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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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云台寺住了不到一年,命运就有了新的翻覆。
那天我坐在一棵古树下弹琴,身侧的栏杆下,是高崖,云海,山风。可我弹的,却是那支欢愉明媚的桃夭。
然后,我就听到了云归的声音。他说,碧瑶,回家吧,我和皓儿一直在等你。
我的眼泪一串串滴落在琴弦上,然后我站起身抱住了他,忍不住大哭起来。
重新回到皇宫,我才知道云归接我回来,是为了让我做他的皇后。
他将一道圣旨递到我的手里,我想要打开,他阻止了我。他说:“碧瑶,不用打开,大学士们把它写得太晦涩了,不看也罢,你听我说吧。”
于是我便抬头看着他。
他说:“无论是现实还是感情,我确实都很希望这个人是你,也希望你能帮我陪着皓儿,但是,碧瑶你知道的,这是个囚笼,这是一条永远都无法回头的道路,你其实可以有更加精彩的人生,不该再被困在这里。”
我笑着这样对他说:“如果这里是一个囚笼,那也是一个快乐的囚笼。”
封后大典的那天,等一切仪式都结束之后,我和云归都觉得分外疲累,可是还来不及休息,皓儿却突然从睡梦中醒来,像是做了一个噩梦一样,哇哇大哭起来,乳娘怎么都哄不好。皓儿还不满周岁,只会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音来表达他的想法,却总是不能被人理解,急得满头是汗,云归抱着他在殿中一圈圈地走,皓儿才略微安静一点,却怎么都不许云归停下来。
我卸了厚重的礼服和发饰,然后坐在一旁看着面前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那一刻,只觉得心里涌起满腔柔情。我最爱的人,我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相依为命了。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相依为命”是个这么温情脉脉的词。
那天一直到很晚皓儿才渐渐哭得累了,趴在云归的肩头睡着了。云归将他小心翼翼地交给乳娘,这才坐在我的身旁。
整个寝殿在皓儿的哭声消失后显得格外安静,却并不冷清,反而有一种异常的温馨,我们不像是第一日成婚的夫妻,反而像是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大约是我们认识得太久,一起见过太多的变故和死亡,一起拥有太多心照不宣的秘密,所以才能如此平静和坦然。
云归喝完一杯茶,笑着对我说,等得累了吧,睡吧。于是我笑着点头,和他一起躺下。
那之后,几乎每天晚上云归都会来这里,不过哄皓儿睡觉渐渐变成我的工作,因为似乎只要我抱起他,他就会安静下来,云归在表达了他身为父亲的嫉妒之后,就很开心的将这件事交给了我。很多时候他都会将奏折带过来批,间或和我们进行简单的交谈,一切都很温馨安宁。
但我们自己一直都没有打算要孩子。我们谁都没有说起这件事,却不谋而合。皓儿不需要一个年纪相仿的弟弟,一个同样是姜国公主生的弟弟。哪怕是一个妹妹,也会分走他的爱。何况,还有清欢的曦儿陪着他,他并不孤单。
云归一定在觉得愧对我,有很多次,他似乎想要和我说什么,到最后却都没有说,于是有一天我说:“我希望我可以给皓儿最好的东西。”
云归看着我,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然后,他说:“我想听你弹琴。”
那天晚上,我又弹了那首桃夭,然后他吻了我。之后我一直很担心,不过好在并没有怀孕。但我知道云归和我一样后悔,尤其是在看着皓儿的时候。
那之后,一切又都恢复了最初的温馨平静,似乎每一天的生活只剩下了和云归一起照顾皓儿,直到我再次见到六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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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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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在御花园里,六哥终于回来了。
说“回来”似乎不合适,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六哥早就去世了,哪怕他曾经回来过,在史书中对他生平的介绍里,他依旧死于姜太初元年,死于四哥之手,年于十八岁那一年。
六哥回来了,可是四哥已经死了,父皇去了,阿姐更是为此杀了太子哥哥,而最后连阿姐也离开了。
死而复生的六哥,却仿佛换了一个人,那个总是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的六哥再也不见了,他的目光里满是仇恨,冰冷又绝情,他一声声地质问我和云归为什么要害死阿姐。
然而,他只是出现了那么一刹那,然后他便挟持着长乐离开了。等我再见到他,他就已经去了。
他走得很安祥,唇边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像是正在做一个美梦。
云归帮我将六哥悄悄葬进了皇陵里,葬在了那座早就已经属于他的坟墓里。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我的这个决定,他那么努力地做了一次逃离,最后却还是被封进了属于他的墓穴。但我想,至亲骨血铺成的逍遥之路,是一场背负千金的旅途,他或许已经累了,所以终于归来,寻求属于他的安歇。
没有任何人告诉我六哥是怎么死的,那天负责追六哥的禁军中,先到的一千人最后全都消失了。我知道他们是死了,在阜都城内,如果突然消失,那一定就是死了。他们一定知道了什么秘密,所以只能永远被迫闭嘴。
那天在场的人中,活着的应该只剩下了长乐,但是长乐说她一开始就晕倒了,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长乐骗了我,她在六哥的墓前泪流成行,口中断续说出的那一句“对不起”,虽然声音很小,但我还是听见了。
那“对不起”里,包含了太多情绪,但我不敢问,我知道那里面一定有很多秘密,足够打破现实的一切美好,如果他们都不想我知道,我就不应该知道。
永远单纯美好,明媚鲜活,天真无邪,笑意嫣然——如果这是所有人的心愿,要我代替他们,成为岁月里唯一不会褪色的范本,那我选择满足他们。虽然那时,曾经这样期许着的人,大都已经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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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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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夏天,长乐再一次离开了阜都,而等她再回来时,已经是整整一年之后。
那时,楚姜之间的战争已经进行到了最后的阶段,楚国太子孟珂被俘,姜国处于绝对的优势,我找不到长乐突然回来的任何理由。
长乐回来后,没过多久就在宫里小产,而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很快,长乐就来与我道别,告诉我她要离开。
从前长乐总是不声不响地离开,这是唯一一次她这样正式地来和我道别,那时我便知道,她是打算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我并没有觉得意外,因为我知道她其实早已和老师悄悄成亲,我以为他们是要避世隐居。
当我知道长乐和老师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吃惊,一点点都没有。长乐会爱上老师,几乎让我觉得理所当然。
我第一次见到老师的时候,就觉得他不是属于这个世俗的人,他来自神秘的远方,像清冽的晨风,像高远的白云,像圣洁的雪原,完全不属于这个被纷扰红尘笼罩的阜都城。
这样的人,对于长乐来说一定拥有致命的吸引力。
从前,我从来没有在长乐的眼里看到对阜都的人和事的热情,她习惯了旁观,习惯了别离,习惯了来去自由,从没有将自己当做其中的一份子。长乐曾经对我说,她爱上了一朵流云,我知道她说的是老师,那才是她向往的生活。
我曾经以为的般配,最后都没能按照我的想象发展。
云归和阿姐是一样的人,可惜他们一样喜欢权利。如果他们共同的爱好是弹琴,是写字,他们都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或是爱人,但他们偏偏都喜欢权利,而权利的顶峰,永远只容得下一个人。
六哥和长乐也是一样的人,他们一样喜欢自由,一样不喜欢阜都,但他们只成为了朋友,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在他们的眼里,对方都是和阜都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而他们的一生都在逃离这里。
我以为相同的人会相互吸引,所以产生了致命的盲区,认为云归和长乐是完全不同的人,所以就从来没有想过云归爱的人一直都是长乐,直到今天白天,我听见了那段对话。
我知道云归要建一座新的宫城,又听说云归要建一座非常恢弘美丽的椒房殿,并且要在殿前家设双阙的时候,其实是非常开心的。
我听说有人将刚绘制好的整个宫城的设计图送到了云归那里,所以就想着去看看,我刚走到殿前,就听到里面传来了长乐和云归的声音。
长乐的声音很无奈:“……这云城禁锢了我的一生,我因为它失去所有,你觉得我还会留下吗?”
然后,是云归近乎哀求的声音:“乐儿,不要走,我知道我们之间早已没有可能,但只要你在这儿就好,我还能看到你就好。终究什么样的影子都没有办法代替你,我还是只喜欢当年你为我弹的那首桃夭。”
那个瞬间,时光仿佛倒回到多年前初见的那个春日,漫天桃花盛开,云霞锦绣,却在刹那间枯萎。
从前,我一直在为所有人编织虚幻的美梦,父亲想要的天伦之乐,兄长姐姐想要的手足情深,夫君想要的年少旧爱。
但是,我累了,不想再将这个梦做下去了。
十五岁那一年,阿姐、三哥、四哥、六哥,他们全都坐在我的身边,陪我看了这一生我曾看过的最美丽的烟火。那日之后,他们接连如同烟火的熄灭那样,从我的生命里退散消逝。
原来,我们兄弟姐妹五人,竟然无一人可以善终。
但我其实并不恨云归,也不恨长乐,我知道所有人都没有错,如果非要说有错,那也是我们自己一次次的选择导致了最后的结局。
所以这最后的最后,我要为自己选择一场更加盛大的烟火,来结束所有人自欺欺人的空欢喜。
我在殿中那些橘红色的火焰里,看到了父亲,看到了哥哥姐姐们,他们都在那里,对我微笑,笑容那样温暖,仿佛已经等待我很久很久…… 谁许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