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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周六一大早,郭嘉锁好门窗,拖着隔天夜里就收拾妥当的行李箱出了门,直奔火车站,她跟晓宇约好在火车站广场会面。
晓宇比她先到,两手空空,一点出门的样子都没有。郭嘉前前后后把他打量了好几眼,才满腹狐疑地问:“你,就这么去参加你姐的婚礼?你的行李呢?”
晓宇两手往空中一翻,“礼物不是都在你那儿了嘛!除了那个,我没什么东西要带啦——只要带够钱不就行了?”
郭嘉匪夷所思地瞟了他一眼,摇摇头,跟他一起并肩进站。
“我来拿吧。”晓宇挺体贴地从她手上接过行李,“喂,你拿的东西也不多嘛,就这么一个小箱子而已?你的礼服呢?”
昨晚上,到底还是晓宇作主,给她拣了一套橙色的吊带装,款式简洁大方,很能体现出郭嘉开朗活泼的性格。在晓宇的游说下,郭嘉半信半疑地试穿了,效果当真还不错。
郭嘉朝行李箱一努嘴巴,“都在里面!”
“啊?你就把它团吧在这么小的箱子里?!那礼服可是丝绸做的!”
“这有什么!”郭嘉满不在乎,“我总不见得一路上举着它去H市吧?”
“那你可以把它穿在身上过去嘛!”晓宇笑着打趣。
“去你的!”
上午九点,火车准时出发。
“到H市要几个钟头?”郭嘉看着车票随口问,“你买的是特快吧?”
“大概四个多小时——票上应该写着的吧?”晓宇调整了下坐姿,眼皮耷拉着,准备睡上一觉。
郭嘉仔细校验完票据,一扭头就看见晓宇缩着脖子,闭着眼睛的颓废样儿,不觉蹙起眉头,推推他,“你有没有搞错,大上午的还睡觉?”
“昨晚上跟人排练到很晚,困死我了,别跟我说话,让我好好眯盹一会儿。”
说话间,他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郭嘉长叹了口气,看看车窗外徐徐往后倒去的建筑物和树木,又回首瞧了瞧睡得不亦乐乎的晓宇,出发前的愉悦无形中被折杀掉了几分。
晓宇这一觉直睡到中午,他醒过来时,郭嘉不在位子上,自己的肚子里咕噜噜唱起了空城计,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早饭都没吃过。
没多久,就见郭嘉提着两盒饭晃晃悠悠从车厢那一头走了回来。
“你醒得还真是时候,来,吃饭吧。”郭嘉把饭盒往小桌子上一放。
火车上的简餐虽然性价比极低,但香漂四溢,足以激发起晓宇的胃口来,他吃得畅快,三下两下菜就光了,正想嚷嚷两句厨房小气之类的话,一根鸡腿凭空而降,搁在了他还剩一半的饭上,他转头瞟了眼郭嘉。
“我减肥呢,吃不下。”郭嘉粗声粗气地说着,继续吃自己的饭。
晓宇愣了会儿,低声道:“谢啦!”
郭嘉看看他,犹豫了片刻,慢吞吞地问:“你就不能找份作息规律点儿的工作?熬夜太多对身体不好。”
晓宇瞧着她笑了笑,“大姐,不是每个人都象你跟我姐那样喜欢朝九晚五的。”
郭嘉抹了抹嘴,无言以对。
吃完饭,郭嘉把垃圾收拾了,又去服务台买了两罐饮料回来,看见晓宇正盯着车窗外发呆。
她把饮料递给他一瓶,顺着他刚才的视线向外张望了一眼,“是不是快到了?”
“快了。”晓宇说着,又忍不住偷偷盯住郭嘉的脸打量了一会儿,“如果,我是说如果……”
“什么?”郭嘉不解地看着他。
“如果我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你是不是会愿意……咳,”晓宇说着,尴尬地咧起嘴,有点懊恼,又有点庆幸,因为这个问题他已经考虑过很长时间了。
郭嘉明白了他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猝然收回凝视在他脸上的目光,过了好一会儿,才摇头笑了笑道:“不,如果你那样做了,你不会感到快乐的。我不想勉强你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所以,还是不要作这种假设比较好。”
晓宇听了,亦是沉默了很久,最后仰起头来朝郭嘉笑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很对。”
郭嘉低头摆弄手掌心里的饮料瓶盖子,一下又一下,自己也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失望。
到了站,两人一起下车,再次回到没心没肺互相乱侃的状态中。
晓宇仰头望望H市碧蓝的天空,“都说这里在全国居住环境优良城市中能排入前三,果然如此,连空气都这么清新,来来,赶紧多呼吸几下!”他深深地呼气、吸气,清理掉肺部的污浊。
郭嘉大笑着推他一把,“走啦!外面大把空气给你吸,别这么迫不及待的!”
两人顺着拥挤的人流朝出口处走。晓宇忽然看到了什么,目光一定,他盯着前方。把手上的行李转交给郭嘉,“你在出口处等我。”
说着,头也不回地拨开人群,朝前面挤去。
“啊?你干嘛?喂!你去哪儿呀?”郭嘉莫名其妙地冲着他的背影问,可他很快就不见了。
晓宇疯狂地在人堆里穿来梭去,但一个不小心,还是把跟踪目标给丢了。他站在离出口处几步之遥的中央,目光象扫描仪那样在过去的游客脸上扫来扫去,神色焦虑。
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韩晓宇。”
他猝然回眸,看到拎着箱子的沈均诚似笑非笑站在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下面,“你是在找我么?”
“沈哥!”晓宇急切地嚷着,冲了过去,“你来干什么?”
沈均诚淡淡一笑,“在H市有业务,过来谈生意,不行么?你呢?你来干什么?怎么每次都这么巧,我们总能碰上?”
“沈哥,我没心情跟你开玩笑!”晓宇烦躁地盯着他,“算我求你了,你就放我姐一码不行吗?你跟她已经分开了,你也好好地回家认了你的父母,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你为什么还要去骚扰她?”
沈均诚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握住行李箱杆的手攥得紧紧的,“晓宇,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我还爱她!她也一样!她也爱我!”他说得咬牙切齿。
“那又怎么样?”晓宇也怒了,“不管你们曾经好到什么程度,现在都过去了!我姐她容易吗?她从小就没有父母,一心想安安生生过日子,可是她碰上了你,你说你爱她,结果怎么样?她一次次受到伤害!我不想评价你父母和你的家庭,我也知道你对她是真心的。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恳求你,她已经有了李真的孩子,她没福分跟着你,你能不能,能不能就让她好好过平静的日子?”
“晓宇!”沈均诚的眼里布满了血丝,“我承认你说得都对,我也劝过我自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假装她去了远方,不会再回来。可是我不能!”他一拳砸在广告牌上,“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她,我没法让自己对她视若无睹,我做不到!”
看着沈均诚痛苦的表情,晓宇拧紧了双眉,“可是你即使想做,你也什么都做不了。”
“我可以带她走。”沈均诚平静了一些,眼里重新燃起希望,“我会把她安排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等有一天,等时机合适的时候,我……会跟她结婚。”他说着,忽然浑身打了个哆嗦。
“时机合适的时候”,什么样的时机?他不敢多想。
“我不能放弃她,晓宇。”沈均诚喃喃地解释着,“我会说服我父母的,总有一天,我会的……”
“现在不是你父母的问题!”晓宇只觉得心烦意乱,“沈哥,我姐要结婚了!她要跟李真结婚了!你明不明白?这已经不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了。就算你现在愿意娶她,也不可能了!你能不能清醒一点儿?”
郭嘉一路寻寻觅觅地朝这边走来,一眼看到站在广告牌下跟人说话的晓宇,立刻放下心来,疾步走过去,“晓宇,你怎么……”
话音未落,她的视野里就出现了沈均诚那张阴魂不散的脸,顿时也是惊得目瞪口呆,竟然连招呼都忘记打了。
“沈哥,你回去吧。求你了,行吗?”晓宇还在央求沈均诚。
沈均诚慢慢拨开他拦着自己的胳膊,一字一顿地说:“无论如何,我也要再见她一面。”
他拎起自己的箱子,没有再理会晓宇,默默地朝出口处走了出去。
郭嘉这才噌噌跑到晓宇跟前,结结巴巴地问呆怔的晓宇,“他,他怎么也来了?”
晓宇深吸了口气,对郭嘉扬了扬下巴,“我们走吧。”
2
H市的风景确实如写意画中的精品那样让人心神俱醉,但坐在出租车里的两个人却谁也无心欣赏这如画的景致。
“晓宇,你说沈均诚来H市的消息,要不要跟晓颖说一声?”郭嘉犹疑不定,她思考了很久,还是觉得两难。
“不用了。”晓宇很干脆地回答,“告诉了她也不顶事,只能让她不安心,她现在怀着孩子呢,情绪不能激动。”
“但是……”郭嘉皱着眉,“万一明天沈均诚上酒店去闹事怎么办?”
“他又不知道办酒的地方在哪儿。”晓宇心不在焉地答道。
“如果不知道,他跑H市来干什么?而且,我看他那个样子,好象什么都清楚似的。真奇怪,会是谁告诉了他?”
晓宇见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出其不意揽住她的肩,用力往自己身上一靠,“你就别操心了。总之明天有我在呢!他即使来也没什么,如果客客气气的,我们就敬他一杯,他如果胡来的话……”他声音略略一沉,“那我跟他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
郭嘉被他搂得别扭,使劲挣了几挣,晓宇觉察到了,主动放开了她。郭嘉尴尬地清清嗓子,又回味了一下他刚才说的那几句话,猛醒似的提醒他,“喂!你可别又想着打架啊!”
晓宇笑着哼了一声,没说话。
李真和晓颖的新房买在H市东面,位于一个很普通的住宅小区内,从周边的设施和风貌上看不出一点H市的特征来,就好象任何一座城市都有的一隅。不过李真是个讲求实际的人,晓颖也不想铺张浪费,因此两人对新居都挺满意,尤其这里还跟李真上班的公司相近,他们公司提供的班车每天早上八点准时经过这里。
晓颖早就不工作了,在家安心待产,她的妊娠反应很严重,头两个月吃什么吐什么,人整个儿瘦掉了一圈,熬过第三个月后胃口才稍微好一些,如果不是因为身体的关系,他们的婚礼会办得更早一点。
郭嘉一看见晓颖,就心疼地咂嘴,“哎呀,你本来就瘦,现在这么一折腾更瘦了,都快象‘木乃伊归来’里那个木乃伊啦!等你肚子里那个小家伙出来,我一定替你声张正义,结结实实揍TA一顿为你报仇,哈哈!”
李真在旁听她这么口没遮拦地形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跑厨房间忙活晚饭去了。晓宇则皱着眉使劲咳嗽,只有晓颖,一点都不在意,高高兴兴勾住郭嘉的胳膊,只顾边听她瞎扯边傻笑。
“你得多吃点儿!”郭嘉铿锵有力地叮嘱她,忽然又把头俯在她耳边问,“怎么这么快就有了啊?”
晓颖脸一红,腼腆地支吾其词,“我也没想到。”
郭嘉仔细盯着她的肚子看,“四个月了,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呀!四个月……”她嘴里喃喃有词地默念着,忽然朝晓颖诡异一笑,“你过来。”
“干什么?”晓颖不明所以,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但还是笑着凑了过去。
晓宇见她们俩说个话都鬼头鬼脑的,明显是嫌弃自己在旁边,哼了一声,甩手也走出房间,去厨房看李真煮饭去了。
郭嘉低声问晓颖,“这么说,你跟李真四个月前就那啥啦!那时候你不是才去G县不久么?你不仗义啊,行踪把我们瞒得好好的,怎么就肯告诉他了?”
“不是我告诉他的。”晓颖红着脸争辩,“是他凑巧去了趟G县,正好在我上班的那间超市里碰到我。”
“李真去过G县?”郭嘉恍然大悟,“难怪了,我还一直奇怪你们俩什么时候搅合到一起的呢!不过,”她眼里闪出一丝带有狡黠的深意,“看不出来,这个李真还蛮有心计的嘛!无事端端的,他怎么会去G……”
“在说我什么呢?”李真笑呵呵地出现在房间门口,打断了两人的闺中热聊。
“夸你聪明哪!”郭嘉从床上蹦起来,叉着腰对李真上下左右地打量,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郭小姐,我是良民,从来都规规矩矩的,你能不能别用这种眼神盯着我?”
郭嘉扑哧笑起来,指着李真对晓颖道:“他还说他自己规矩!”
晓颖也笑着站了起来,“好了,你就别开他玩笑了。”
“这么快就夫唱妇随啦!”
“吃饭吧。”李真向郭嘉举棋投降,一面又走过去扶晓颖出门,那小心殷勤的样子让郭嘉瞅得连牙都酸了,又替晓颖觉得感动,漂泊了这么久,总算有个可以停靠的港湾了。
她跟在晓颖与李真身后走出房间,偶一抬头,却见晓宇拿着一摞筷子从厨房里走出来,脸上也带着家常的微笑,灿若阳光,她的心蓦地又有些飘忽起来。
吃着饭,郭嘉问起第二天婚礼的情况,李真便说:“除了我父母和姐姐全家,其他亲戚都不会过来。”他扭头看了看身边的晓颖,笑着道:“我们想等晓颖生完孩子再回去补办。”
晓宇也笑,“姐,你看看,你未来的公婆多通情达理。”
“是啊!”晓颖笑道:“他们上午还在这儿呢,吃过饭说要出去逛逛,我让李真陪他们一块儿去,他妈妈也拦着没肯,一定要让他在家陪我,还说怕打扰我休息,晚上就不过来了,明天一早再过来帮忙!”
“那他们住哪儿?”郭嘉问。
李真忙道:“我给他们订了宾馆,我这里的房子太小了,五六个人根本住不下。对了,你们的房间我也给订好了,一会儿我送你们过去。”
“不用了,李哥。”晓宇笑着看看晓颖,“你父母都没能劳动您大驾,我们怎么敢,你别折杀我们!你把地址给我就成了。”
晓颖道:“那宾馆挺近的,吃过晚饭我也正好出去走走。顺便可以送你们过去。”
吃罢晚饭,李真去厨房洗碗,晓颖和郭嘉坐在客厅里继续聊,她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话匣子一打开便没完没了。
晓宇闲着无聊,就去阳台上抽烟解闷。
“将来孩子谁给你带?”郭嘉问晓颖,“你婆婆?”
“我想自己带。”晓颖检点着郭嘉给她带来的婴儿用品,一件件都精致可人,令她爱不释手,“李真他妈年纪不小了,让她帮我带孩子,别说李真了,我也挺不放心的,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嗬嗬,李真是他们家唯一的儿子吧?他父母这么晚才有的他,一定很得宠!”说着,她伸长脖子朝厨房门内张望了两眼,“嗯,人家那么宝贝一儿子,在你这儿当佣人使唤,你也真够能耐的了!”
“什么呀!”晓颖笑着敲了她一下,顿下来想一想,“不过,你这么一说,好像他爸妈是挺宠他的,吃饭的时候还一个劲给他夹菜呢!拿他当小孩子一样,李真自己都觉得尴尬。他说他小时候在家,他妈什么事都不让他做的,后来他出去读书,真是被害惨了,手忙脚乱锻炼了一年多才学会生活自理。”
两人理好东西,郭嘉看着她,由衷说了句,“晓颖,你能这么幸福,我真为你高兴。”
晓颖听了,便朝她妩媚地一笑。从那笑容里,郭嘉看不出任何惆怅与疑惑的气息,她也就把那几番都涌到喉咙口的秘密又生吞活剥地咽了回去。
3
婚礼那天,H市一如既往是个大好晴天。
经过一早上的紧张忙碌,上午十一点,新娘晓颖和伴娘郭嘉终于婀娜多姿地出现在酒店大堂里,新郎李真和伴郎晓宇早已守候在那里。
晓宇第一次穿这么端庄正式的礼服,他最不喜欢有被束缚的感觉,浑身都觉得别扭,可鉴于是姐姐的婚礼,只能忍了,一边和素不相识的来宾们寒暄,一边虎视眈眈关注着门口的动向。
当郭嘉陪着晓颖走进旋转门时,李真和晓宇同时觉得眼前一亮。
穿着洁白婚纱的晓颖固然美得如出水芙蓉般纤尘不染,走在她身旁的郭嘉却也不逊色于她,橙色礼服衬托出她脸上爽朗奔放的笑容,再加上在婚纱店里花了一个多小时上的精致容妆,晓宇觉得她简直跟平时那个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郭嘉判若两人,她的光彩以前只是隐隐闪烁在他心头,此时此刻,却无比鲜明地焕发于所有人的眼前,他只看了她一眼,就赶紧调开目光,可脑海里,那一抹鲜亮的橙色却再也挥之不去。
到了跟前,李真先拉住晓颖的手,眼里满是怜爱,低声问她,“累不累?”
“还好。”晓颖淡淡笑着,嘴巴朝郭嘉一努,“看看郭嘉,今天漂不漂亮?”
李真刚才只是随意扫了郭嘉一眼,这时候经晓颖提醒,便仔细打量起她来,继而笑着称赞,“嗯,可以直接上杂志封面了!”
郭嘉走到晓宇身旁,见他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并未关注自己,心里有点失望,但还是对他说了句。“谢谢你啊!帮我挑的礼服,他们都说好看呢!”
晓宇这才转头看着她,咧嘴嬉皮一笑,“甭客气。”
郭嘉顺着他的目光也四处张望了几眼,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悄声问:“有没有看见他来?”
“没有。”晓宇脸上的表情凝重了些,“但愿他已经想通了。”
两人有一沓没一沓说了会儿话,那头李真已经过来张罗着要入席了。
酒宴设在H市一家高档酒店的中餐厅里,餐厅不大,但环境布置得挺赏心悦目,浅棕色墙面上,挂着几幅世界名画的复制品,餐桌上的摆设也无不精致周到,在近大门处,有个音响设备俱全的舞台,可供婚礼进行时使用。
到场的来宾除了李真的家属和晓宇郭嘉以外,其余基本上都是李真新公司的同事,拼拼凑凑坐了五桌人。
客人虽少,但婚礼仪式还是必不可少的。怕晓颖累着,李真选择的都是最简单的礼仪,由他的上司当证婚人,总算也把个超简的婚礼温馨有序地办了下来。晓宇和郭嘉又嫌气氛不够,于是厚着脸皮去每桌上敬酒。
李真的同事中也有不少能闹的,被两个年轻人把火一点,纷纷烧着了似的拼起酒来,晓颖坐在主桌上看他们闹得不亦乐乎,不知怎么总有点神思游离,仿佛隔岸观景,而自己并非剧中主角。
李真忽然凑近她耳边低语,“你发现没有,晓宇挺护着郭嘉的,人家敬酒过来,都是他在喝,我看他喝了不少,脸都白了。”
晓颖定了定神,顺着指点望过去,果如李真所言,递给郭嘉的酒总是被晓颖拦腰截了过去,一饮而尽。
“呀!他不会喝醉吧?”晓颖立刻替弟弟担心起来,推推李真道:“你去帮他挡一挡吧,他喝醉了酒很难受的。”
李真只得离席过去,晓颖的不放心却又多了一层,忍不住站起来,跟在李真后面打算一起过去。
李真回头,诧异道:“你来干什么,回去坐着吧。”
晓颖朝他一笑,“我怕你也喝多了。我得提醒着你点儿。”
李真回身牵住她的手,笑道:“在你眼里,我难道就这么没有自制力?”
恰在此时,餐厅门口人影浮动,有人走了进来。晓颖与李真以为是客,同时回过头去察看,此时酒宴已经进行到一半,大家都吃喝得正酣,似乎没有哪位客人是请了没来或者被他们俩漏请的。
待到看清徐徐走进来的人时,晓颖的脸色率先变了,李真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到握在掌心的那只手瞬间冰凉,且微微发颤。
李真松开晓颖的手,笑意盎然地迎了上去,“沈总,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沈均诚亦是一身正装,身姿卓绝,双手空空地与李真在空席位旁相遇,两人的手也随即在半空中牢牢握住。
正闹酒的晓宇和郭嘉听到动静望过去,心头均是悚然一惊,晓宇把手上的酒杯随手塞给郭嘉,也大踏步地朝这边走来。
沈均诚的脸色不是很好,但唇边还能噙着笑,目光凝铸在李真脸上,抬手指了指舞台上为婚礼搭建的心型拱门以及那硕大的新郎新娘的名字,“这就是你跟我辞职的原因?”
李真也不否认,只是笑容里有几分刻意的抱歉。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沈均诚继续笑着问他,“难道你怕我会因此不让你走?”
“当然不是。”李真抬头望着他,沈均诚的眼神冷冷的,与他嘴角的笑搭配在一起,是如此不协调而且生硬。
“我妻子她很喜欢H市,我也很早就想换个环境……”他斟酌着给沈均诚解释。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他感觉到沈均诚面庞的肌肉在听到“妻子”二字时很明显地抽动了一下,“这些跟工作没有多少关系,是属于比较私人的理由,所以……”
李真忽然觉得这样对他解释很滑稽,沈均诚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上司,而他出于该死的习惯,正在用一种满怀歉意的口吻对他说话,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被领导揪住似的,他收住话头,转而问道:“沈总,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结婚?”
“赵亮告诉我的。”沈均诚很坦白,目光中却蕴含深意,笑着道:“你不是说他是个值得信任的员工吗?果真如此。”
“沈哥!”晓宇几步就走到两人跟前,目光警觉地在沈均诚脸上扫视。
“你们……认识?”李真十分意外地瞟了晓宇一眼。
“是啊!”沈均诚含笑回答,“很久以前就认识,我还认识……他姐姐。”他说着,视线终于无可避免地投射到一袭新娘盛装,却容颜惨淡的晓颖脸上。
四目相对,周遭的喧嚣与嘈杂统统消遁而去,这世上仿佛只剩下了两双眼睛,以及那眼眸中的彼此。
晓颖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失态,可眼眶里,有热意在慢慢凝聚,模糊了她的视野与心境……
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在学习忘记,忘掉过去与沈均诚之间的所有,她拾掇起破碎的心情,重整山河,寻觅到了李真,并决心要嫁给他,她觉得自己重新找到了幸福,她几乎就要成功了。
然而,这一切辛劳和努力都在此刻,因为沈均诚的到来而被击得粉碎!
他就站在离她咫尺的对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眼神里充满绝望而痛楚的期待,于是她明白,他从未曾远去,他一直盘踞在她的心里,从过去到现在。
而她于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有个声音在心底叫嚣成延绵不绝的回音,“过去吧,过去找他!什么也别管,什么也别想!回到他怀里!就象从前一样!走吧!走吧!走吧!”
她的脚步果真失控地往前迈了一小步,在蓬起的婚纱裙摆里面,很细微的一小步,也许仅仅是身子动了一下。
但是沈均诚还是察觉到了,他看到了她眼里的挣扎和晶莹的泪意,他的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地也向前迈了两步,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其实。在来的路上,他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是抱着即将失去她的心境来这里与她告别的。
是的,这是她跟别人的婚礼,他当然已经失去了她。可当他看着她,看着那曾经完整属于他的一颦一笑时,他便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心底的抽痛象汹涌的波浪阵阵袭来,将他吞噬得体无完肤。
他在疯狂的犹豫中望向她,只要她愿意,只要她肯跟他离开,只要她有一点这方面的表示,他一定不顾一切带她走,哪怕与全世界为敌,他也在所不惜!
那挪动的一小步对晓颖来说,就像海的女儿踏在刀尖上起舞般痛楚,只是,这疼痛并非来自足底,而是源于小腹。
那突如其来的刺痛感象一枚针猛地扎进皮肤里似的,让她倒抽一口凉气,混沌的脑子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她已经有了李真的孩子,一切都已成定局,再也无法回头,她怎么能反悔?怎么能?
或许,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会因为见到他而后悔,想要推翻所有的努力,所以,她决绝地把自己交给李真,不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
这世上,永远没有回头路可走,如果非走不可,也无非是在一条布满荆棘的路上,拼得一身血肉模糊,最终铩羽而归而已。
她更不愿意有朝一日,他们因为这一路上的艰辛坎坷失去良多,而最终落得个相看两相憎的悲惨结果——那是绝对有可能出现的场景,因为他们为此付出了太多。
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已经没有力量再飞回到从前,那意味着他们要跟更多的障碍做抗争,而她已经累了,她不想跟着他一起飞了,只想找个枝条靠着,憩息。
“原谅我吧!”她在心里疯狂地对他喊,“原谅我,沈均诚!”
郭嘉也一直在紧张地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尤其是晓颖。
昨晚闲聊时,曾听李真提过一句,晓颖有先兆流产的征兆,去医院打了半个月的保胎针才稳定下来。今天早上的奔波和化妆让怀有身孕的她已经疲累不堪,所以敬酒的事被郭嘉和晓宇全力包揽了下来,只希望她能平安度过婚礼。所以,当晓颖因为刺痛而面色突变的时候,郭嘉立刻就发觉了,她撂下手上的杯子朝她这边飞奔过来。
“晓颖,你怎么样?”
晓颖咬着唇,熬过了刚才那拨疼痛,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总算肚子里的孩子争气,没再继续与她捣乱。
“我没事。”她勉强笑着安慰郭嘉。
他们这奇怪的对峙渐渐引起酒宴上其他宾客们的注意,一道道目光前仆后继地朝这边涌来。
晓宇感到不妙,又不便明目张胆轰沈均诚走,只得干笑着对他道:“沈哥,既然来了,就坐下来一起喝一杯吧。”
沈均诚的思绪也在晓颖刚才那强撑的笑容里回到了现实中,他期待中的晓颖抛开一切,奔向自己的情境并没有出现,那也许不过是出自他的幻觉而已。他的心冷得象冰,目光转向神情紧张的晓宇。
“酒呢?”他淡淡地笑着问晓宇,但是并没有要跟他入席的意思。
晓宇愣了片刻,赶忙走回桌边,找了只干净的酒杯斟满一杯红酒,又把自己的一杯也捎上,双手举着走了过来。
沈均诚从他手中接过一杯,晓宇刚想说点儿什么,却听沈均诚先开口道:“我今天来,是有几句话想对你姐姐说。”言毕。他已经端着酒杯朝晓颖慢慢走了过去。
晓宇急了,一个箭步踏上去,想要拦住他的去路,“沈哥,有什么话你跟我说就行了。”
“晓宇!”站在一边的李真忽然拉他,用眼神制止晓宇的过激行为。
“他,我……”晓宇有口难辩,想解释什么又无法说出口,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李真的眼神却益发清亮,只是很平静地盯着走向自己妻子的沈均诚,那双清澈的眼眸中仿佛什么杂质也没有。
晓宇扫他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再作声。
站在沈均诚面前的,是一身洁白的晓颖,她尖瘦的脸上,肤色白得不比礼服逊色,连嘴唇仿佛都泛起苍白,怔怔地看着沈均诚,眼眸中隐藏了太多的东西,一如沈均诚自己。
在晓颖的身后,一身火热橙红的郭嘉,宛如晓颖的保护神那般,警觉而紧张地盯着不明来意的沈均诚,她的手在暗中扶住晓颖——后者看起来随时有倒地的危险。
沈均诚的手缓缓伸入西装的内衣兜里,须臾之后,他掏出一只包装精美的红包。轻轻塞在晓颖紧紧相握的双手中。
他慢慢把手中的杯子举起来,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晓颖的脸,“我祝你……新婚愉快!”
言毕,他一仰脖子,一口气把那杯红酒饮了个干干净净!
晓颖呆呆地注视着他,刚才已然褪却的泪意此时再度逼涌上来,瞬间湿润了眼眶。
郭嘉屏住呼吸,胆战心惊地望着沈均诚因为饮酒而蓦地发红的眼睛,她真担心他会忽然失去理智拉着晓颖往外跑!
可是,沈均诚只是将酒杯搁在身旁的空桌子上,最后深深注视了晓颖一眼,随后,他转身,向李真和晓宇微微颔首,大步流星地踏了出去,直到身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他也没有再回过一次头。
泪水顺着晓颖的面颊肆意流淌下来!
她明白自己这样很失态,可是她已经顾不得了,她违心地做了她该做的一切,就让她肆无忌惮这一次罢!
4
郭嘉陪晓颖去休息室换礼服补妆,对于刚才那有惊无险的一幕,两人都已是无力评价。路才走到一半,晓颖再次感受到来自腹部的疼痛,她不禁顿下脚步,手掌撑在腰间,轻嘶了一声。
“你怎么了?”郭嘉赶忙俯下腰来问她。
晓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肚子疼得有点厉害。”
郭嘉这一惊非同小可,连拥带拽地把晓颖扶进小小的休息间里,又帮她把婚纱脱下,晓颖感觉下面涌出一阵热意,她慌乱地低头察看,发现内裤上一片濡湿,是血。
郭嘉也看到了,瞬间面如土色,哆哆嗦嗦帮她把衣服穿好,又将她按坐在小木凳上,“你坐在这儿别动,我,我去叫李真过来!”
晓颖也没了主意,双手紧紧揪住裙摆,心里乱成一团麻。
郭嘉飞也似的跑回宴会厅,四处搜索李真,却没有发现他的身影,没奈何,她只得找到晓宇,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晓宇的面色立刻也沉重起来,站起身来随她疾步出去。
酒店楼层的走廊上,李真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与他们正好迎面撞上。
郭嘉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铁青的脸色,仿佛跟从前的李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原本满怀焦虑的心不由自主咯噔了一下,竟有点发懵。
李真在见到郭嘉和晓宇后,脸上的异常迅速褪却,恢复了往昔的自然,“怎么慌慌张张的,晓颖呢?”
“晓颖她,她可能……”郭嘉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李真的脸一下子发白,几乎是低吼着问:“她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
“她在休息室,她,那个……出血了,不知道会不会……”
没等听完郭嘉的描述,李真已经转身往休息室飞奔过去。
一小时后,晓颖躺在了医院病床上,晓宇和李真的姐姐都惴惴不安地守在她床边。她刚刚做完检查,结果还没出来。郭嘉和李真去诊室等消息了。
李真的姐姐叫李枚,是个挺朴实的女子,对晓颖很关心,见她一脸担忧的表情,便拿话语开导她,“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我怀小宝的时候,每天都得去厂里上班,还帮人家提包装袋,五十个一包,得好几公斤呢,不也好好的?”
晓颖对她报以感激的一笑,但眉眼里的愁绪仍然没有得到缓解。她需要这个孩子,因为只有孩子能够让她的心真正安定下来。
她不知道如果孩子没有了,她还有没有勇气跟李真继续坚守下去?
她不敢再往下想,转过头去,向着床有窗的一边,从那里可以看到外面蔚蓝的天空。
又过了些时候,房门被人用力推开,郭嘉眉开眼笑地跑进来,在晓颖床边坐下,叫唤道:“医生说你没事!就是得在医院观察几天,确定情况稳定了才能回去。”
身边的几人同时松了口气,李枚笑道:“我就说的吧,不用担心。”
晓颖看着郭嘉,唇边终于绽出由衷的笑容来,手在腹部轻轻揉了几下,对郭嘉道:“谢谢你。”
郭嘉笑起来,“你谢我干什么!咱俩谁跟谁啊!还说这么见外的话!”
“李真呢?”晓颖抬头朝门口望了望。
“哦,他还在跟医生聊呢,我一听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就先赶着过来把好消息告诉你了!”
诊室里,医生一边开药方,一边叮嘱李真,“你太太这次是侥幸,送来得及时,要是再晚一点就麻烦了!她之前就有流产先兆,虽然现在已经出了三个月的危险期,还是得处处小心!”
李真一一应承下来,看着诊断书上那句“因情绪不稳动了胎气……”他的心里忽然象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似的,有种醒目的刺痛。
“李真!李真!”有人在诊室外叫他。
他醒觉过来,拿上病历和药方,跟医生道了声“谢谢”,便走了出来。
门外站着的是喜气洋洋的郭嘉,“哎,没什么事吧?你老婆找你呢!”
李真摇摇头,和她一起回到晓颖的病房,晓颖正跟晓宇还有李枚在聊着什么,憔悴疲劳的脸上却如同笼上了一层轻柔的光芒,她的笑虚弱却温暖,仿佛很满足,仿佛别无所求。
李真在门口看了她好一会儿,直到郭嘉在身后催他,他才挤出笑容来走了进去。
晓颖的眼睛搜索到他,目光立刻凝在他脸上,李真还穿着婚宴上的礼服,即使是这仓促混乱的一天也没搅动他的从容,让他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狼狈来。
“我们先出去啦!”郭嘉很有眼色地起身,“李真,让你老婆好好睡一觉吧,她折腾了这小半天,也该累了。”
李枚也道:“是啊,保胎就是得多休息。李真,我也先走了。正好跟爸妈说一声,他们快急死了。”
众人都识趣地退出了病房。
李真在晓颖病床前的小方凳上坐了下来,默默注视着晓颖。
“对不起……”晓颖迎视着他,慢慢说出了这三个字。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这三个字究竟有什么意义。她有对不起谁了吗?她做错了什么?
可是,当她接触到李真那双平静如斯的眼眸时,不知为何,这三个字竟会自然而然地涌到唇边,并被她说了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李真才伸出手,慢慢握住了晓颖的,他托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又放下来,轻轻一笑,“你没事就好。”
一周后,晓颖安然无恙地出院。
而在远方的另一端,几乎是在晓颖离开医院的同时,沈均诚父子正护送吴秋月进手术室。
5
长达四个多小时的手术,父子俩始终枯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里守候着,任由正午转至黄昏。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沈南章偶尔也会主动开口和身边仿佛入定了似的儿子说几句话。
“上个周六,你去哪儿了?连文昱都不知会一声?”
虽然是询问,但沈南章的口气是柔和的,如今,他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竟也有了几分微妙的忌惮,也许是较之从前,沈均诚更加沉闷了,他把什么都放在心里,让人无法捉摸。
沈均诚怏怏地睁开眼睛,却不回答父亲,只是盯着前方的某一点,继续发呆。
等了片刻,见沈均诚始终不吭声,沈南章叹一口气,放弃了追问。他抬起手,犹豫了几秒,最终落在儿子的肩上,“等你妈妈出了院,我打算多点时间陪陪她,以后公司的事,就要你多操心了。”
沈均诚终于有了反应,点点头,“我会的,爸。”
黄昏时分,吴秋月完成了手术出来,沈均诚和沈南章齐刷刷起身迎了上去。
“手术很顺利。”医生劈头一句话让父子俩同时松了口气。
“但是还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至少半个月,希望不会有并发症之类的意外。如果一切顺利,半个月之后,吴总就可以回家休养了。”
这半个月的陪护工作,基本都是沈南章在做。沈均诚则被派去全力运营公司。
在此之前,沈南章一直在就某些关键事务给儿子做着指导,让他能够尽快进入集团负责人的角色。
只要把精力集中起来全力以赴,沈均诚还是能作出一番成绩的。如今,他所能借以消愁的,似乎也只剩下工作这一件事了。
况且,还有曹文昱在全力配合他,因此,尽管整个沈氏集团旗下有四家制造工厂,沈均诚凭借各方支持尚能应付得过来,一旦遇到暂时无法解决的疑难杂症,他还可以致电向父亲求教。
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沈南章始终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在观察儿子的能力和潜力,直到吴秋月病倒之后,他才下了大决心,不再循序渐进地把儿子往高位上引。联想到从前自己创业时候的艰辛,他觉得自己对儿子实在太宠爱了,总也舍不得让他沾染棘手事务,总是想把事情做得顺手一点再移交给他,而这其实是剥夺了沈均诚快速锻炼快速成长的机会。
在对儿子倾囊相授的过程中,沈南章也感觉到了沈均诚做事的沉稳与用心,他甚感欣慰,自己的儿子是能做事的,他有坚韧的毅力和执着的干劲,所欠缺的只是一些经验,而这些,是谁也无法帮得了,只能靠他自己去亲身实践才能获得。
从业务中腾出手来的沈南章,开始全心全意陪伴妻子。结婚近三十年来,除开新婚那会儿的甜蜜时光,仿佛直到此刻,两人才又意识到彼此的重要。
许多个黄昏,沈南章推着坐在轮椅里的吴秋月在医院的草坪上缓缓散步,落日就在远方的树梢间静悄悄地下坠,偶然传入耳际的孩子的欢笑,鸟儿飞过时余下的叽喳声,这一切无一不匹配着黄昏时所特有的温馨与宁静。
走得累了,沈南章便在草坪随处可见的长椅里坐下,和妻子并排眺望远方。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可以清晰地瞥见吴秋月黑发中隐隐夹杂着的灰色发丝。
她也老了。
沈南章心里悚然升起对时光流逝之快的无奈感叹。他还记得当年,他第一次见到吴秋月时的惊艳,还能感受到彼时那怦然跃动的不规则心跳,一切都近得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历历在目。
可是,定睛一看,原来他们都老了。
“南章。”吴秋月不回头,轻轻唤了他一声。
“我在。”
“均诚……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吧?”她波澜不惊地问。
沈南章刹那间石化成了一座雕像,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吴秋月依然没有回头,说话的口吻就像是在轻轻叹息,“他的母亲——我是说他的生母,不是你后来找的那一对——曾经来找过我。我一看见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刚开始,我也想过要和你闹,甚至想到过离婚,可是我没有勇气……这些年,我一直没跟你点破,是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会失去你……”
“对不起。”沈南章无言以对。
“不,别说对不起。”吴秋月从轮椅里回过身来,看着自己的丈夫,“是我对不起你,我没能给你生下骨肉。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你发脾气,给你气受,你都忍了……你不过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而已。”她的喉咙忽然哽咽了,“我怎么能怪你……”
沈南章身子前倾,把妻子的头揽进怀中,紧紧搂住,愧疚地喃喃忏悔,“对不起,秋月,对不起……”
当初,他们说好去领养一个,是他沈南章存了私心,作弊了。
原来秋月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一定是痛苦的,没有哪个女人在这种事上会泰然自若。可她依然尽心尽力抚养着均诚,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那样,培养成人。
他突然想起与秋月初相遇时,她是那样明媚,那样爽朗,她也曾对自己很温柔,很多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柔情化为了冰水?她对他的爱里掺杂进了不为人知的恨?
沈南章忽然打了个哆嗦,他不知道,如果他一早就能体会到妻子这些年来深藏在心底的痛苦,他是否还会执着地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是否还会瞒着她去做那样的事?
秋月的痛苦,不都是因为自己引起的么?
他跪倒在妻子面前,泪流满面,深深的悔恨揪住了他的心。
可是,无论如何,他们都已回不到从前。
“我不怪你,南章,真的。”吴秋月替丈夫抹掉那她看在眼里无比心酸的泪水,“过去的事,我们谁也不要再提,我现在觉得……很幸福。我们,还有均诚,我们是一家人,我真的很幸福。”
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过往多少事,都在那两双泪眼婆娑的眸中化为一缕青烟,随风而逝…… 一生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