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孟湜答应过我如果是个女儿他就放过孩子的性命,但我还是一刻也不敢将眼睛从孩子身上离开。
苗依昏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下午才醒过来。
她看着襁褓中睡着的女儿,终于露出了多日来的第一个笑容。
我说:“给她起个名字吧。”
她想了想,说:“就叫孟川吧。”
我有些惊讶:“孟?这个姓……”
她摇了摇头:“不,是美梦的梦,山川的川。”
“梦川……”我缓缓念出这个名字,“我想起小时候曾经听娘亲说过的诗,九川尘梦老,十方故人绝。”尘世的一场幻梦,醒来山河俱老,故人音绝。还有什么比这句诗更适合此时的心境?
她笑着道:“十方故人绝,其实……其实也很好,这样她就可以从此与过往做个了结,可以有一个崭新的人生。”
我抚了抚襁褓中的小脸,轻轻地唤道:“川儿。”
苗依对我道:“我这个样子也没法照顾她,晚上就麻烦你了。”
我点头,想她必是累了,便抱着川儿回去。晚饭时苗依也没有醒,已经陷在昏睡中。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便听寒茵着急地唤我。我一直睡不安,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坐了起来。我的第一反应便是向身侧看去,只见川儿依旧安静地睡在我的身边,这才松了口气。
“出了……什么事吗?”我一边说一边转过脸,却看到寒茵脸上悲伤的表情,心顿时一沉。
寒茵跪在床前,低下头去道:“先太子妃……去了。”
“你……你说什么?”我看着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对她吼道:“我不是让你们好好看着她吗?寒茵,你连我的吩咐都不听了吗?”
寒茵道:“吃过药还好好的,我们见她睡着了便退了出来,没想到她躺在被子里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伤口太深,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我无力地撑住额头,道:“你出去吧……”
寒茵低声道:“殿下,您要节哀,保重——”
我忍不住对她吼道:“我说了让你出去,你听不到吗?”
她终于不再说话,躬身退了出去。
自从孤竹走后,我就变得越来越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总是动不动就对身边的人发脾气。
我伏在床上,轻轻将川儿抱在了怀里。我亲爱的宝贝,你还这么小,还不知道什么是悲伤吧?为什么人长大了以后,就再也逃不开悲伤了呢?
苗依走后,她的尸身被孟湜悄悄送回了西川,在她的灵柩出发之前,她从西川带过来的贴身宫女给了我一封信,苗依在信中这样对我写道:
“长乐,从我得知他死讯的时候,我就该随他而去了。那日你说的话,我决定相信一次,所以我已经无法再支撑自己活下去了,因为是我害了他。我一直都不懂权谋斗争,从小就是,所以一直都依赖于父母和他的保护。可是最后,我被担心和恐惧蒙蔽了双眼,竟愚蠢地和周雅欣联手杀了孟璟,让你失去了救他的机会。
“对不起,那天我不应该怪你。我该感谢你,让他为情义而死去,而不是成为要挟自己亲人和国家的筹码,死于血腥战场污秽的泥泞里,全了他作为一国太子的尊严。他的一生,都在善良地想成全他身边的人,生他的母亲,养他的父母,你,还有我。他惯常的温柔笑容,让人看不到他其实也会痛,也会累,也会哭。他被命运束缚一生,这一次他终于自由了。我也要去陪他了,在那个只有我和他的地方。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孩子,如果他可以平安出世的话。我庆幸他将不会如我们一般被命运束缚,但我也因此失去了庇护他的能力,而我必须离开他来断绝他与这个皇室所有的联系。等我走后,我就将他托付给你了,也只有你可以保护他,并且给他一个快乐圆满的人生,让他摆脱我们所有人都没能逃脱的命运了。长乐,对不起。”
我看完信才知道,她一开始就有了轻生之念,早就准备好了这封信。我又悔又恨,一手挥落桌上的茶盏,无力地撑着头坐在了桌边。
苗依,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想一死求个解脱的人,并不只有你一个。你用这么一句对不起,就要将所有的担子交给我,我是应该感谢你给了我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还是应该恨你让我失去了求得解脱的机会?
—**—***—**—
苗依死后的那些夜晚,川儿日夜啼哭,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母子连心吧。我只能抱着她不停地在殿中走动,这样她才能稍微安静一些,因此常常连着好几夜都没办法睡觉,白天随便靠着床头也可以睡着。
寒茵好几次都劝我将川儿交给宫人来照顾,可是我都拒绝了,不仅仅是因为我担心川儿,更因为我很感谢这样的累,川儿的哭声驱逐着我心里无孔不入的悲伤,让我可以暂时些一口气,可以不再彻夜睁眼不能眠,可以不用再只要一闭上眼就噩梦缠身。
这样过了一两个月,川儿的身体日渐衰弱,太医们开了很多方子,可是川儿那么小根本喝不下去药,只能让乳娘喝下去,可是这个方法成效甚微,川儿依旧哑着嗓子啼哭不止。
就在我心急如焚的时候,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解决良策。
一天早上,等闹了一个晚上的川儿睡着,我已累得两眼发昏,合衣伏在榻上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甚好,醒来时川儿也还没有醒。
漪清殿地处湖心,本就十分潮湿,又连着下了好一段时间的雨,今日才刚放晴。我突然想起来琴还放在匣子里,若是受了潮就不好了,忙拿出来查看。
孤竹走后,二哥在我们曾经落脚的客栈里帮我找回了这张琴。当日戏言,竟为这琴取名为“无缺”。琴无缺,人已散。我曾说要等到他生日的时候,将那首他为我写的琴曲弹给他听。如今,他人已不在,我的手也已毁,终是人失琴暗,徒作空言。
我刚想把琴拿出匣子,就听到川儿突然响起的哭声。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她抱起身,然后走到桌旁坐下。
川儿哭得声嘶力竭,手脚不住地踹动,一不小心便碰到了桌上的琴。琴弦发出一声悠长的声响,川儿被这声音吸引,竟突然停下了哭泣,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好奇地向我这里望过来,眼角停留的两大颗泪水沿着腮帮子骨碌碌滚下去,样子甚是滑稽可爱。我尝试着拨弄了几下琴弦,川儿顿时眼中光彩流转,冲着我咯咯地笑起来。
原来川儿喜欢听琴声,早知道也就免了这么久时间的辛苦了。只可惜,我已经不能弹琴了,那根铜钉的四个棱钉碎了我中指与无名指的指骨和经脉,并且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口,我怕旁人看着不舒服,便给左手带上了手套。
我见川儿没有再哭闹的意思,于是用左手扶住她,右手继续刚才未完成的工作,伸手拨弄琴弦,检查着音色和音调。检查的结果让我有些懊恼,果然是有些受潮了,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我将川儿交给一旁的寒茵,打算将琴从匣中拿出来,放到靠近窗子的地方去通通风。就在我将琴首抬起时,却听到里面发出了一声摩擦的声音。
我放慢了手中的动作,将琴从盒中取出,然后翻转过来,透过凤沼向里面看去,便看到里面似乎放了什么东西。我弄了半天才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原来是一封信。
我拿着那封信,吩咐寒茵将川儿带到乳母那边去。我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试了好几次才打开信封。孤竹写的字素来飘逸潇洒,这封信却笔画无力,多有顿处,想来写这封信时他身受重伤,已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去救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去看信的内容:
“长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我已经离开了。如果当日没有许下那些白首的誓言,是不是会让今日的离别更加从容一点?我不是想要骗你,而是我真的曾经那样期许过。可是很多事情,大约从我选择拿到玉血冰蚕丝,或者从我离开玉雪山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这么说,委实有归咎于命运之嫌,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我自己的选择。长乐,我不想说后悔,也不能说后悔,我只是遗憾,快乐的时光犹如沤珠槿艳,倏瞬即逝。相识犹在昨日,离别就到眼前。先时劝别人不要舍命救你,到了自己身上,才明白此事有多艰难。
“我其实一直都明白,回到临州去过寻常安乐的生活,是你藏在心底最深的愿望。所以,千万不要因为我的离开而放弃。否则,过往种种,百般挣扎,岂非都毫无意义?我想,除了爱恨以外,生命的本身,应该存在一些支撑我们活下去的东西。
“这张琴,还有那支琴曲,它们会代替我陪着你走下去。长乐,对不起。
“匆匆而就,尺牍难尽。黄泉遗路,待结来生。
“孤竹绝笔。”
我颤抖着手读完整封信,只觉得字字锥心,句句泣血,看到最后的“绝笔”二字,我的眼泪早已汹涌成河。
他知道如果他死了,我必然会生轻生之念,所以留下这封信,提醒我还有个心愿。
是啊,我还有个心愿,一个早已残碎的心愿。为了那个心愿,我已经等待了半生,虽然最后已经不再是我想要的样子,但我还是要去实现它。
有那么多人,他们为了自己的心愿倾尽所有,却终无所得。
有那么多人,他们都因为我而失去了实现心愿的机会。
有那么多人,他们为了我的心愿,甘愿付出了生命。
所以,我怎么能轻言放弃呢。我必须去实现它,并且在它里面,偿还我前半生的罪孽,也获得后半生的救赎。 谁许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