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儿虽然不再日夜啼哭,但身体依旧虚弱,而漪清殿地处湖心,湿寒之气太重,对川儿的身体不好,在太医的反复建议下,我才下了决心搬回之前住的月室殿中。
只要回到宫廷的中心,所有的消息便会扑面而来。孟湜将新的年号定为“长乐”,并接受臣子的意见,在原楚宫的西面,云城的最高之处龙首山上,建一个全新的宫城——长乐宫,并且在其北面修建巨大华丽的园林。
长乐。长乐宫。在听到这两个词的时候,我只是沉默。我想,这已经和我没有关系。
可是,就在我以为没有关系时,孟湜却突然要见我。
我进入殿中,就见大殿上铺了一张极大的绢布,几乎覆盖了整个地面。
孟湜见我进来,立刻笑起来对我道:“你快过来看看,这是长乐宫和园林的设计图。木兰为棼橑,文杏为梁柱,金铺玉户,华榱壁珰。建成以后,它将是整个大俞的象征。”
他看着眼前的图纸,眼中有一种明亮的光芒。不是从前他看着万里江山时,那种沉寂而悠远的光芒,似乎更加纯粹、热烈、温暖。我想,那大约可以叫做痴迷。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地上是一张巨大的设计图,一座宫城和北面是三倍于宫城的园林,殿阁楼榭,山水沧池,看得我几乎要眼花缭乱了。
我说:“丞相不是说,‘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吗?你既然决定了,那就建吧。”
他的笑容愈加明亮起来,带着些微的惊喜:“我还以为你会和别人一样劝我放弃呢。”
天下安定也好,倾覆也罢,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呢?我笑了笑:“等川儿身体好一点,我就打算回临州了。”
孟湜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然后他低声问道:“非走不可?”
我点头。
他突然走过来,将我拉到设计图的正面。他说:“这些年,你总是时不时地出去游历。你看这长乐宫,等它建好的时候,会有从塞北到江南的每一处风景。”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终于实现了所有的心愿,可是你好像还是不满足。”
他怔了征,然后道:“这十年,不,是我过去的整个人生,我永远都在权衡利弊,考虑什么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如今,我想任性一回,就一回。”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怎么可以那么贪心呢?当年,是你自己选了天下。何况,这云城禁锢了我的一生,我因为它失去所有,你觉得我还会留下吗?”
我曾日日期盼今日的安乐太平,可是这安乐太平,于我已经是水月镜花。
孟湜几乎是哀求地扶着我的肩:“乐儿,不要走,我知道我们之间早已没有可能,但只要你在这儿就好,我还能看到你就好。我们曾经在这里度过的四年,点点滴滴,我从来没有忘记。乐儿,终究什么样的影子,都没有办法代替你。那首《桃夭》,我还是只喜欢当年你为我弹的,那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那天在揽月台上,你答应了我要和我一起看山河锦绣的。如今,四海安澜,天下太平,我都实现。乐儿,留在云城好不好?”
我轻轻拂开他的手,沉默着没有说话。
片刻后外面传来一阵喧闹,有宫人惊呼:“皇后殿下!您醒醒啊!皇后殿下!”
我心里一惊,孟湜已经如梦初醒一般冲出了殿外,我忙跟在他的身后走了出去。只见宣碧瑶正躺在殿外的玉阶下,宫人扶起她,焦急地呼唤着。
孟湜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台阶,问道:“皇后怎么了?”
宫人慌忙答道:“皇后本是要一个人进去见陛下,却在殿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转身往回走了,走到最后几级台阶时突然从台阶上摔了下来……”
孟湜的脸色一片惨白,嘶哑着嗓子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去传太医。”然后轻轻抱起她走进了殿中。
宣碧瑶的伤并没有大碍,很快便醒了过来。我以为她一定会大闹一场,哭着指责我们欺骗了她,伤害了她,我甚至已经在脑中想好了要如何道歉,如何解释,倒不是为了获得原谅,也不奢望纠正错误,我只想让她清醒,清醒地看清过去,然后清醒地选择未来。
但她睁开眼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用说了,因为她已经足够清醒。
她的双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慢慢从榻上坐起身来,然后搭上宫女的手背,从容地转身离开。她至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我和孟湜一眼,眉目间冰霜覆盖,那一个转身优雅至极,带着她与生俱来的高贵,背影凛然不可侵犯。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不是宣碧瑶,而是她的姐姐宣碧梧。
宣碧瑶走后,孟湜沉默了很久才道:“我本以为,我可以隐瞒她一辈子。”
我说:“如果我不去劝她嫁给你,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了。”
孟湜摇了摇头,露出自嘲的笑容,道:“你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一开始设下这局的人就是我,而最后甘愿入局的人也是她自己。只不过,她从未看透这只是一盘棋局罢了。”
原来,他才是那个操控棋局的人,我们所有人,都不过是棋子。
他早就想好了要娶姜国的公主,如果不是宣碧梧,就是宣碧瑶。所以,在一开始的时候,他就操控了一个人的爱情,让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自己,从此奔逃无门,甘愿自缚。
当年他为了娶宣碧梧的事,曾经对我做出过那么多的解释,原来都只是谎言。最后他逼宫夺位,不是因为宣碧梧挟持了我,也不是因为宣碧梧手里那道会让他一无所有的圣旨,而是因为从最初他在宣恪和宣碧梧之间选择了后者开始,他的目标就是夺取姜国的皇位。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就已经有了那么多的谎言。
我看着他,轻声问道:“当年我爱上你,是不是也是你设下的局?所以你才说是‘从来错’?那时你的祖母和母亲,她们都迫切地想要让我这个镇南大将军的女儿嫁给你。”
他眸中的光芒在那一瞬间寸寸灰败下来,过了良久,才维持着嘴角那个几乎已经算不上笑容的弧度,轻声道:“如果你觉得是,那便是吧。”
不管一开始他是下棋的人,还是和我一样只是别人手里的棋子,这么多年的情分总是真,还计较那些做什么呢。
我轻声叹息:“为了那个愿望,你好像什么都可以牺牲。可是孟湜,你其实一直应该对自己好一点。”
他眸中痛色愈加明显,却只是沉默。我转过身向殿外走去,他却在身后叫住我:“长乐,如果……如果我劝不了她,你能不能帮我劝劝她?”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解铃还须系铃人,你都劝不了,我又怎么劝得了呢。” 谁许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