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车直穿过北苑，一直到东北角的揽月湖。湖面宽广，北依整个皇城背靠的灵山，灵山的一脉伸入了湖中，形成了天然的水上小洲，洲上建有一座独立的宫殿，漪清殿。真是个绝好的，与世隔绝的所在。

　　我见到苗依时，她坐在殿门口的阳光里，安静地半眯着眼似乎是在晒太阳。我走进去，才发现室内一片凉意，那些宫人做惯了拜高踩低，竟然连火盆也没有给她准备。

　　我歉然道：“对不起，我来晚了，我立刻就让他们生火。”

　　她将手放在小腹上，笑着道：“没关系，你看这冬天的阳光，真温暖啊。”然后她站起来，“我都有好久没有出去走走了。你来了，她们想必不敢拦着，你陪我在外面转转吧。”

　　我吩咐寒茵去看看还缺什么，然后扶着苗依往外走去。

　　说是出去走走，但这里地处湖心，又能走到哪里去呢，不过到了湖的沿岸就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好在那里恰好开了一片白梅，于是我们就在树下的石桌旁坐了下来。

　　苗依面对阳光坐下来，然后怔怔地凝望那梅花出神。我看着她美丽而消瘦的侧颜，并不打算惊动她。

　　过了很久，终于听见苗依轻声道：“殿下他走之前，可有留什么话？”

　　我摇了摇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道：“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们，他是为了救我。”

　　她面容依旧平静，只是声音里已经听得出压抑的悲伤：“救你？他身陷囹圄，如何救你？”

　　我避重就轻，只说：“我中了毒，他用自己的血救了我。”

　　她低下头去，轻轻地抚着高高隆起的小腹，眼泪一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说：“他帮你救出你的母亲，他帮你逃离楚宫，最后他终于为你而死。他对你的好，已经远远超过了朋友的限度。此刻回想前因后果，我终于明白了，他对你始终……”

　　我惊讶地听着她的话，想到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于是终于将我和孟珂的关系和盘托出。

　　待我说完，她早已泪流满面，良久，却是凄然一笑：“记得我刚来楚宫的时候，就有人说我们眉眼很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姐妹。我其实是很开心的，觉得那是我们之间的缘分。到了此刻才明白，他为什么会爱上我。他终究，也只能爱我。”

　　我拉住她的手，强迫她看着我：“苗依，你不该这么误会他，我只是他的妹妹啊。”

　　苗依脸上依旧挂着那个笑容，目光落在身旁的梅花上，眼神飘忽，声音也是飘忽的：“你不必解释，我和他夫妻这么多年，又有谁会比我更清楚呢。他与你相逢时，已是晚了孟湜一步，而后终于孟湜不在了，你们之间却隔了血亲之仇，最后终于可以娶你了，却知道了你是他的妹妹。我疑心了这些年，原来却是如此。”

　　听她说完，我一时完全怔住，竟然不知道她误会至此。

　　不待我想好解释的话，她已经接着说了下去：“我与他夫妻多年，一直琴瑟和谐，懒起画眉，扶手学书，拥炉对弈，人前人后都是鹣鲽情深的模样。可偶尔我觉得他似乎是在看着我，又似乎不是，目光朦胧恍然出神的样子，当我问他想什么的时候，他却什么都不解释。我想，他其实也是爱我的，只是我不知道那爱里有几分是给我的，又有几分是给他心中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的。”

　　看着她绝望到毫无生气的眼睛，我已经失去了解释的信心，只能说：“你若如此想他，便是辜负了你们一生的情谊了。纵使真如你所想，年少时他对我有过什么，那也都已经是往事，他陷入的回忆，只不过是他自己的年少时光。他那样真的一个人，若真是爱着别人，又如何能有与你有你说的那些鹣鲽情深。你所有的痛苦，不过是来源于你的多疑和猜测。”

　　她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慢慢拭干脸上的泪水，然后站起身来往来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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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湜那边已经在开始准备朝中的定都、祭天，以及抗击北方戎族的事，但这些天下大事终究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从那日见了苗依之后，我便搬到了她住的地方，每日在她身边守着，片刻也不离开。我既担心她心结未解，做出什么傻事来，又因为她已经将近临盆，我必须守着这个孩子，绝对不能让别人伤害她。可是经过那日的事情之后，她便不再和我说话，不再和我对视，每日只是沉默地坐在榻上。

　　除夕的那天夜里，苗依终于开始阵痛起来。等稳婆和负责的宫女走进来，我便让她们跪在殿中，拿出一把匕首道：“我不管你们是谁派来的，曾经听过谁的命令，但是如果孩子出了事，你们在城里的家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苗依的低声呻吟响在殿中，更添了几分紧张的气氛，稳婆和宫女们终于低伏在地上，叩首道：“诺。”

　　宫门口全是孟湜派来的禁卫，我只能在心里祈祷，希望苗依可以生一个女儿，那样至少可以稍微风平浪静一点。

　　苗依疼晕过去好几次，一直到天亮之时，孩子还是没有生下来。我只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在心里祈祷上苍可以给一点怜悯。虽然我知道上苍从来不会眷顾我们微如尘埃的愿望，但还是忍不住想要祈求什么，以给自己一点微薄的希望。

　　眼看着苗依又要晕过去，稳婆的脸上更是越来越焦急，我终于忍不住对苗依大吼道：“苗依，这是他的遗腹子，我不管你是爱他还是恨他，总之你必须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你听到没有……”

　　她沾着泪水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气若游丝地道：“我……已经尽力了……”

　　我说：“你已经死了两个儿子，再死一个，是不是也觉得无所谓了？”

　　她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然后感觉她轻轻回握住了我的手。

　　终于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听到了几声微弱的哭声。我慌忙站起来，紧紧盯着稳婆，她瑟缩了一下，躬身道：“恭喜殿下，是个女儿。”

　　待稳婆收拾完毕，我才从她手里接过孩子，看着襁褓中那张泛红的小脸，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这一次上苍是真的听到了我的祈祷吗？

　　窗子上透过来早晨的阳光，那样明媚绚烂，一如这新生的生命。窗外隐约有鸣鼓之声传来，是了，孟湜今日要举行盛大的祭天，向整个天下宣布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从此以后，九域六国将不再有楚，不再有姜，不再有无数个分裂的国家，而只剩下一个统一的国家——大俞。

　　我看了一眼早已昏睡过去的苗依，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我将孩子递给身边的寒茵，然后收起那个笑容，对着殿中的稳婆和宫女道：“世间皆知前太子妃苗依已经被陛下送回西川，你们想必也不例外吧。”我听到自己毫无感情的声音响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然后我继续道：“永安长公主有孕，在漪清殿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儿。”

　　跪伏在地上的身影抖了抖，叩首道：“诺。”

　　这是我唯一能够保护这个孩子的方式，将来等到苗依平安回到西川之后，我就带着这个孩子回到临州，然后悄悄将她送回母亲的身边。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安心地去找孤竹了吧，我已经让他在那个世界等我太久了。 谁许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