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令蛮自然不晓得自以为私密的话被人鹦鹉学舌一般全泄给了对面那一群纨绔子弟。
她认真地看着罗守毅:
“阿蛮多谢郎君抬爱,只是……时间宝贵,世上好女子千千万,郎君实不必等。”
罗守毅若等,她却觉得有负担。
苏令蛮太明白自己,便这人再如何痴情,可回头她若还是不喜,也不会因着这等候时间的长短而选择委曲求全。
“二娘子,世上好郎君同样有千千万,你肯放弃心中那一个选旁人?”
苏令蛮默然不语,罗守毅叹了口气:“同样的,我心也全不由己。我愿意等,也全因自己,二娘子不必有压力。若哪一日,我不愿等了,那也就不等了。”
言毕,不等苏令蛮再拒绝,便大步流星地朝一旁看热闹的罗婉儿而去。
“大哥大哥,这,这!成了没?”
罗婉儿兴奋地跳脚,大力挥挥手生怕苏令蛮看不到似的,罗守毅瞪了她一眼:“站稳了!还有没有个小娘子的样儿?”
罗婉儿讪讪点头,罗守毅这才提起精神,朝一旁的付十二与吴碧婷打了个招呼。
“哦,我知道了,大哥你一定是没成。”
瞥了眼苏令蛮慢吞吞地还没到,罗婉儿肩膀撞了下自家大哥,幸灾乐祸地道:“大哥,妹妹虽然一向晓得你是个再好不过的好郎君,可……”她努了努下巴,指了指对面,“可好郎君与好郎君,也还是有好大一段距离的。”
杨廷一派悠然悠然自得,天水蓝在这碧水蓝天里,格外悠远,平添了一股名士风流的意味来。
罗守毅眯眼看,反倒气定神闲了:“婉儿,这你便不明白了,齐大非偶,行路途中被一朵妖花迷了眼,也是难免。”或许终有一日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罗婉儿似懂非懂,苏令蛮却是听明白了。
她朝湖对面看去,却正好瞧见王郎君伸扇遥遥打了个招呼:“苏二娘子,来行酒令否?”
付十二肘击了她下,呶了呶嘴:“还不去?”
苏令蛮哪里不晓得自己肚里那点斤两,可心底的情感又让她的拒绝说不出口,雀跃着想要靠近哪怕是一份,正扬起手要答应,眼角的余光去瞥见天水蓝流水一样飘远了,面色立即黯淡下来。
绿柳扶疏下,蓝白并肩而行,一眼看去,两人气场相合,矜贵天成,如天设一对璧人,再相配不过。
她下意识地放下手,心下发凉,王沐之从前的话语,像是一股凉风空空刮过心房:
“没办法,阿窈执意要跟,我这做哥哥的拗她不过,自然只能让步了。”
“我王家的女婿,可不兴调三弄四……”
仿佛有狂风呼啸,一下子吹散了脑中那些虚构的美梦,苏令蛮这才认识到,或者说,愿意承认此前不曾想过的事实:王家那位三娘子,京畿第一美人,实际是杨廷的未婚妻,便与她曾经是那吴镇的未婚妻一般。
她险些做了自己曾经不耻的那一类人。
不论杨廷承不承认,可事实是:他的继母与杨右相之妻一同下了聘,定了契。
她若当真自荐枕席,成了什么了?便要寻人春风一度,也该选个清爽利落的人才是。
苏令蛮哑然失笑,付十二在旁,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阿蛮,你……”
“是我想岔了。”涩哑的声音破出喉咙,短短时间,苏令蛮像是经历了二度成长,柔美的侧脸如被冰凿过一般,带了点迷离的死灰:“心慕,合该是一个人的事。”
罗婉儿那根粗神经也察觉到一点不同寻常,憋住了话头,不敢再乱说话了。
对面的王沐之不知听到了什么,嘴角的笑更灿烂了,远远看去,绯色便像是草地上一团火。他朝苏令蛮扬起了酒杯,一饮而尽。苏令蛮没搭理他,放开拳头,看着手心那一十个被用力按压出的紫红印子,半晌道:“婉儿,十二,阿婷,我们去旁处看看。”
罗守毅知趣走开,几人离了这段,去了另一边,直到再看不到对面一群。
就在苏令蛮刚刚离开之际,王文窈轻移莲步地慢慢踱回来,正经跻坐在草坪上,自顾自沏了杯茶,姿态娴雅,动作利落,将周围几人都看待了。面纱被撩开轻轻啜了一口,露出一张优美的唇形,长长的睫毛下,瞳仁黑黝黝一片,古井无波。
“怎么突然不高兴?清微那厮又惹你了?”王沐之浑不在意地饮了一杯,斜她一眼。
王文窈没回答,低着头看着身前一丛小草,嫩嫩一截草芽儿冒出头,绿油油极其可人。她伸手轻轻抚了抚,笑如春风:“二哥哥哪里话?阿窈从来都不会生清微哥哥气的。”
“不过……二哥哥,清微哥哥好似刚刚有点不大高兴,往后,你可莫再开那苏二娘子的玩笑了。”
王文窈弯起眉,露出来的一双眼眸温柔得像春波暖日。
“瞧你那点出息,等着吧。”王沐之一枕脑后,头顶是一片温柔的旭日,轻柔地洒下片片金光,他阖上眼,声音便像是从高空里飘过来似的:“阿窈放心,二哥会让你如愿的。”
王文窈什么也没说,伸手朝对面敬了一杯,笑容清浅又得意,带着点奶猫儿捕食的淘气。
苏令蛮一行走路走到一半,便碰到了向来不大对付的另一群闺秀,以杨家曾经的老姻亲范家范四娘为首,面色不善地将她们四人给围住了。
说起这范家,也算是个奇葩,一把好牌打得稀巴烂的典范。
当年梁太祖功业未建,四处东征西讨难免会有马失前蹄之时,有一次被地方逼到了几乎弹尽粮绝之时,特特遣人回老家向妻子的娘家求粮,无奈这范家守了一地窖的粮草情愿发霉也不肯资助下太祖皇帝,以至定都之时,太祖眼不下这口气,直接一纸诏令,将这准备陪都北上的范家定在了定州:
言范家虽乃国戚,委实不堪重任,还留边关为宜。
连遮掩的意图都不曾考虑过。
所以这范家硬生生将一门国戚,作成了这边疆土豪,若非当今圣人身负范家血脉,这日子恐怕还要过得水生火热。
不过,就这国戚的名头——在这七品小官都能耀武扬威的边地,也还是很能作威作福了。
尤其这头顶上的大佛独孤瑶被绊倒了,她更是春风得意,走路带风,本来就瞧苏令蛮不顺眼,但从前她胖,与如今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范四娘心里那一腔嫉恨简直是要破天了,见四人说说笑笑而来,便与一帮跟班将去路堵了:“哟,我瞧是谁呢,原来是这鼎鼎大名的苏二娘子,叫……叫什么来着?”
“阿蛮!”一人凑近耳语,声音大得却大多数人都能听到。
“对,阿蛮,你说,你阿爹都怎么取名的,这么不走心呢?”历来都是极厌弃之人,才兴取这“蛮”字。
苏令蛮瞪了那说话的狗腿子一眼:“干卿底事?让一让。”
“倒是不关我的事,不过我这人呢,重义气,好打抱不平,看到那些个狐媚子使坏,便忍不住想将她踩得翻不了身。”范四娘指着苏令蛮鼻子,勉强算得上清秀的脸蛋右额角上爆了个痘,“苏阿蛮,莫以为你如今瘦下来漂亮了,便能到处勾引人了。”
苏令蛮的重点偏了:“那你也承认,我现在漂亮喽?”
“呸!脸皮真厚!”范四娘身边的小跟班啐了一声,推推搡搡着就要过来,罗婉儿几人一看,也急了,连忙赶了过来,挺胸道:“你们干嘛呢?捣乱呢?”
范四娘勾唇一笑:“非也,这是要教训某些个不长眼的狐媚子,好叫她丑人莫要多作怪!”
苏令蛮原是不生气的,好歹姓范的还承认她漂亮了,可这么一句,却让她老大不爽,被她们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逗乐了,“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
罗婉儿也捧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说阿蛮丑?哎哟,我说,你们好歹也照照镜子,若阿蛮丑,恐怕你们……都得去撞墙自尽了,免得活着贻害空气。”
这下是捅了马蜂窝了,原来的推推搡搡升了级,范四娘那一拨,还有两个自小习武的好手——这事,在定州也实在不罕见,竟然捉着四人动起手来。
罗婉儿是嘴皮子利索,从来懒得练,另外两个人都是商贾之家出来,从来被教育得要求娴静淑雅,虽离静雅有些跑偏,可也与苏令蛮这脑后有反骨的不同,手是无那“缚鸡之力”的,于是乎,对方一群两倍于四人的拥着几人打将起来,苏令蛮无法,只得招来绿萝护着另外几人退开,一人对付那几个颇学了点功夫的小娘子。
多重顾忌之下,十分力也只敢使了五分。
苏令蛮是越打越不对,这哪里像是普通寻仇,两个会武的闺秀拳脚一点没收力,全往死处下,还有六个小娘子使暗手,六个打一个,她再如何厉害,再不出人命的顾忌下,也是束手束脚。
围三打一。
苏令蛮注意到了只有一个方向,对方是放了水的,可那里接近的,是湖边,如今已近在咫尺。
看着范四娘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苏令蛮突然勾起了唇,旋身飞起一脚,便将范四娘直接踢入了湖中。
“扑通”一声,剧烈的水花溅起,但因此处选的是湖泊的凹脚处,注意到这处的寥寥无几,范四娘轱辘一声,一口咽尽了水挣扎地扑腾起来——在这多山少水的北地,旱鸭子是有一个算一个,没几个会游的。
已有几人惊呼着扑了过去,旁侧里一道年轻的身影扑通一声落水,迅速往范四娘处游去,倒好似提前等着一般。
只有两个会武的丫头围着了,苏令蛮压力一下减轻了许多,湖边泥土松软,她一脚旋空,连连发脚,黄泥便漫天地朝来人落去。那两人没想到她竟会使这恶心人的招数,下意识地往两旁一躲,苏令蛮早有准备,一个箭步便冲出了包围区。
这还不算,落地未稳,便飞起一脚,直直地朝一边提将过去。“扑通”一声,那人未站稳,一下子也轱辘着落了水。
“你!苏阿蛮!我与你没完!”
剩下一人登时急眼,腰间一拂,竟是一把软剑,如灵蛇电闪,急急飞了过来。
苏令蛮腰一折,以“铁板桥”势躲过这一截,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这时剑势又来,一旁绿萝啸声袭来,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便掷了过来。一寸短一寸险,可有总胜于无,清脆的相撞声传来,软剑被顺势荡了开来。
“阿蛮这身功夫当真不错。”
绿萝护着三人沉默不语,罗婉儿推了推她:“绿萝,你快去帮你家主人。”
“二娘子说让奴婢保护你们。”绿萝坚持地道,半点不肯改主意。
此时场上情形已经进行到白热化,范四娘被一郎君抱在怀中,湿漉漉地上了来,也不知怎的,外衣给扒了,只剩一截肚兜和袄裤,露出胸前鼓鼓的一团。
而原本无人的凹字形口里,已经匆匆来了一群听到动静之人,男男女女,不下二十人。
苏令蛮见此,瞅准一个空荡,连连飞踢,就着力道飞退,直接退回了绿萝几人中间。
艳色的裙摆在空中飞出一道极美的弧度,黑发因长时间打斗已经披散了下来,此时看来,简直是红晕天成,美不胜收。
不过——这美人的注意力,也没八卦来得大。
虽说定州民风开放,男女看对了眼便可以去钻林子,可大庭广众之下,便被人见着了大半的身体,还与一郎君肌肤相贴——
这对有些地位的人家,事情便不那么友好了。
起码对范四娘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这意味着,她再不可能嫁入一个体面些的好人家了。
苏令蛮小拇指挑衅似的勾了勾,朝着她冷冷地笑了——
偷鸡不着,蚀把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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