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在安抚了因为生女整日闷闷不乐的长城公主萧玉姈一番后,便火速前往建康,与陈元康、王伟等人商议过后,以天子萧欢的名义下诏:
庐陵郡王的遗体就地安葬,无须运回建康,朝廷中枢亦是不会为他举行国丧。萧续生前并未指定世子,因此将其封国一分为二,朝廷不会收回封地。
长子萧凭继承庐陵郡王爵位,封地江州湓城(九江市),次子萧应新封鄱阳王,封地在鄱阳(鄱阳县),二人同样无须到建康述职,只需要将萧续的葬礼办好即可,将来建康中枢会派遣王府长史到这两地处理后续杂务。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封诏书,和从前分封萧氏宗室的规矩有了一个最大的不同,那便是推恩!
推恩令没什么稀奇的,西汉时期便是中央对付宗室藩王的利器。
将封国划分,每个儿子都有一份,地盘越来越小,越来越没办法跟中央对抗,这是一个无解的阳谋,除了谋反。
联系起之前建康中枢一道又一道的改革政令,如今梁国加强中央集权的趋势非常明显。
建康这颗在萧衍时期昏庸不堪的“大脑”,正在迅速的苏醒,并将触角伸向全国各地,一步一步收回曾经丧失的各项权力。
朝廷的诏书送到江州湓城没多久,位于江州豫章郡(江西南昌)的豫章王萧纶坐不住了!
他和萧续都是不修兵戈的藩王,都比不得兵多将广,野心勃勃的湘东王萧绎。而且和萧续一样,这几年萧纶也是放纵自己,放弃了染指皇位的打算,在豫章郡摆烂躺平。
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纵情声色,而是喜爱上了打猎,所以身体还算硬朗。更让萧纶害怕的是,他有三个儿子,比萧续还多一个,然而封地豫章看起来很大,西面却都是江州酋帅们的自留地。
儿子比萧续多,处境比萧续差,自己死了以后,家里那三个不肖子要怎么过生活,萧纶简直不敢想象。
那么大一块地盘,在建康中枢的大地图上是分封给萧纶的,好像对他还挺厚道的,但实际上萧纶能管辖的也就是豫章郡部分地区,出了城往南几十里,他的话就不管用了!
刘益守前世的时候,豫章郡以南就是革命老区,多山而穷困。
这个年代更是穷山恶水出刁民的时候,梁国官府在当地的存在感,仅限于建康城内尚书府的账册上,实际上都是本地酋帅在管理山民。大事跟当地县令打个招呼,小事他们自己就处理了。
这些人时而被朝廷招抚,被封个刺史什么的官职,时而借故反叛,用起兵的方式向梁国中枢讨要好处。父传子,家天下,俨然国中之国。
总之这里最好的情况,也就是听调不听宣,至于最坏能坏到什么程度,那只能说拭目以待了,没有下限。
所以萧纶的实控地盘不但没有萧续大,而且还时刻受到西面的威胁。朝廷现在推出的推恩之法,对他的威胁大到不可想象!
没过几天,派出许多探子,在建康严密关注江州局势的刘益守,就被萧氏一族藩王所固有的无脑冲动给震惊了!
豫章郡的萧纶亲自领兵走水路到鄱阳湖,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藩王还未就藩的鄱阳县。
他打出的旗号就是反对朝廷推恩,要为自己的侄子萧凭争一口气!
萧纶明面上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朝廷收回推恩令,至于鄱阳县会不会还给萧凭,那就要看萧凭有没有本事从他手里要回来了。
如果建康那边颁布诏令让萧纶当个“江州王”什么的,他肯定不会反对!
现在就有个很棘手的问题摆在朝廷中枢面前,或者说摆在刘益守和他麾下的亲信面前:究竟要以怎样的手段收拾萧纶才好?
建康中枢好不容易在刘益守等人的努力下,通过打击世家豪强,更新律法条令恢复了些许权威。如今萧纶跳出来打脸,要不要反击已经不需要争论。如果示弱,前面的努力便会化为乌有。
令所有人在意的事情只是要如何去收拾萧纶才能巩固中枢权威!那些正在观望的潜在盟友和蛰伏敌人,都在等待建康朝廷中枢的应对。
于是这件事便成了最紧急事项,摆在了刘益守书房的案头。
……
秋高气爽,旌旗猎猎。
刚刚入秋不久,高欢就听从次子高洋的建议,命段韶带着整编不久后的一万嫡系兵马,屯扎于邺城西北的临水县(河北磁县),并在这里选中了一处密林,在四周布防。
随后,高岳带着补给的队伍赶到,将数百头野猪、鹿等动物作为秋狩的猎物,在密林中放生。然后在临水县县城不远处搭建高台,等候高欢的到来。
为了“彰显军威”,高欢几乎是把这一万兵马武装到了牙齿,把府库里的盔甲能换上的都换上了。但为了不“打草惊蛇”,对外宣传的基调却非常温和甚至是温情。
各方贵人,皆可莅临游玩,携女眷而来亦是美事。参与秋狩者,一人带苍头(或家仆)两名入林,只当是游山玩水。
总之,这次秋狩就是为了放松的,顺便大家联络一下感情。
邺城里无论朝廷官员,还是各路将校,只要是有身份的人皆可参与。看谁的猎物更多,还会设排名,并且有丰厚奖励。
为了表示诚意,霸府更是倾巢出动,高欢的家眷自娄昭君以下,无论男女老少,悉数到场。有高欢做表率,秋狩的军事氛围大为减轻,看上去更像是个高欢牵头组织的大型游乐活动。
当然,类似的场面其实在北魏前期也非常常见。不过那时候秋狩除了交流感情,交换利益,弘扬武德外,更多的是为了打猎获取肉食,游牧民族生产生活的意思更重一些。
很多人都是暗暗揣度,高欢此举,只怕是为了选拔军中新锐将领。毕竟,是否善于打猎,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这个人的武力与脑力。
至于最多只带两个苍头,也很好理解。这不是在考验团队能力,而是看个人武勇如何。带多了人,就看不出领头之人的能力如何了。
比如说高澄和段韶一队,带着好些人打到了一头野猪。那这头野猪是算高澄打到的,还是算段韶的?段韶会跟高澄争夺猎物么?到时候就根本说不清楚了。
所以高洋以南郭先生独奏乐为例,劝说高欢的时候,高欢大为欣赏,深以为然。这次秋狩,多少要看一下麾下众人各自的本事如何。
此外,高欢还有个隐藏的目的,暂时秘而不宣。
他跟赵郡李氏出身的李希宗提过了,想让长子高澄与对方的长女李祖猗联姻。李希宗不好拒绝,只是说希望双方先见一面再说。
高欢希望借此机会,让双方见个面,把婚事彻底定下来。要是搞得秋狩像军事演习一样,还怎么谈联姻的事情?军演是要在秋狩完成以后,等大家心情都放松下来以后,再予以震慑!
先礼后兵,先谈妥婚事,再让赵郡李氏的人看看自己麾下雄兵,这样便可以恩威并施。
与赵郡李氏联姻,可以极大的稳固蠢蠢欲动的河北世家,在里面打出一个缺口,弥补损失了李元忠后的缺憾。
这对于高欢继续推行改革是非常有利的。
至于李祖猗长得如何,高欢也见过本人了。简单概括就是花容月貌惊为天人,配瞎了一只眼睛的高澄简直绰绰有余,难怪李希宗有些不情不愿。
然而到了秋狩开始的前一天,高澄还是差点让高欢发飙了!
华丽的高台上,高欢指着台下拿着根短矛,穿着一身灰色麻布衣的兰京询问道:“兰京不是你的苍头,你带他来做什么?”
“父亲,孩儿想到了一个额外的彩头。让兰京提前一天躲在密林里面,谁能抓到他,谁就是头名。这样的话,也能省去争论谁是第一的麻烦。”
高澄振振有词的说道。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高澄说的虽然是歪理,却也有不容反驳的地方。
狩猎嘛,最后是称重呢,还是看谁猎到的最大?怎么评价谁是第一?需要有一个硬标准。
你打到两头鹿,我打到一头野猪,数量你更多,重量却不如我,那到底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这样就会导致各说各话,最后变成了拼背景拼爹。
高澄是世子,要跟你争,你会为了这点事情跟他去争么?
“嗯,言之有理。”
高欢微微点头,似乎觉得高澄的话也不是在瞎胡闹。
“可是这家奴听说就桀骜不驯,时常被你教训。他要是跑了怎么办?”
高欢疑惑问道。
“父亲,如果兰京跑了,那不正是我们所希望的么?那样我们对刘益守就有交代了,父亲不是一直觉得不该失信于人么?兰京自己跑路了,就不算我们失信了吧?”
高澄嘿嘿笑道,好像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
“那为何要给他兵器?”
高欢总觉得不妥。
“没有兵器,在密林里被野猪吃了什么办?”
高澄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话虽如此,高欢总觉得他好像是有什么其他图谋。
“如果兰京反抗呢……”
“杀了也就杀了吧,那是他自己寻死。”
高澄冷冷的说道。
高欢算是明白这位到底是打的什么算盘了,他就是为了玩乐,为了看到兰京奔逃的时候那仓皇失措的模样。密林外围全是精兵把守,兰京两条腿肯定跑不过四条腿的马匹。
给了兰京希望,最后却只有绝望,就算是高欢也感觉有些不忍心了。
“秋狩过后,兰京就送到段孝先那边做苍头吧。”
高欢轻叹一声,感觉不能再这样放纵高澄了。士可杀不可辱,高澄的做法越来越脱离应有的规矩。看到高洋现在都可以为自己出谋划策了,高欢觉得是时候对高澄进行一些有效的约束了。
“好的父亲。”
高澄面无表情的拱手说道,倒是让高欢有些意外,他原以为对方会激烈反对。
秋狩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高欢没时间继续跟高澄闲扯,撇下他忙自己的去了。
高澄走下高台,来到兰京面前对他说道:“只要你秋狩不被抓住,你就自由了。如果被抓住,你死定了。我父说让你以后跟着段韶,但你只有逃走和死两条路可以走。去吧,跑远一点,我说到做到。”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树林说道。
兰京二话不说,背起装着三天干粮的袋子,拿着那根短矛就走。
等他离开后,苍头薛丰洛有些担忧的询问高澄道:“兰京这奴仆有反心,万一世子入林后他心怀不轨,那岂不是……”
“谁说本世子要入林了?”
高澄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薛丰洛说道:“本世子这次,只为了李祖猗而来的,要狩猎也是狩猎美人,谁想去林子里抓野猪啊。
你们进去一下就出来,然后我来找你们,一起去找李祖猗的帐篷。兰京连我的面都见不到,呵呵,我会蠢到给他机会杀我么?”
高澄一脸嘲讽说道。
“还是世子神机妙算啊,兰京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世子根本就不会去抓他。”薛丰洛嘿嘿笑道,随即二人鬼鬼祟祟的在一旁密谋着什么。
第539章 有历练方得成长
江州位于荆襄与江东的正中间,如同一个扁担挑着两个担子,位置非比寻常。
尤其是湓城(九江市),扼守着长江航道,不仅军事上的战略地位极为重要,而且每天都有不少商船经过,航运繁忙。
长江冬天不结冰,在冬季称为生命线也不为过,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因为刘益守的强势,萧续在世的时候不敢搞事情,没有对过江船只做什么事情,建康中枢也就由得他在自己一亩三分地上潇洒。
而今萧续暴毙,萧纶又来插一脚,刘益守肯定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不加惩戒。出兵迅速平定叛乱,是应有之举。
然而由于萧纶此举的无脑至极,让刘益守和他麾下的亲信们也没有料到,居然有藩王可以作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所以反过来说,刘益守他们对萧纶的忽然出手,也没有任何准备。
于是到底是从襄阳那边出兵,还是从建康这边出兵,成为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此番萧纶突然发难,最终必然失败,但其中周折还是颇为棘手。主公必须要亲自挂帅出征,才能妥善处置,这么做符合大义人心。”
吴王府的书房里,陈元康恳切建议道。
“此言差矣,如今改制如火如荼,主公若是离开了建康,定然有宵小之辈阳奉阴违。如此关键时刻,主公岂可轻离?不如命独孤信与徐度,从荆襄出兵,水军顺流而下!”
王伟坚决不同意刘益守离开建康。
陈元康是站在做事的角度上考虑,王伟因为跟刘益守的关系更私人也更亲密,是站在刘益守个人利益的角度上考虑,只能说都有道理,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不要再争了,此番必须由我挂帅出征。”
刘益守站起身,一句话决定去留。
“可是主公,建康的事情……”
王伟还想说什么,却是被刘益守用眼神给制止了。
“长猷(陈元康表字)说得对,能对付藩王的,只有藩王啊。”
刘益守长叹一声,从政治上说,这次平叛非他出马不可。
其实刘益守也不想去,毕竟现在建康的诸多事务,用百废待兴来形容也不为过。
但平定藩王叛乱不比别的,用麾下将领带兵,可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
两军对垒,攻心为上。若是刘益守派手下去搞定萧纶,或许很多可以谈的事情就会因为将领威望不足而闹得僵化最后只能用刀子说话。
王对王,才够档次,说出来的话才有分量。开打之后,才可能用政治手段削弱对手。
通俗点说,就是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出了建康一路向西,沿路的州郡,也并非是朝廷绝对控制的地盘,派个将领出马,怎么能保证那些人会鼎力支持呢?
若是刘益守亲自挂帅平定藩王叛乱,则具有极为强烈的政治意义,江州以东的这些墙头草你们敢动一动试试?
哪怕是王伟,也不能否认,刘益守出马确实有一锤定音的功效。
“江州山多,水多,骑兵恐怕力有不逮,还是需要一支精锐水军。”刘益守微微沉吟,自言自语的说道。
“可以让韦氏的水军支援,控制长江江面。主公此番是假道伐虢,湓城乃重中之重,要一并收回,将来不留隐患”
陈元康不动声色的建议道。
萧纶抢占地盘,表面上是打着为了萧续的后人声张正义,实际上则是找机会吞并寻阳郡(即湓城所在九江郡)。
而刘益守带兵平叛,亦是表面上打着为萧续后人落实封地的由头(因为鄱阳县作为封地被萧纶占了)。
但最终无论谁输谁赢,朝廷原本的推恩分封都不可能落到实处。中枢的禁军到了湓城,消灭了萧纶的势力之后,难道还会就这么两手空空直接撤回建康么?
刘益守又不是奥特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