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整个就是一个豆腐块套豆腐块的规整建筑群落,长街横平竖直,纵横交错,几乎是可以拿尺子来度量的。
由西市商区至高官遍布的东城,朱雀大街是必经之路,这般一条可以由五辆三驱车架同时并排而过的大街历来是不乏行客的。
威武侯大喇喇当街横马,数十精卫披坚执锐开道,愣是在半途将鄂国公府的马车拦下,在旁人看来:苏世子要倒霉,而且是——倒大霉。
京中纨绔不少,威武侯在里边更是数一数二的顶级纨绔,有那一手遮天的宰辅大人在,只要不是谋逆反叛,整个长安便是当自家宅子逛都没问题。
可谁都知晓,威武侯向来喜欢顶着一张冷脸招摇过市,等闲不爱搭理人,此时这般七情上脸地对着一小娘子,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稀罕事。
于是有那鲜衣怒马赶着回家上趟的小纨绔慢悠悠地停了下来,来往马车也晃荡晃荡一步十挪地往前跑,窗帘子悄悄地掀起一角,打算看一看这盛事。
一看之下,登时明白过来,那下车来的,不正是最近长安城里的话头儿,几乎坐稳宝座的长安第一美人,金镶玉嵌都嫌俗了气的仙女吗?
若是对上这苏二娘子,乖乖,也难了怪了……
郎君们纷纷心有戚戚焉,这般看来,这威武侯纵然曾经是喝了仙气的,却也知晓美人的好处,下凡来了。
场中两人都是被人看惯了的,对周围的异色习以为常,全然不在意,唯独莫旌与苏文湛领着人不大自在地往外退了退。
“侯爷所来何事?”
苏令蛮眸光微动,又问了一句,眼波流转间,已将对方来意弄了个分明。
她长得好,纵然许多郎君会在背后酸两句,可当着美人面总还是殷勤备至的,她被捧惯了,很能分辨对方心意,见威武侯这复杂面色,哪里不晓得又是一个对自己上了心的。
苏令蛮这人,在定州儿郎里,从来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万人斩”,身具七窍玲珑心一颗,偏生又没心没肺惯了,对到手的东西从来是转手即丢,毫不珍惜。
此时对着这俊美无铸的威武侯,依然是同样做派。
只到底还算聪明,将那一丝不在意藏得深,不叫旁人发觉——
偏生杨廷自小在这风波诡谲里长大,察言观色的本事浸淫老道,转瞬间便察觉到了对方情绪,那过剩的自尊登时激起了千层浪无边海。
他这人到真正发怒时,只会笑,笑得温文和煦,好似变了个人似的:
“二娘子月前苦苦追求本侯不得,竟玩物丧志地玩起了斗蛐蛐。本侯这些日子但凡想起都深觉对鄂国公不起,便决意还是遂了二娘子意,以免二娘子大好人生蹉跎。”
“……啊?”
苏令蛮心里咯噔了一声,遂意?什么意?
莫旌忍不住率着精卫往外再退了退:完了完了,侯爷气性上来了,凡侯爷发癫,连老大人都得退避三舍。
果然,便听那溪涧出泉叮咚清朗的声音响起:
“本侯便是来通知二娘子,明日本侯会遣小轿来鄂国公府抬人。”
杨廷牵起嘴角,公子如玉,笑如春风,偏生一双凤眸好似要冻地三尺,苏文湛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
“苏世子,您意下如何?”
这遣小轿来抬人——是说要纳妾?
按理,威武侯愿纳一个从七品小吏之女当妾室,那也是这小娘子祖坟冒青烟,便有了一张倾国倾城颜,也抵不过世间至高权势。
孰料苏令蛮当初既然敢一言激起定州满城儿郎的不满,便不是那可以折腰的性子,气性上来,一双桃花眼简直熠熠生光:
“侯爷是想强纳奴家?”
“强纳如何?”
杨廷明摆着想以势压人,到他这个地位,莫说强纳一个区区小官之女为妾,便是一品大员之女,操作得当,也是可的。
“侯爷只要不怕头顶一片草原,奴家倒也不在意。”
苏令蛮不在意地捋了捋鬓角,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婉。
皓婉上一圈翠玉镯松松垂着,不经意间便是一段意态风流。
围观中有年纪尚小的小郎君忍不住吹了声口哨:乖乖,这小娇娘当真惊世骇俗,可一想能与这般美人儿来一段露水姻缘,也不枉此生。
世间逐美之风愈盛,如静岳长公主这般公然蓄面首,寻欢作乐者虽少,可那强势的贵妇暗地里寻个美郎君来段风流韵事,倒也数见不鲜。
苏令蛮当真被纳,除非日夜看守,总能找到愿意一亲芳泽、不惜性命的采花者的。
杨廷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偏面上还得端着世家公子的风度,启唇道:“是吗?”
“本侯别的不多,家丁不少,有盗匪赶来,本侯便送他一家老小上西天。二娘子,你觉得如何?”
苏令蛮嗔道:“侯爷当真心狠。”
眼波流转间,不知看到了什么,她神秘一笑,足间轻点,大袖明衣旋开,手已经扯着一个紫服宽袍的郎君过来。
杨廷定睛一看,正是那看热闹不嫌事大从来与自己对着干的王沐之,心里不由道了声:坏了。
果然是坏了,但听苏令蛮这气死人不偿命的小嘴儿轻启,道:“王郎君才貌双全,奴家甚是心悦,可愿娶奴家为妻?”
她这话,算是看准了王沐之性子。
身为右相幼子,本身并无负累,娶一个小官之女为正妻也还是可的,何况王沐之与威武侯素来不对付,能让威武侯难受之事,王沐之总愿意插一手,前些日子两人还在蛐蛐馆对上了,苏令蛮自忖对王沐之性情还是了解一二,凑近以只能让两人听见的声音道:
“今回帮奴家一把,奴家的大将军便赠与郎君,若日后郎君悔婚,也随您。”
“成交。”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王沐之眉毛一挑,颔首大声道:“清微,明日仲衡便去鄂国公下聘去,朋友妻,不可欺。清微,莫要过了。”
杨廷看着对面意气风发格外登对的一双男女,心里仿佛下起了一程又一程的鹅毛大雪,又冷又涩,好似被浸在了苦水里,早忘了当初来的原意:
“甚好。”
拂袖而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周围人见没热闹看了便纷纷散去,苏文湛这才出言道:“阿蛮,你当真要嫁王郎君?”
苏令蛮袖手眯眼看着远处,马背上那昂扬身姿渐渐远去,不在意道:
“有何不可。”
只可惜难得这般对口味的一张脸。
能娶到这么个有趣又对口味的美人儿,王沐之觉得往后的生活不会无趣,可当他兴匆匆回府,第二日安排人去提亲时,却发觉那肚里芝麻馅儿的威武侯早一步就差遣了媒人,领着圣旨天未亮就敲开鄂国公府大门,将婚事给办瓷实了。
苏令蛮也被迎面而来的一兜圣旨给砸晕了——
以至于见到花厅里肃着一张脸的美郎君时,半点没有从前巧笑倩兮的绰约风情,直挺挺道:
“侯爷与人置气,好大的手笔!”
都肯娶她为正妻了。
回去辗转反侧一夜的威武侯眼下一片青黑,胡渣冒了点头,可即便这般憔悴,仍然好看得要命,黑水晶似的眼睛直直盯着人,好似要看到人心里去:
“本侯从不会拿自己的将来置气。”
这一瞬间,视线竟好似有了灼人的热力,感情浓郁得好似要扑出来。
苏令蛮不自在地挪开脸,一双眼睫颤得好似蝴蝶振翅,不论如何,有这样一张脸的郎君貌似深情款款,总让人会有点动容的。
胳膊拧不过大腿,圣旨既下,那便是铁板钉钉。
苏令蛮转念一想,这么多年也就一个威武侯长得甚得她心,纵然性子霸道,往后兴许能调教回来——便去小倌馆包个俊俏的,非但费银钱,也找不着这般品相的,怎么着也不亏。
何况要当真抗旨,诺大的威武侯府和定州苏府哪里受得住上头的雷霆一怒?
只得半推半就地从了。
于是一个打着深情幌子意图降服野马的美郎君,与一个打算不费钱嫖美人儿的美娇娘各怀心思地凑到一处,过起了小日子。
假深情真霸道的威武侯,扮着扮着竟真习以为常;而假风流真无情的美娇娘,也越来越习惯夫郎的宠爱,竟一时好得蜜里调油——
如果不算夫郎时不时地喝下一缸子老陈醋外。
不过到底威武侯技高一筹,在无数次暗地将觊觎者先下手为强后,威武侯夫人身边的烂桃花越来越少,直至登了帝位,进而绝迹。
据传言,梁武帝肯称帝,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潜邸之时,觊觎蛮后风姿者甚众,为蛮后神魂颠倒者数不胜数,为使爱慕者绝迹,才登了帝位。
毕竟,谁敢觊觎一国国母?
起码,梁武帝觉得身边那些苍蝇绝迹,舒心了许多,一生致力于杜绝情敌的梁武帝,终身都只有一个正宫娘娘,后宫空置,史称“情帝”。
其中最有力的一个情敌,并非有“生花笔”的王沐之,更非有“镇国枪”的楚世子,反是一个犄角旮沓出来自称“鬼谷子”的老不死。
当然,蛮后回回都笑他妄想,笑称:
“鬼谷先生乃出世之人,不过是看在妾与他故人相似的份上看顾一二。”
奈何梁武帝被害妄想症严重,深信“老不死”要来抢妻,反倒临近暮年,这一开疆辟土的大帝与一云游之人才能和平坐下聊天,见鬼谷子一如往昔,喟然叹道:
“先生寻了百年,何苦?”
鬼谷子负手而立,半晌才道:“无他,唯习惯而已。”
不该存世的法器出世,她曾经存在的世道……气运要乱了啊。
正当梁武帝得意于此生抱得美人归的成就时,便听鬼谷子不怀好意道:
“下一世,贫道恐怕要占圣人些便宜。”
梁武帝向来对这神神叨叨的道士不在意,只笑吟吟地回宫过舒坦日子。
果见风云流转,时光反溯,鬼谷子看着呱呱落地生世凄苦的小男娃,笑了:
“圣人,叫师傅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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