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请吩咐。”
吴氏的强硬只撑了一瞬,便在杨廷冷肃的气息中兵败如山倒,谦恭地垂下头颅。
“苏夫人言重。苏二娘子巾帼不让须眉,曾臂助过杨某一回,杨某感怀,自也该投桃报李。”杨廷难得温言道:“仲衡无度,不过是句玩笑话,夫人莫往心里去。凡杨某在一日,便谁也不能欺辱了苏二娘子去。”
他没有言说这臂助是何助,众人自然也不信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能真正臂助得了杨廷,只当是托词,脑中不由分说便杜撰出了无数风流韵事。
不过,这官场中人又岂是寻常吃瓜群众,凡事从来都喜欢挖三层,想到王右相与宰辅的不合传闻,又觉得杨廷出面挺苏令蛮挺合情合理。罗太守呵呵一笑,捋了捋没几根的胡子,道:“阿蛮有此殊荣,倒是她的福分。”
杨廷这话放出来,以后但凡想凭着权势威迫于她的,便不免要掂量掂量脑袋上的乌纱帽够不够严实,能不能抵得过杨宰辅的铁帽子了。
吴氏傻了眼,心下感激,脑中丁点都没怀疑他口中所谓的“臂助”真实性,毕竟作为既得利益者,女儿的彪悍她亦是领教过无数回。便晨间的那份出自“杨郎君”的礼物,也有了解释。
苏护面上惊疑不定,视线便不由往身旁的女儿身上落。
果见皮肤白净,亭亭玉立花一朵,比在场大多数小娘子都气度出众,仿佛头一回认清她似的,看了又看。晨间他那些质疑的话,此时全数化作巨大响亮的耳光向他面上扇落,让他差点挂不住脸:
“阿蛮,你认识杨郎君怎不早说,害得阿爹……”差点出个洋相。
苏令蛮没理他。周遭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她也毫不在乎,昂着头,直直地盯着杨廷,眼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灼——
少女隐秘的心事,从来是反反复复,周周转转,毫无道理。
杨廷递来一颗糖,她生硬地吃下去反复嚼了又嚼,嚼出丁点甜味,便连满口的苦涩也为之让位,只不住地将那一点甜味扩散出漫天烟雨,心头仿佛炸开了花。
她福了福身:“多谢郎君照拂。”
杨廷扯了扯嘴角:“举手之劳,不需如此。”
一点点的好,扩散成无数“他待她不一样”的证据,苏令蛮心中甜蜜又焦灼,前路渺茫,可不试一试,她还是不甘心。
王沐之看着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笑了笑:“太守,既是圣意已明,这春日宴,也该摆起来了。”
罗太守连连点头:“郎君所言极是。”
说着,便与太守夫人和付家的一同招呼着众人散开往楼外去。
温泉山庄建筑风情截然不同,十步一楼,五步一阁,走廊更是九曲十八弯,间或点缀了大片的鲜妍花朵和葱茏树木,处处皆风景。
罗太守将众人引到了一片巨大的湖泊旁,湖上莲叶田田,清荷盛放,端的是一副北边不常见的一副盛景。沿河一周,会心独具地摆了十来个长桌,其上各色冷碟糕点,在这露天光里,也显得分外可爱诱人。
“诸位,不必拘束,今日这春日宴呢,就是要好好地吃,好好地玩,玩累了,还可以去那边的温泉歇一晌,泡一泡,解解乏,明朝再走。”罗太守指着离湖不远的一排绵延建筑,笑呵呵。
微风过处有清香,三道圣旨带来的拘束感被这小风、碧波给荡漾得丁点不剩,四下作鸟兽散,各寻着相熟人离开。
男男女女,也未曾分开,无拘无束地在一块畅谈,行止大方,倒也没甚让人不自在之处。
罗太守等几个年纪大些的官员也是知趣,知晓自个儿在也是妨碍,纷纷抱拳告辞,各寻各的乐子不提。
苏令蛮被相熟的几位小娘子拉着走了,罗婉儿、吴表妹、付十二笑嘻嘻地调侃她:“阿蛮,刚刚你可出尽了风头。”
那帮子人里出了几个人尖,走哪都显眼,大殿里几乎人人都竖着耳朵听贼着眼睛看,哪里还不晓得?玉宇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桃色绯闻却是传得飞快:“听说京畿来的两位权贵公子为你都起了口角,你可想好,喜欢哪一个?”
吴碧婷语气发酸,苏令蛮懒洋洋地挑起眉:“你当是挑萝卜白菜呢,喜欢哪个就能将那个搬回家?”
她微眯着眼,注意到王沐之与杨廷两人肩并肩去了河对面,身后略略跟了几个少年郎君,俱是定州城里出色的小儿郎。
一树垂柳青青,清风徐徐,头顶的太阳暖融融地照下来,直熏得人欲醉。
付十二顺着她视线看去,与吴碧婷咯咯笑到一处:“还说不搬回家?我看你眼睛都快黏上了,说说,看上哪个了?”
她们之间说话惯常荤素不忌,罗婉儿也笑着起哄:“是啊好阿蛮,我正要说你,上回那杨郎君打马刚走,你便也跟着不见了,可是当真与杨郎君有旧?”
“有旧”两字被加了重音,苏令蛮哪里不懂她们口中调侃,脸上不知怎的有些热烫,正要说话,却被对面新加入的一道白色身影给吸了去,下意识便站了起来。
罗婉儿见她站起,不由“哎”了两声,苏令蛮掩饰般的去旁边桌几上取了一碟羊奶糕,嘴角的笑意疏忽不见了。
“阿蛮,莫非这糕不好吃?”罗婉儿从她手中的碟里拈了一块尝了尝:“还好啊?”
付十二有点看明白了,对面一群郎君里,那一抹白色轻纱颇为显著,远远看去,仍能觉得气度娴雅,高贵不凡。
她偷偷扯了罗婉儿袖子,压低声问:“婉儿,你知道那人是谁?”
罗婉儿粗枝大叶的,到底有个做太守的阿爹,与她们便有些不同的消息源,愣愣点头:“她啊,王沐之的三妹妹王文窈,阿,对了,便是盛传的京畿第一美人。”
“那比之阿蛮如何?”
吴碧婷好奇地问,湖对面距离太远,王文窈又带了面纱,隐隐绰绰处,又多了一层缥缈之气,几人都有些好奇。
罗婉儿点头又摇头:“美是美,可惜……恩,就跟我家佛堂里供的菩萨似的,没一点活人气。”她还是喜欢阿蛮这样活蹦乱跳的。
几人一听,登时没兴趣了。
她们能玩到一处,便是脾性相投,从来都不爱那些个泥胎木塑的美人儿,只觉得不是一路人,连话都说不到一处,不由起了话头说起旁的。
苏令蛮却心不在焉的,被付十二打趣了,付家是富户,可她阿爹一个一个往家里纳,最常见的便是那歪歪缠缠,勾心斗角,看人眼色已是练出来了:“阿蛮,我可看明白了,原来你竟是看中了杨郎君。”
苏令蛮将羊奶糕往中间一放,半支着脑袋抬头看天,“我是喜欢他。”她们定州人,从来不兴什么遮遮掩掩。
“那你可有得磨。”
付十二幸灾乐祸:“这一看就是块又臭又硬的大石头,阿蛮,若你求长远,恐怕不成。”
苏令蛮歪着脑袋,一片清波碧草里,一张芙蓉面比雪更白净,“何求长远,但求一夕之欢。”
罗守毅来时,便听到了这么一句,板正的脸登时黑了,罗婉儿诺诺地站起身:“大,大兄,阿蛮……这是开,开玩笑呢。”笑话,这话闺蜜间说说可以,若传到了旁人耳朵,便是惊世骇俗了——
虽然这惊世骇俗在定州城里几乎日日上演。
苏令蛮被好友的兄长听到这话也是面皮子发紧,起身与罗婉儿肩并肩站着,跟一对儿鹌鹑似的,红粉霏霏,艳若朝霞。
罗守毅呼吸一滞,视线落到旁处:“苏二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苏令蛮有些呆,指了指自己:“我?”
“对。”罗守毅点头。
“大兄,这事可不怪阿蛮!”罗婉儿跳起欲说,却被付十二与吴碧婷一个捂嘴一个缚手扯住了:“您继续,您继续。”
待苏令蛮垂头丧气地跟着罗守毅走到一旁,保证再听不到,付十二才恨恨地放手,展示手中婉儿刚刚留下的一排牙印:“你属狗的啊?”
“你没见我大兄刚刚黑脸的样子,他那嘴皮子叨叨可能训人了,你还让阿蛮跟他走,真没义气!”罗婉儿气鼓鼓道。
付十二是好气又好笑,与吴碧婷对视了一眼,摇头道:“婉儿啊婉儿,你这心眼子,哎……你大兄摊上这么个不省心的妹妹,可是苦了他喽。”
吴碧婷帮腔:“莫非你就没看出来,你那大兄……对阿蛮有点意思?不然这训话的事,怎么也轮不着他啊。”
罗婉儿似信非信,看着远处静静站着不知再说些什么的两人,摸了摸后脑勺:是……吗?
“可阿蛮不喜欢我大兄。”
她既不想大兄带绿帽子,又不想阿蛮不开心——一下子,脑子便混乱了。
“二娘子,我,我……”
苏令蛮莫名地看着在她面前抓耳挠腮的罗大郎,问:“郎君要说什么?”
罗守毅看着眼前比朝霞更明媚的脸蛋,忽而忆起了年前还胖嘟嘟的小娘子,此时想来,那胖也变得可爱了。
“我心悦你。”
罗守毅方正的脸,比虽随处可见的花儿更红。双眸赤城,带着少年郎一腔的无法自控的爱慕。
苏令蛮蒙了,她从前不曾想过,也不曾预见过,下意识地将脑袋往旁边一转,付十二等人朝她招了招手,她僵硬地转过头,扯开嘴角:“罗郎君怕是说笑吧?”
罗守毅忍不住将手放到她脑袋上揉了揉,心都软了一片:“是真的。”
“二娘子,你可以考虑考虑。”他宽厚地笑,目光柔和:“本来想等一等,但父亲还有大半年便要调任冀州,我怕时间赶不及,便先与你提一提。我家庭简单,婉儿又一向与你交好,我母亲也极喜欢你,二娘子,你嫁过来,绝对不会让你受苦。”
话很简单,没有佶屈聱牙的遮掩,一切都铺开来,明明白白。
苏令蛮知道,她本该喜欢这般的赤忱直白,甚至这往后的生活,也看得出轻松惬意,没有妯娌烦心事,没有难缠的婆婆,一切刚刚好。
可——世事半点不由人。
她苦笑了一声:“罗郎君,其实……”
“二娘子,你不必急着回。”罗守毅打断她:“终身之事,且需慎重。”
苏令蛮却不是那瞻前顾后、盘算掂量的性子:“郎君之言,阿蛮明白,可阿蛮心里,如今住着一个人,他不搬走,阿蛮便不能嫁。”
绿萝远远站着,听罢忍不住叹了一声。
二娘子,果真是太傻了。
换做旁人,早就留条后路了。被心仪之人这般说,哪个郎君肯再坚持?
可世事无绝对,罗守毅似早有所料,仍然从容:“若哪一日,那人搬走了,守毅希望,能第一个住进来。”
对面湖岸,却进行着同样的一段对话,王沐之听身边能人复述完,嘴角一翘:“清微,这阿蛮,有点意思。难怪……你瞧得上她。”
杨廷不置可否,细盏热饮,盖住口里过分甜腻的味道,撩起眼皮:“苏二娘子的名讳,可是你能叫的?”
这般无聊,还遣人偷听。
王沐之瞥了一眼杨廷眉间更重的凝霜,摇摇头,朝安静看景的王文窈道:“好阿窈,你说,这墙角要不要撬?”
“哥哥也看上了?”王文窈清浅一笑。
“王仲衡,不认真,就莫去招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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