春秋。

  景初四年六月,国泰民安,宇内升平。圣上仁明,天下万物欣欣,百姓安家乐业,难得一见的辉煌盛世。

  烈日当空,帝都内的午市刚收街上人流渐少,许多人在街上的茶馆里喝茶听说书,悠然度过这个闷热的午后,却听从正东门方向有马蹄声疾奔而来,坐在窗户旁的茶客将头往外探,看到一人正往皇宫方向而去,身上铠甲风尘仆仆,像是历尽长途跋涉而来,他的马极快,而在帝都内可以放马奔驰的只有一种,那便是各地传来的急报。

  “我听说边关好像又要开战了。”人声鼎沸的茶楼里,蓦然有人这么说。

  “你怎么知道?可别瞎说。”有个书生摸样的人忙斥他一句。

  那人颇不以为然的撇嘴,“我大姐夫刚从绥宁作生意回来,他说那里情势很紧张呢,似乎是要打仗。”

  “难道又是突厥?”有个茶客皱起眉头。

  “除了突厥还有谁,真不晓得这些人太平日子放着不过,老搞些事出来干什么。”有人忿忿不平,毕竟谁也不愿这难得的安稳日子被战争打破。

  “到底三年了,突厥皇帝能守三年之约已然难能可贵了。”有个老先生持壶倒茶不紧不慢的说道。

  “哼!豺狼之心,人皆可诛。”有人嗤之以鼻,对突厥人十分不屑。

  民不可以议政,大家也就随口说了两三句,毕竟边塞路远千里,战火怎么也波及不过来,大家不一会儿又将话头聊到了其他地方上,茶楼又热络了起来。

  然而那茶楼里的一番对话,正是一句中的。

  “陛下,古兰起兵南下,虽突然倒也不是没有征兆,我朝立足边疆稳固,戌守数十万大军,此时定不能服软,必要将突厥人驱逐到长古拉山以北,还我朝永世安宁。”右丞相慷慨陈词,博得一众文臣武将呼应,数年的风调雨顺,让这些大臣们的自信心无比膨胀。

  然而昔年那些真正与突厥交过手的将领们,或死或走,在朝中几乎已经挑不出几个来了,而此次领军南下的人又是古兰皇帝完颜澈,以他的机智和手腕,决不能麻痹大意。

  凤昀在想或许他应该御驾亲征,“朕以为……”他倚着龙座,淡淡开口,御书房内的朝臣双手交握,半低下身子,认真恭听。可凤昀话还没说完,却被一道慌措声音打断,“娘娘,陛下正与朝臣议事,您不能进去。”

  随着那内侍的几道惊呼,众人纷纷转头朝外望,但见皇后拂帘而入,青衣素鬓,没有宝钗雍容,甚至没有戴一支花簪,平凡的不如一个最普通的宫嫔。

  “臣等,参加皇后。”众臣行礼参拜。

  “你们都先退下吧。”凤昀合起面前军报,淡淡吩咐,众臣应诺,鱼贯退出,直到书房内只余下他们两人。

  “你要御驾亲征?”曦凰上前,目光一扫那封被他压在袖底的军报。

  “何以见得?”凤昀看着她平静如水的面容,眸光微闪,这些年来,时光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的容貌不用任何金银相衬,便已美的动人心魄,只是由于伤痛的关系,她的脸色略显苍白,像是最好的羊脂玉,莹白剔透。

  “因为朝中已经没有能与完颜澈抗衡的将领,而你,向来不会忽视对手。”曦凰抬眸望着他的眼,凤昀感觉似乎被她一眼看穿了心思,不由笑道:“还是你最了解我,我是有此打算,毕竟完颜澈我不敢等闲视之。”

  “但是你不能去。”曦凰斩钉截铁的否断了他的念头,御驾亲征绝非小事,新朝初立,表面看一切顺遂,万一凤昀在前线略有不测,这刚安定的天下必然会再起腥风血雨,所以他决不能再上前线。

  凤昀略挑眉头反问,“我不去,还有谁能去?”曦凰未说出的顾忌凤昀何尝不知道,只是……

  “我去。”曦凰如此说道,凤昀愕然看她半晌,被她灼然目光刺到,脱口道:“我不准!”

  曦凰两步朝他欺近,一手“啪”的拍上书桌,居高临下的看他,目光虽厉,语声却柔,“军报里应该挟送来完颜澈退兵的要求吧。”

  “没有。”凤昀否认,只可惜他回的太快太虚了,登基了那么久,他已习惯周旋在那些老奸巨猾的朝臣中间,游刃有余,只是在她面前,他依旧说不出一句似真的假话。

  “我说对了,是么。”曦凰眸光一睐,微笑着收回手,完颜澈的要求从来只有一个,似乎这人也是个死倔不会回头的。

  “这种要求我不可能同意,所以开战必不可免。”凤昀恨声怒道,想到完颜澈信中字里行间内露出的跋扈要挟,他就怒从中来。

  “是,我知道。”曦凰依旧只是笑,显得漫不经心。即便凤朝的开国皇后不是她赵曦凰,凤昀也不会将她送去突厥,宁愿一战。皇后这个身份,所给予凤昀的只是一种羞辱。

  谁会想到突厥皇帝唯一的退兵要求就是将凤朝的开国皇后送至北方,对么无礼而又可笑,唯有曦凰知道那人的固执,那么多年下来也不曾退让分毫。

  “你知道,所以我更不会让你去。”凤昀长袖一拂,别过身去,表示此事再无商椎余地。

  曦凰看着他挺直的背脊,眼中神色几度变幻,“那是我与他的约定,他给了我这三年,我也该遵守承诺。”

  “够了。”凤昀蓦然回声打断她,目光紧盯在她脸上,仿佛要从她的眼中读到她的想法,可惜那深棕色的瞳仁就像秋潭,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国家大事,岂容这般儿戏。”

  “便是因为国家大事,才非我不可。”曦凰毫不退让,据理力争,“只有我能阻止完颜澈南犯。”

  “朝中武将没有死光,无须你这皇后带军出战。”凤昀几近切齿的一字一句迸出。

  “除了我朝中没人了解完颜澈用兵之法,除了我也没人能领动三骑。”曦凰曼声而笑,不卑不亢的说。

  “我就是不准呢?”凤昀深吸一口气,平静的说道,只要他不允许,她就只能留在宫里,哪怕她恨也好,怨也罢,他都不能看她白白去前线冒险。

  她似乎料定了他的说辞,笑容愈发婉转,“若陛下不愿完颜澈的私函明日就传遍帝都,还是答应我的好。”

  这事若传扬出去,岂不明摆着她这皇后与突厥皇帝有不寻常的关系,人家都为了她要打进家门了,这叫天下百姓怎么看她,她还怎么作这个皇后。

  “曦凰。”凤昀看着她的目光莫名复杂,从执拗渐渐转为悲哀。他不怕天下人的流言,但他怕那些流言对她的伤害。或许她并不在乎,她也从不想当这个皇后,可是他不能,真的不能。

  “给我三军,我许你二十年的天下太平。”

  二十年的天下太平,她要用什么来换?凤昀所有拒绝的话在她坚毅的目光中瓦解,她的聪慧、果敢、敏锐和擅谋他知道,可是他不愿她走,可笑的是他现在居然找不出法子将她留下。

  景初四年六月中,帝颁旨意,敕封皇后赵氏为定国大元帅,统领三军四十万,北上抗击突厥。旨意颁下,无疑再次震动历代皇统,自姬周而至今朝,从未有过皇后封帅领军的先例,众人虽有闲言,但却没有人能怀疑赵氏皇后带兵的能力,他们都期盼着他们的皇后能将突厥人打回老家。

  天色昏冥,殿中烛火敞亮,曦凰在宫人的环伺下由昭阳一人服侍穿佩,再次披上铠甲。她望着镜中的自己,一身银甲雪亮,照得人眼生花,依稀还能看见昔日快意疆场时的摸样。

  昭阳取来风氅替她披上,忽然殿中宫人黑压压跪倒在地,口称万岁。曦凰回身,看到凤昀闲步踱入,手中握着一把剑。

  “将它带上,就如同我时刻陪伴在你身边。”他将手中的绮凤剑递到她面前。

  曦凰望着这把通身无饰的宝剑,还记得这是她同夜箴协力打造为凤昀所铸的一把剑,他似乎一直带在身边,无论是昔年阵前斩将,还是日后登基大宝,他都不曾将剑封存,日日必定亲自以巾帕擦拭,他几乎是将这把剑视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现今,他却把剑给她。只道,见剑如见人,他时刻会陪伴在她左右。

  “我会的。”曦凰将剑接过,四目相对时,分明都有许多话要说,可彼此只是缄默。

  呜呜号角声自宫城外沉闷的传来。

  “出发的时辰要到了,我走了,陛下保重。”曦凰退走一步,仗剑跪地,起立转身时没有丝毫迟疑,却听而后掠过一道风声,待反应过来时,已被他从身后环住。

  多少年的相敬如宾,却是第一次这么亲密的拥抱,馥郁优雅的龙涎香味萦绕过鼻端,他的声音轻转在耳边,“无论如何,一定要安全归来。”

  不需要凯旋得胜,他只要她安全归来。

  及至七月,大军首次与突厥军队对峙在朔阳,似乎皇后领军锋锐万分逼人,突厥军队竟然节节败退,直至退到葫芦谷,双方开始胶着。

  北方天空高旷,入夜星罗如斗,突厥大军的营地内篝火烧得旺盛,猩红火焰直透天际。

  “陛下,不能再退了!过了葫芦谷,我们就无险隘可守,再加上天气将寒,届时再打我们可就失了天时地利了!”大帅行辕内,臣将的大嗓门几可惊天动地。

  帅案四周站着的善咄、安哲、琚怀亦是同副心思,他们都不明白向来计谋善断的陛下,怎么会连番算计失力,难道只是因为对方领军的人是那人,所以他才如此有失水准?这个问题在他们心中翻搅,却又没一个人敢问出来。

  坐在帅案后的男子翘着腿,闲适的靠在椅子上,手中把玩着一把精巧的匕首,似乎漫不经心,桌上灯烛照映着他的侧颜,明灭光影中只让人瞧见一双蓝瞳森森迫人。

  完颜澈并不理睬臣将的大吼大叫,仿佛有所思量一般的默不作声。

  臣将懊恼的爬了爬头发,求救似的看向同伴,希望他们能出声说上两句。安哲和琚怀蹙眉摇了摇头,表示不能多说,善咄却按耐不住,方想声援臣将两三句,蓦然被帐外士兵的声音打断。

  “启禀元帅,凤朝有使团求见。”

  “见了鬼了,怎么这个时候来。”善咄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嘀咕一句。

  “是么。”完颜澈唇角挑出一丝冷酷的笑,如同捕杀猎物前的豹,优雅而充满杀机,“领他们进来。”

  臣将他们弄不懂凤朝在搞什么把戏,只得面面相觑一番,琚怀最为机智,此刻也不由疑惑,“看来是好事不登门,凤朝的这位皇帝跟前朝可不一样,不好对付呢。”

  “哼。”完颜澈冷哼一声,将匕首缓缓入鞘,“这江山,凤昀可未必坐得稳。”

  桌上火焰倏然跳蹿,片刻后,士兵带着几名汉人进入殿中,完颜澈挑眉看着他们几人从容施礼,而后突然左右让开,引出后面一个戴着风帽的人。

  那人身姿纤细,不若那几个男子高大,似乎更像一个女子,在完颜澈几人目光的打量下,那人缓缓抬手掀开风帽,顿时露出风帽下的如云发鬓。她慢慢抬起头,一眼就望住坐在帅案后的完颜澈,将他惊愕难信的摸样收入眼中。

  “完颜澈,好久不见。”她轻轻启齿,道出的四个字,不带丝毫的肃杀,仿佛是久别重逢的老友再次相聚。

  臣将、琚怀、善咄和安哲傻傻的瞪着面前的女子,不敢相信,凤朝的皇后居然站在了他们面前,那一刻真的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午夜时分,一骑红骔马从突厥营地疾驰而出,奔向远处。

  不知跑了多久,他在一条小溪旁勒住了马,翻身而下,将身前的人小心扶下。

  “凤昀同意我的条件了?”他如此问,心中莫名期待无比。

  “你知道这不可能。”曦凰站在溪边,回首望住他,而他看不清她的脸,只瞧见风帽下的一双眸子幽幽摄人。

  “那你这是来干什么?难道以为光凭口舌就能劝动我退兵么?”他讪笑,双手环胸冷眼看着她,似乎料定她想不出什么法子。

  “凤朝国力强盛,更难得君臣一心,非是前朝可比,你占不了任何便宜,何必让百姓为了你的帝王霸业而徒流鲜血。”

  完颜澈被她这番说辞惹的发笑,只可惜那笑太冷,而他的话更似刀,“如果你们能考虑到百姓,当年又怎会起兵,踏灭前朝宗室,建立新朝,你们的手上难道没有沾染无辜人的鲜血,曦凰,你不觉得这样劝我毫无道理么?”他两步朝她逼近,而她身后便是溪水,本无处可退,或者她也没想过要退,就这样彼此相贴,近到她都能闻到他身上征尘的味道,“你知道我有多恨他吗?我恨他得到这个天下,可最恨的是他得到了你!”他双手握住她的肩膀,眼中恨意蔓延,字字句句说的切齿。

  曦凰迎眸看着他,那双蓝瞳里有幽焰闪烁,那恨似要燃尽整个帝都天阙才能熄灭,她不由笑,浅吟曼声,“那么,我们逃不开这一战了。”

  她依旧那么美,那日夜牵念难忘的容颜让他如痴如狂,他将她狠狠箍入怀中,“只要你跟我去突厥,我放弃凤朝江山。”她来不及再次拒绝,他已猝然吻下,久别多年的吻,包含了他多少思念多少煎熬,化为焰火灼烫在彼此唇舌间。

  熟悉却又陌生的气息袭掠齿间,曦凰蓦然惊醒过来,一把将他退开,他踉跄倒退数步,完全没有防备,而在争执间贴藏在他衣襟里的一样东西掉落了出来。

  那是一只藏青色的荷包,上面绣了只丑丑的凤凰,或许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那凤凰的形状,她记得,那是很多年前自己绣的荷包,在他出征前被他硬是夺了去,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了,他竟然还带着。

  完颜澈并未恼怒,反而俯身捡起那只荷包,拭掉它上面沾了的灰尘,小心的纳入怀中,而曦凰此刻察觉出一丝异常,不由疑道:“你的手?”刚才推搡间,她就感觉到了不寻常,练武之人手力刚劲,何况他又是突厥第一武士,即便收敛的再好,那手也不该如此绵软无力。

  “我的手么?”他抬起自己的右手迎了月光,手腕上赫然露出一条猩红狰狞的伤疤,“被夜箴废了,就在当年我夜袭凤昀军队想诱他入谷劫杀,没料居然是他装扮了凤昀。”夜箴的能力他从没有怀疑过,只是没想到他会比想象中的更强,“也不知凤昀上辈子修了多少福报,此生有你们这么帮他。”他讪笑,没有不甘,倒是有些遗憾。

  “如此,便无他法了。”她转过身,凝望面前的浩瀚天宇,唇间压过一抹浅叹。

  完颜澈走到她身后,双臂环过她的肩,将她纤细的身子箍入怀里,“曦凰……”他呢喃她的名字,哑了的声音中夹杂了万般不舍,为何甘愿放弃了征服天下,依旧得不到怀中的女子,一而再,再而三的与她错过,难道真的如此没有缘分?

  男子雄健的身躯抵着她的背脊,隔着一层薄薄衣料,似乎都能感觉到他心脏搏跳。曦凰这次没有推开他,却突然伸手握住环在肩上的双臂,广袖如水滑落,露出一双白玉净瓷般的小臂,右手肘上一枚红色朱砂虽然点在暗处,此刻却无所遁形的显露在月光下。

  “这是……”完颜澈一怔,蓦然捉住她的手,将纱袖推高,而那点朱砂正落在他眼中,越发显得鲜艳夺目,他心神俱震,继而整个人被狂喜淹没,原来这么些年来,并没有任何人得到她,自己不曾,就连凤昀也没有。

  所有嫉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并没有输给任何一个人。

  曦凰瞧他痴痴傻傻的样子,眼中细碎光芒闪烁,一把抽袖收手,略显尴尬的别过脸去,用纱衣将着不能示意人前的隐晦盖住,谁会料到,大婚多年的帝后从未行过周公之礼。

  “你我曾有过三年之约。”完颜澈逼近她,食指挑起她尖削的下巴,迫她不得不抬头看着自己,“我希望你还记得。”

  当年,是他主动从边境撤兵,这才给了凤昀喘息的机会,得以调转枪头对付东朝,可以说凤朝的如今,至少有一半是他的成全,虽然他如此所为只是为了一个人。

  她崩紧了下颌,脸上血色褪尽,露出的苍白越发显得楚楚可人。

  “曦凰……”他几近悲哀的望着她,低下了姿态,抛却了帝王尊严和骄傲,他只是个渴求心爱女子的普通男人而已。

  久久的凝视,仿佛无边无际的漫长,在他即将放弃的时候,她忽而露出微弱的一笑,“我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话,凤朝的皇后不能离开,我赵曦凰却可以。”

  以他的敏锐洞察,怎会没有发现她话中有别样意味,“你的意思是?”

  她绽出一朵妩媚的微笑,踮起脚轻吻他的眉心,轻声细语道:“以凤朝皇后的死,换取赵曦凰的生,忘掉过往,我们重新开始……”她吻过他的颊,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这,就是凤凰涅槃。”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烧掉她从前所有干系,还她一个干干净净的未来。

  他如释重负的笑,腕间发力,将她搂入怀中,低头吻住她的唇,所有缠绵柔软尽化为刃,凌迟着彼此的感官,他的舌尖放肆的逼近,迫得她凝滞住了气息,在他勾摄间,神魂颠倒。

  他想,或许是真的上天见怜,终于让他守得云雾渐开,这一刻,他真想跪祈上苍。

  “殿下,你只带五千骑兵入葫芦谷,是否太过冒险。”副将在得知曦凰的部署后,犹疑的问。

  “既然是出奇制胜,人多了反而束手束脚,五千人于我来说绰绰有余了。”曦凰坐在帅案后,目光沉沉的望向自己的副帅,“你要负责戌守,不得我手令不许贸然出兵。”

  年过半百的老将军早已没了昔年冲锋陷阵,一骑当千的锐气,凡事周虑太多,显得踯躅犹豫,这并不是曦凰擅长的作战风格,却又是偏偏选择他的原因。她本就不想大动干戈,不需要年轻武将的豪气干云,她只要稳守。

  果然副将不敢再多作置喙,恭然应了。

  他走后不多时,又有人进来,“末将参见元帅。”来人仗剑跪地,一身银铠齐整,上面沾有风尘,像是外出刚回。

  “布置的如何?”曦凰抬手虚扶,让他起身回话。

  “罐有松油的泥石已经布置妥当,只是为了避免对方起疑,不敢用太多,一百□□手也已挑选出来,皆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来人抬起头,年轻圆润的娃娃脸已有大将的沉着,虽然隐隐间还透着些稚气。

  “元静,明日一战,全在你了。”曦凰肃然望着他,语气森寒,“为了陛下的万古千秋,明日定不能让完颜澈全身而返,你可能做到?”

  “末将定不辱命。”他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

  曦凰上前将他搀扶,只道一个‘好’字,她独独选了元静带领□□队,不仅仅是因为他曾受强梧点拨,有高超的射击术,更重要的是他与凤昀的情分,她相信在元静的心目中无人能比得过凤昀,因此,在他眼中所有阻碍凤昀的人都会被除去,所以他才是此次任务的不二人选。

  她取过挂壁上悬着的绮凤剑递给元静,“这是陛下的宝剑,你将它带着,明日入谷,你的目的只有一个,无论谁阻碍了你,都务必射杀,这是皇上赋予你的权利。”

  元静怔了下,随即恭敬的双手接过宝剑,“末将定不辱命!”

  元静走后,曦凰坐在帅案后出神良久,脑中掠过一幕幕的往事,鲜活的仿佛才是昨日发生,所有悲喜爱恨,如今忆起已能坦然一笑置之,有人负她,她也负了不少人,这一生兜兜转转,也不知欠下了多少债,还也还不清。

  嘹亮的号角声在宽阔的平原里响起,曦凰取了头盔别在腰间,走出行辕,此时天空将亮未亮,正是最黑暗的时候,周围火把熊熊,照亮罗列整齐的骑兵。

  士兵为她牵来战马,她翻跃而上,背负身后的□□往空中一抡,代表皇室的旌旗呼啦啦的升起,她遥望远方,葫芦谷的山形轮廓在暗夜中模糊可见。

  “陛下居然只带了一万人去葫芦谷?你们是不是疯了,居然没人阻止!”善咄无法阻止完颜澈的决定,待他领兵一走,终于按耐不住的大叫了起来。

  “我也觉得陛下太过莽撞,只要一碰到她,陛下就容易失算。”臣将皱起了眉头,一手搓着下巴。

  “汉人那句话没错,这叫红颜祸水!”安哲忿忿不平的低骂了一句,也不知那女人到底有什么本事竟把完颜澈压得死死的,突厥内乱,王廷被毁,南下失利,哪件不是由她而起?完颜澈却对她心心念念,他不懂,真是一点不懂,他们心中伟大如神祗,能带他们远征天下的帝王,怎会被一个女人羁绊?!

  琚怀双臂环胸站在一边,并不参与他们的议论,反而若有所思的看着西南天际出神。

  “想什么呢,琚怀?”臣将站在他身旁,不由捅了他一肘子。

  “等。”他只说一个字,愈发使得其他三人摸不着头脑,他在等什么?

  不多时,天空传来一声鸣谪长叫,一只羽翼丰润的大鸟从远处飞近,在四人头上盘旋一阵后俯冲下来,琚怀伸出手臂,那只大鸟稳稳停在他的护皮手套上。

  “原来你放大黑出去了?”臣将伸手摸了摸那只啻鹰的羽翼,这是琚怀最近豢养来侦查敌情的,原来的几只已经阵亡,这只啻鹰还未算成年,第一次出任务也不知道行不行的。

  “似乎葫芦谷里没有埋伏。”琚怀从啻鹰的谪鸣声中读出信息。

  “确定?”善咄拧了眉头,犹是怀疑。

  琚怀其实也不信,又抚了抚鸟身,原本好好的神色突然一紧,他底下身,将鼻子凑近大黑的羽毛嗅了嗅,蓦然间脸色青白交加,如大白天活见了鬼般难看:“松油!他们在那里埋伏了松油!”

  震天厮杀声里,火龙倏起,瞬时蔓延于整个山谷间,葫芦谷由其形状得名,内宽口窄,火势一旦起来,便是焚山之势绝难扑灭。

  “你终究还是骗了我!”双枪在空中交抵,他脸上难掩痛楚,而她却分外平静,两人都弃了盔帽,谷中渐起的浓烟熏得人眼睛涩痛。

  “仅这最后次,我不骗你。”曦凰奋力一顶,高马立起嘶鸣,两人顿时错开几步,便是在这千钧一发间,几支劲羽破空袭来,森凉啐毒的箭头直指完颜澈。

  他从容挥挡,想把那几支箭挡开,可左手施力总不如右手,再加上他低估了元静的射力,四支箭挡开了三支,还有一支却偏射在肩头,一瞬剧痛,右手立刻没了知觉。

  他恨恨看向面前负枪而立的女子,她站在烽火硝烟里,长发凌乱飞舞,枪尖上的一点寒芒,衔连了灼灼日光。她分明就要取他性命,只要他死了,庞大却危机四伏的古兰国会瞬间分崩离析,凤朝危难自然顺理成章的瓦解。

  原来所有的虚与委蛇,厮磨缠绵全是作戏,不过是她诱他出战的一种手段而已,甚至在他们拥吻的时候,她想得也是怎么来杀他吧。

  他穿透烽火看向她,眼中恨意泯灭,似乎周遭人声都消失了一般,整个世界都静止了。远方又有几支箭射来,他分明看见,却只是漠然。

  那一刻他发现,自己苦苦争来的,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罢了,这一生,是成还是败,对他来讲似乎已经没有了意义,除了她的欺骗,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他惨然长笑,笑声张狂,穿透了重霄。忽然身前一阵冲撞,低头凝看,刹那惊窒。不知何时她已经掠至身前,与自己面面相对,她的呼吸吹拂在脸上,温热中带着幽兰花香。而她的背后赫然插着四枚羽箭,每一支都没入身体七分,只留羽尾在外颤曳。

  是她以身替他挡住了飞箭。

  “曦凰。”他又惊又痛,三魂中飞走了五魄,他慌乱的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却在笑,婉转俏丽的笑如兰生香,让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回眸时候的恣意张扬,深烙于心。他迷恋在她的笑容中,直到胸前匕首直刺入心口时,都没有感觉到一丝痛意。

  “我说过这次我不会骗你,从今晚后,我永远伴在你身边。”微弱的声音,袅袅浅浅回散在风中。

  温热的液体溅落在脸颊上,原来是他的泪。

  他笑着说:“从此天上地下,白骨黄泉,再不分离。”

  地动山摇里,巨石从山崖两边滚落,那一双人影在硝土尘寰中越来越模糊。

  便是在那刻,千里之外的帝都,巍峨九重天阙里,有在太液池边行走的宫女听到蓬莱山上传来一阵阵虎啸,那悲吼仿佛对天的哀鸣。

  景初四年十二月,古兰皇帝完颜澈战前失去踪迹,生死未卜,消息传出后古兰国内乱分迭而起,八大氏族割地为王,前线大军不得不退回乌诺里山后,按照突厥的这般境况,恐怕数十年内都无力南犯了。

  捷报传回帝都,同来的还有皇后驾薨的噩耗,元静领军班师回朝,带来了绮凤剑和皇后的一套衣冠。

  他说皇后战于葫芦谷,伏杀完颜澈,最终力竭阵亡,这少年将军对天子是这番说辞,对天下亦是同一番说辞,那日亲眼所见,他将会永远埋在心底最深处,永不吐露。

  凤昀捧着曦凰的衣冠,在朝堂上怔怔无言良久,殿下多少人宽言安慰,他一个字都听不清,只觉得心中某个角落轰然塌了。

  圣明睿武的皇帝在自己的臣子面前,捧着已逝皇后的衣冠痛哭失声。

  她终究是没能回来……

  皇后驾薨,宫内四宇全挂上素白孝帘,宫人们各个低眉敛息,整个皇宫沉浸在悲伤的气氛里,捧着素孝的宫人踏上皇后常年歇宿的宸澜宫时,这才发现,那常伴在皇后身边的淑仪和白虎此刻不见了踪迹,仿佛凭空消失了。

  宫人仓惶回报给皇帝,凤昀却只是摇了摇头,轻抚手中的绮凤剑,似平复下了所有哀恸,平静的说道:“不必找了,她们只是回去了。”

  没有了她的宫阙,想必昭阳和小白是片刻也不愿多呆的吧,宫人得命退下,他抬头环顾这金碧辉煌却又空旷冷寂的吓人的宫殿,笑了,惨淡的笑声里,泪水悄然而落。

  一个个都走了,从此以后,陪伴他的只有这冰冷皇座和无尽而漫长的时光。

  十二月霜寒,只是在嵩阳山里,四季如春,庭院里的杏树果实殷硕,花叶张开如伞,他坐在树下,抬头微嗅风中杏果的清香。

  忽有虎啸而至,那般熟悉,他循着声音转头,面前黑暗骤然被光亮铺满,明明已瞎盲了的眼,却清楚的看到一丛丛的梨花树下,她翩然而立,白色梨花随风翻飞飘落,她身旁蹲着的小白歪着脑袋露出憨态可掬的摸样,朝他咧嘴在笑。

  她翩翩行至身前,发上缠髻,左右各缚了发带,丝丝飘落肩头,朴素无华的青衣素衫,那依稀是她十四岁时的摸样。

  她坐跪在他面前,乖巧的伏卧在他膝头,一阵风过,梨花如雪纷扬,仿佛仅此一刻便是永恒。

  <全文完>

  后记:景初五年,皇后北捷未归,为国身死异乡,尸身亦未能寻得归葬故里,时年二十。帝哀恸,辍朝七日,举国哀悼。司奏谥号敬睿敏皇后,上奏准。并下旨劈山开筑皇陵,为皇后立衣冠冢。

  同日,帝下旨意,为慈度寺所在法山更名为,凤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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