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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午后,晓颖站在超市的铁梯架子上,把一罐罐饮料从箱子里取出,整齐地码上货架。
她的搭档小童在下面喊话指挥她,“椰汁再补3罐,红茶饮料2,凉茶和柠檬水各25……”
补齐了货,晓颖从梯子上下来,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她抬起手腕来用袖子轻轻拭了拭。出于安全考虑,即使是再热的天,理货员也必须穿长袖,反正超市里冷气足。
工作日的下午,人流量稀少,晓颖跟小童可以站着稍事休憩。小童是这里难得一见的本地员工,三十多岁,却长着一张娃娃脸,加上性格开朗,跟晓颖在一起时,俨然如同龄人。两人关系也确实不错,虽然才同事了三天而已,小童已经把自己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晓颖,而对晓颖的背景,她却知之甚少,因为晓颖难得聊到自己。
“你真的是从J市过来的?”小童对晓颖从一个大中型城市跑到偏远的小县城来很难理解,总觉得这背后一定藏着什么让她耳目一新的原因。
“嗯。”晓颖反剪双手,后背靠在货架上,冲小童笑着点了点头。
“J市多好啊!经济发达,就业机会也多。”小童百思不得其解,“你干嘛不留在那儿?”
“我老家在G县啊!”晓颖答,半开玩笑地说,“叶落归根嘛!”
“嗨!你才多大!”小童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
一名身穿短袖浅灰色格子衬衫、斯文白净的男子出现在两排货架的入口处,小童歪着头和晓颖说话,那人的身影刚好落在她的视线里,肩上挎着背包,目光陌生地在货架上扫来扫去。以小童多年的阅人经验来判断,十有八九是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
“对了,今天早班,你可以去幼儿园接囡囡了吧?”
晓颖不想跟她再探讨自己的事,遂把话题转到小童女儿的身上,果然,小童的眉眼里立刻有了生动的色彩,“是啊!我和她奶奶说好了,今天我去接——哎!”
她说着说着,忽然压低了嗓音,偷偷扯扯晓颖的衣袖,靠近她耳边一点低语道:“那人一直在看你。”
就是穿短袖格子衬衫的男子,他似乎对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饮料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可是目光偶然间转到晓颖身上时,就再也挪不开了。
小童对他虎视眈眈的眼神侵袭感到愤愤不平,晓颖确实长得好看,但这样不管不顾盯着人家打量,也太招人反感了!
晓颖得了她的提示,很自然地也扭过头去察看,这一看,她却整个人都愣住了!
李真原先还是带着狐疑的脸上一下子绽放出笑容,“韩晓颖,真的是你!”
晓颖完全陷入了不知所措之中,“李真,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童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天哪!原来你们认识啊!我说呢……”后面那句话自然无法直接说出口。
仓促间,晓颖不忘和她解释,“他是我以前的同事。”
一位超市主管恰好经过,晓颖在对方凛然的视线下只得按捺下向李真细细打听的**,面上挂着歉意的笑容,折身继续干活。
李真也意识到此处不便多聊,想了想,便问晓颖:“你几点下班?”
“三点。”
“那么我……”李真四处张望了几眼,笑笑道:“我随便逛逛,三点过来找你。”
晓颖忙点头,“哎,好。”
他乡遇故人的感觉似乎不错,虽然这个故人对晓颖来说有点特殊,但她心里还是禁不住漾起一圈圈欣悦的涟漪,她在这儿过得实在太寂寞了。
小童对李真也很好奇,乘着干活的当儿,对晓颖穷追猛打,那些问题她回答不了,因为她也同样想去问李真,好在小童很快就被主管叫去另一个货柜,晓颖总算耳根清静下来。
李真果然在超市里一直转悠到晓颖下班,才跟着她一起前往她临时租住的地方。
坐在公交车上,晓颖还是没从乍然碰到他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我真的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李真道:“我请了一星期的假,出来走走散散心。”
晓颖笑起来,“可是这里没有什么好风景,连人文气息都少得可怜,你如果想散心,应该找个……”
“不,”李真打断她,表情郑重,“我请假就是想来G县。”
晓颖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似乎是太高兴了,竟然忘记了李真对自己曾经有过的情感。
“我记得你以前提过你的家乡是这儿,一直想来看看。”李真顿了一下,轻笑两声,“G县真不能算大,随便走走都能碰上你……这算不算是一种缘分?”
他的眼眸再也不象在南翔那时候似的带着压抑的遮掩,里面折射出来的光芒不亚于车外的阳光,灼得晓颖有点心慌。
她不得不赶紧把话题岔开,“你请这么长时间的假,公司肯批?”
李真低下头,手指闲不住地摆弄着背包上的带子,“跑G3项目的时候,沈总欠了我两个多星期的假,他答应抽时间还我的,正好最近手上的事少。”
他看看晓颖,笑道:“假期这种东西兑换要及时,否则拖着拖着可能就会没有了。”
晓颖强笑了两声,过了片刻,轻轻问,“沈……沈总是不是已经回公司了?他……还好吗?”
李真闻言抬眸静静地注视着她。
晓颖忽然发现了自己的愚蠢,或许,她可以向任何人打听沈均诚的动向,唯独除了眼前这个人。
她眼神闪烁,掩饰着撩了撩鬓边散落的发丝,“我也是听,听郭嘉说的,说沈总不久前……离开南翔了……”
她越说越艰难,心里不断后悔提这个话茬,可不提又不甘心,就象一株长在心田里的杂草,无论拔还是不拔。都会觉得疼痛。她太想知道沈均诚的现状了,她可以交流的这几个人中,还有谁比李真更有发言权?
还好,李真没有继续看着她为难下去,很直接地截过话头来接下去道,“他回来了,回来了没几天……一切都好,跟从前没什么两样。”
晓颖于无形中松了口气,终于又有他的消息了,这些天,每当寂寞的时候,她就会猜想他在干什么?心情怎样?他会不会颓废?
现在,终于由别人口中得知了她所关心的信息。短短四个字“一切都好”让她觉得自己的痛苦没有白废。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她向李真发出微笑时,那笑容里竟然带着点感激的成份。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让沈总离开南翔,甚至离开家。”李真却并未结束他要讲的话,“对他来说,这其实是不太明智的行为,他在经验方面虽然有所欠缺,但他有能力,也有远见,可以做点实事出来。当时听说他离开了,我一直觉得很遗憾,好在,他终于又回来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晓颖的脸,她一边听,一边向他虚弱地笑了笑,表示赞同。
“不过,我听说他回来还有另一个原因。”李真又道。
晓颖的心扑通一跳,目光虽然不敢与李真对视,耳朵却竖得笔直。
“他母亲……得了食道癌。”他轻轻地说,“我请假的这周,沈总也不在公司,他陪母亲去S市动手术了。医生说……她以后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晓颖枯坐在硬邦邦的公交椅上,身子僵硬,几乎快成为椅子的一部分,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想法都没有。
朦胧间,她感觉有一个长着双翼,轻若鸿毛般圣洁的光晕从白茫茫的一片中缓缓升起,升起,飞向苍茫的天空。她看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当车子猛然一个急刹车,尖锐刺耳的车轮摩擦声把她从恍惚中拉回来时,她渐渐明白了那个消失了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她对沈均诚所抱有的最后一丝幻想的希望,这丝希望是她不敢承认,在白天绝不愿面对且深藏在她潜意识里的,只有在夜深人静,她寂寞到绝望的时候,才会从心底跳出来安慰一下她自己的。
如今,也彻底破灭了。
2
李真在晓颖的住所一直留到晚饭过后才离开。
两人聊了不少南翔的事,晓颖发现李真并不象她想得那样刻板,他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很有见地,甚至一针见血,让她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她本来想请李真出去吃的,但他一再坚持不必那么麻烦,她平时怎么过的,他客随主便就行。晓颖自己也没怎么在外面吃过,恰好家里的储藏还算丰富——她昨天刚从超市里采购了一批特价商品回来。于是两人就在家里做饭吃。
晓颖很感激李真没有对她来G县的原因多加追问,尽管她可以随意编个理由去搪塞他,但说谎不见得是件舒服的事。
在G县能够遇到过去生活中的熟人不容易,李真的出现让晓颖由衷高兴,这种情绪甚至抵充掉了两人之间一直存在的那点微妙的尴尬。
G县的消费水平不高,晓颖租住的房子设施陈旧,但临近商业区,离晓颖工作的超市又近,步行十分钟足矣。以同类价格在J市租到同等条件的租房可能性为零。
李真住的宾馆则在G县的西面,距离商业街较远,那里是新近开发的城区,辅助设施都还没跟上,周围连找个吃饭的地方都困难。
“我是通过网络订的酒店,看宾馆内部装潢不错,而且G县也不大,所以觉得订离中心区远一点的宾馆也无所谓,而且网上的介绍对周边的不方便只字未提,呵呵……早知道,真应该订在老商业区。”李真笑着对晓颖解释。
晓颖知道西郊有个新城,她刚来的时候也去那里蹓跶过,除了崭新的建筑物,别无他物,但要说到宾馆内部的质量,老城区的酒店就没法跟它比了。
“那家宾馆很漂亮,是G县唯一一家按五星级标准管理的。我们这片的宾馆你恐怕找不到那么满意的。”晓颖当真替他考虑起来,“或者可以这样,以后你在这儿吃过晚饭再回去,这样问题不就解决了?”
“好主意!”李真笑道,“只是,每天都来打扰你,会不会让你觉得太麻烦?”
“呃?”晓颖一愣,很快就意识到李真误会了,她所谓的“这儿”是指商业区,而不是她的“家”,一时有些语结,“这个么……咳,当然没关系啦,反正,反正我也是一个人。”
“那就先谢谢你了。”李真也不客套,笑着先道了谢。
等李真离开后,晓颖又回到一个人的状态,她慢慢打扫着房间,想到李真明天还会来,心里有些喜悦,又有些烦恼。
喜悦是因为李真的到来多少可以驱散她心头的寂寞,烦恼的则是他显然对自己没有死心,否则又何至于无端端跑到这偏僻的小县城来?
她就是这么矛盾的人,或许,是个人都会矛盾,有**,又害怕付出。
寂静的夜晚,是晓颖最难捱过的时光。那种由内心深处喷薄而出的孤独感钻入骨髓,细细折磨着她。很多念头也会在此时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它们切切搓搓地给她提着各种建议,愤愤不平的,无辜的,或者邪恶的、丑陋的。她与它们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无声战斗,精疲力竭。
沉沉睡去之时,沈均诚俊逸的面容恍惚从模糊的水面中浮起,他含着笑朝她走来……
晓颖咬着唇,大拇指紧紧攒在手掌心里,掐得自己生疼,一步步往后退去,意识如此清晰地提醒自己,他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不要贪恋,不要贪恋!
沈均诚向她伸出手,眼里溢满了乞求,“来吧,晓颖,跟我走,不要丢下我……”
她陷入疯狂的矛盾。
突然,有个看不清楚轮廓的身影在沈均诚背后发出低沉的嗓音,“沈均诚,你母亲死了!她死了!”
沈均诚的眼神渐渐转为惊恐,他伸向她的手蓦地缩了回去,象看恶魔似的盯着她,然后,他大叫了一声,猛然间消失在空气里。
晓颖觉得呼吸越来越稀薄,她掐着自己的脖子,那里好痒,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同时在她喉管里慢慢向上爬!可她无法把手伸进嗓子眼里去,她难受得要命!
昏暗中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子朝她走来,面目模糊,可她能听到他在对自己狞笑,“吴秋月已经死了,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事么?你终于可以得偿所愿啦!她是你咒死的,是不是?一定是你!哈哈哈……”
他的笑声象世上最丑陋的噪音,折磨着她的耳膜和神经,继而摧残了她整个的人!
“不,不,不,我不想这样,我不想……”她一边朝身后退着,欲躲开那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责难,一边捧着自己的脖子,拼命摇头否认,“我不想她死,不是我,不是我……”
她一个转身,想撒腿逃离这里,可是突然间发现身后是万丈悬崖,而她早已收不住脚步,头冲下即栽了下去!
“啊———”她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她在黑暗中坐起来,大口地喘着气,一身的冷汗。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梦,她怔怔地把抬起双臂,继而把整张脸都深深埋进手掌里。
然后,低声啜泣。
第二天下午,李真果然又来找她了。
他还带来了几样崭新的工具,坐了没一会儿就跑进卫生间修理水池笼头。
原来昨天李真上洗手间时无意中发现水笼头漏水,他便留了个心眼,晚上去五金店买了几样必须的工具,打算今天过来给她整修好。
他花了半个小时把笼头拆卸下来,找出问题,擦洗干净后包上密封带又重新装回去,等晓颖从厨房里出来时,笼头已经焕然一新。
此后,这间房子里其他的设施故障也陆陆续续暴露出来,作为一名资深工程师,李真有着一双灵巧能干的手,似乎没有哪件东西在他手上是恢复不了的。从台盆笼头到热水器再到煤气灶,他整个成了义务上门的免费家装维修工。
看着李真热络地东修西检,晓颖又是感激又是不安,“真不好意思,一来就让你帮忙修东西。”
李真不过朝她温和地笑笑,“举手之劳。”
就因为这一桩又一桩的“举手之劳”,晓颖不得不一次次请李真吃饭,多数是在晓颖家里,偶尔也下馆子,不过每次结账,都被李真抢先。
超市工作时间短,晓颖头一个月都是上白班,三点钟以后就没事了。
她去上班,李真就背上自己的包四处闲逛,但只要她回家,李真基本已经在门口等她了。两人一起吃过晚饭,坐着聊会儿天,李真才告辞回旅馆休息。
一连数天,无不如此。
李真不说什么,晓颖也不好出言赶人,再说,她从心底渴望有个人可以在此时陪伴自己,驱散掉一些回家后的刻骨寂寞,哪怕只是暂时的几天而已。
他们之间的谈话也渐渐由客套转向越来越自由深入的相互了解。
晓颖由聊天中得知,李真的经历其实也不顺畅,父母在南方老家,家境普通,他上面还有个姐姐,已经结婚生子。
李真完全是靠着自身的努力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他的父母为人都很忠厚,对李真从来没有过多的要求,尽管如此,晓颖还是能从他的话语中深切感受到,李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孝子。他不仅敬重父母,还十分注重他们的感受,所以,尽管父母从来不曾催逼过他有关恋爱结婚的事,他自己还是很希望能尽早给父母一个交待。
每次聊天一扯到这种敏感话题上时,出于本能,晓颖都会尽快拿别的事来把它岔开。李真自然能感觉得到,但他不急不恼,只是静静地等待下一个时机。
渐渐地,晓颖开始明白他来G县的真正用意了。
一旦明白,她就又陷入矛盾重重的焦虑之中,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她觉得李真会带给自己压力,而是她害怕自己会架不住他的执着而答应他。
答应他,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她做好这个准备了么?
晓颖不无凄凉地发现,她的心如此空茫,她无法想像能和沈均诚回到从前,却也不能坦然将他驱逐出去,接受另一个男人的好意。
某个黄昏,他们早已吃过简单的晚餐,呆在宽敞的阳台里,有晚风拂过,夕阳在地面上洒下一片金黄。
李真倚在栏杆边,俯视这座小小的县城,大片低矮的房子中,偶有高楼矗起,显得有些突兀滑稽。
“这里其实挺不错的,我今天去郊外走了走,很多地方都还没被开发。保持着原汁原味的农村风貌。可惜由商业中心区向外扩散的改建工程越来越密集,也许过不了多久,整座城市就会变得跟其他城市一样,没有自己的特色了。”李真面带一点遗憾地侃侃而谈。
晓颖坐在门内喝一杯自己调制的冰柠檬茶,听他分析得煞有介事,不觉笑着反驳了他一句,“G县可不是旅游城市,难得有你这样认真观察它的过客。”
她不过是随口调侃他一句,说完了,却发现哪里有点不对劲,仿佛味道变了。
李真顺势转过头来,逆着光,晓颖看不太真切他脸上确切的表情。
在他的身后,那轮缓缓西坠的硕大红日犹如一个明艳辉煌的光环,衬托着李真,而他只是静静地凝视她,没有一句言语。
在那一刻,晓颖象被某种第六感击中了一般,她仿佛一下子抓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宁静与安全,一个可以默默陪伴自己的人,一个可以容得下自己的地方。
她在她自己的幻觉里默默与他对视,直到他无可避免地向自己走来。
他走到她面前,停住,蹲下,继而握住她的手。
她的神情依然朦胧,无法从刚才巨大的视觉冲击中恢复过来。
“晓颖,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他的嗓音忽然变得暗哑,“我来G县,完全是来碰运气的……我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好。”
“可是我……”晓颖的心颤抖着,那包裹着心脏的层层防御发出令她绝望的瓦解声,“我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好,我……”
“不,你什么都不用解释,”李真飞快地打断她,“我只想知道,你……愿意吗?”
晓颖陷入疯狂的纠结,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撑着呢?她为了谁需要去撑?
赫然间,前几天晚上那个可怕的噩梦再次涌入她的脑海。
没有人的时候,她常常会涌起如梦中一样的念头——常常会想到吴秋月的“死亡”,这种念头让她感到自己很罪恶,可是又欲罢不能,它们在她意志薄弱的时候跳出来捉弄她,刺激她,她不得不花上数倍的精力将它们压制下去,自己却差点精神崩溃。再这样下去,她觉得她的灵魂快被恶魔蚀骨吸髓了。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她得给自己找到一个归宿,隔断心底最后一丝对沈均诚的留恋,让自己的心从此平息下来,也赶走那个盘踞在体内的如鬼似魅的恶魔。
真的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沈均诚。
她的视线渐渐凝聚到眼前的李真脸上,他还在等她的答复,面庞上除了期待,还有一丝刻意掩饰的紧张。
她想起他第一次象自己表白时是在路边,他也是这样一副满怀悸动的表情,她的心头蓦地涌上来一股感动,这份感动,不仅仅只是因为他对她的爱慕,还包括了这两年来他对她那些无时无刻不在的关心与帮助,尽管她拒绝他,可是她无法忘却他对自己的种种好处。
时至今日,她对他,依然还是只有感动。
然而,在经历了那场与沈均诚伤筋动骨的爱恋后,这份感动对她而言,意义非凡——它让她感受到了眼下她非常渴望的宁静与淡泊。
“如果还有第三次机会,希望你不会再拒绝我。”
现在,这个机会真的出现了,它摆在晓颖面前,等着她的裁决。
晓颖忽然猛力闭上眼睛,心头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脱落,掼在地上发出破碎的声音,既是决裂,也算重生。
就让她的生命从此汇入潺潺细流吧,她是真的需要。
在疼痛浮上心头之前,晓颖没有多加犹豫,她微颤着,几乎是带着一点决绝地向李真的怀里靠了过去!
他满怀欣喜地迎上去,轻拥住她,继而将她有力地揽紧。
偎依在李真怀里时,一个莫名的念头还是止不住蹿入晓颖的脑海,他们的怀抱有区别么?
李真的唇很合时宜地压了下来,晓颖没有给自己找到答案的机会,眼睛一闭,她接受了来自他的亲密,也在心底切断了所有与过去相连的纽带……
2
夜半,晓颖忽然从梦中惊醒,一室月光的清辉中,她陡然看清躺在身边的这个人,一种冷冷的、绝望的陌生感忽然攥紧了她的心,仿佛之前的一切勇气和决绝都不作数了。
不。不!我不能这样。她慌乱地提醒自己,默默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她回眸再次审度李真梦中的睡颜,他清晰的五官,安宁的眉眼,都是她所不反感的,尽管她也不爱。
可是爱又有什么用呢?
除了给她带来短暂的愉悦之外,剩下的却是无尽的伤痛。
她终于说服自己,压下想要反悔的心意,翻一个身,她背对他而卧。
许久,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情再度平静下来,尽管心里有一块地方,象被掏空了似的,有风吹过,发出呼噜噜的落寞而无聊的响声。
翌日,李真的假期已到尽头,他必须赶下午两点的火车回J市,晓颖刚好轮到休息,她陪他去土特产市场买了些东西,又一起吃了午饭,最后送李真上了火车。
关于两人的未来,李真没有急迫地先下定论,临行前,他只是抓住晓颖的手,微笑着用力握住,说了一句,“我还会再来。”
四个月后,李真正式向南翔提出辞呈,收到辞职信的沈均诚震惊之余,对李真的行为又觉得十分意外,他知道外面有不少猎头公司对各家企业的资深技术人员不无垂涎,用尽手段想把他们挖来挖去,但以他对李真的了解,他并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员工,况且,沈均诚给他的待遇一点都不比外面低。
他把李真叫到自己办公室,细细盘问,“你究竟怎么回事?先说要休假,两个星期不见你人,现在又说要辞职!能不能给我一个可以说服我的理由?如果是工作方面有不合理的地方或是对待遇有不满,你尽管跟我说,我们之间,应该没什么不可以掀开谈的吧?”
李真朝他笑笑,“都不是,沈总,无论是工作还是待遇,都没有问题,我也知道你一向看重我,但我不得不说声抱歉,因为——我要离开J市了。”
“离开J市?”沈均诚越发讶异,“打算去哪儿?”
李真踌躇了片刻,淡然笑着回答,“去H市。”
沈均诚的心头犹如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心神忽然有些恍惚,他猝然望向李真,后者的脸上并无异样,一如既往地从容平和。
“我在J市工作了八年,如果继续留下来,不出意外的话,或许会一直这样平静地过到老,但是我不想那样。我很想换个地方重新试试,生活太平淡了,有时会觉得无聊。”
沈均诚眯起眼睛来审视他,“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想的。”
“是么?”李真笑笑,“人都是会变的。”
沈均诚无言以对,他把李真的辞职信重重抛在桌上,“如果我不让你走呢?”他忽然有点愤懑,他是那样信任李真,而李真却突然之间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你一走,本该你负责的那些事该由谁来承担?!你告诉我,谁能代替你?只要你说得出个名字来,我立刻放你走!”
“赵亮,赵亮可以。”李真很快回答,同时走到他跟前,“沈总,工程部其实有好几个潜力不错的工程师,只要你耐心挖掘,很多人可以帮你——我在工程部,并非最出色的。”
沈均诚迎视着他镇静无波的眼眸,半晌说不出话来。
晚上,郭嘉拎着熟食上门来找李真,晓宇早就先她一步到了。
进门一看见被收拾得空空荡荡的房子,郭嘉止不住大叫起来,“喂!李真,你不过啦?不是才刚辞职吗?按我的估计,南翔怎么也得挽留你一个月呢吧!”
李真道:“我的辞呈公司已经批了,我会在两天内把手上的业务都移交掉,然后尽快赶去H市——晓颖现在身体不方便,我想早点过去陪她。”
郭嘉啧啧地咂嘴,“我早就跟晓颖说过,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模范丈夫。还真让我说中了!不过我真的蛮佩服你的,能以那么快的速度把晓颖搞定,而且在你们俩结婚之前,你连孩子都有了,真是一箭双雕啊!”
李真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淡然一笑,“兵贵神速。”
“嗯嗯,是够神速的。”郭嘉继续道,“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会咬的狗不叫’……”
“你这叫什么话嘛!”本来沉默寡言的晓宇突然蹙眉横了她一眼,“说得真难听。”
“你急什么,我也就是一比喻。”
“你这比喻有欠妥当。”
“话糙理不糙……”
李真听着他们俩唇枪舌剑地斗嘴,笑着插口道:“如果你们能一起过去陪晓颖就好了,有你们在,肯定很热闹,她就不会总觉得闷了。”
郭嘉跟晓宇互望一眼,又赶紧各自调开视线。
“我去干什么?”晓宇闲闲地嘟哝,“我在H市人生地不熟的。”
李真把晚饭张罗出来,一边铺碟子摆筷,一边笑道:“我知道,你们都忙,也就那么一说——来,都坐下吃吧。”
“唉!人生哪能事事如意。”郭嘉叹了口气,“不过她能找到你,真的是挺福气的。”
“不,”李真纠正她道,“是我找到的她。”
三个人围在桌边吃饭,晓宇还带来一瓶红酒,每个人都倒了一杯,算是预先恭祝李真双喜临门——新郎、父亲一起当。
郭嘉问:“你们的婚礼时间定了吗?”
“就这个月底吧。晓颖说不想太费事铺张,我也是这个意思,就在H市简单办几桌尽个意思就行了。晓颖不方便乱跑,老家的酒席暂时不办,等孩子生下来再说,我家里人都没意见,到时候他们会去H市参加婚礼。”李真说着,看看晓宇道,“晓颖这边的亲戚也就你们家了,她还在犹豫要不要通知你父母,他们都挺忙的,而且这一通知,肯定又得让他们破费,所以……”
晓宇放下手中的鸡腿,拽起纸巾擦了擦手道:“他们,哼,不通知也罢,通知了也不见得会去……”
“不管怎么样,招呼还是得打一声的。”郭嘉从旁劝道,“到底是长辈嘛!去不去就跟晓颖无关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李真点头,“看晓颖怎么决定吧。”
晓宇端起杯子,对李真说:“李哥,以后你就是我姐夫了!来,姐夫,我先敬你!”
李真笑着举杯与他的在空中对碰,随后,杯中美酒被一饮而尽。
酒足饭饱之后,郭嘉抢着要洗碗,被李真拦下,“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洗呢?你跟晓宇坐一会儿,我很快就能收拾完。”
郭嘉见抢不过他,只得住手,环顾客厅。已经没有了晓宇的踪影,他在他们抢活的时候溜进阳台抽烟去了。
烟雾迷蒙中,郭嘉来到他身边,与他一样看向灰暗的天际。
此时,他们俩的脸上,刚才那一副嘻哈轻松的表情已经荡然无存。
“你说,晓颖跟着李真会幸福吗?”郭嘉低声问。
“应该会吧。”晓宇重重喷出一口烟,他的心思仿佛不在这上面。
郭嘉无声叹息,这似乎就是最终的结果了,可连她这个旁观者都有那么一丝不甘心,“可是,她跟沈……唉。”
晓宇直起腰来,侧睨了她一眼,对她那副忧心忡忡的表情既觉好笑又不乏感动。烟雾缓慢飘入郭嘉的鼻息,她完全是无意识地把脸撇过去一点,晓宇见状,悄然掐灭了手上的烟蒂。
“其实我一直挺佩服我姐的。”晓宇双掌攥紧了栏杆,“她从小到大都特别沉得住气,也没因为什么而懊悔过,即使是十来岁时和沈均诚分手,我也没听到她哭过或者抱怨过。她从来只会朝前看,因为回头不见得有值得留恋的东西。”
郭嘉听得入神,连晓宇悄悄投注过来的目光也浑然未觉。
晓宇忽然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话说回来,即使过去让人留恋,但如果怎么样也留不住,那又有什么揪住不放的理由呢?”
郭嘉惶惑地向他望去,晓宇却在瞬间把视线挪开了。他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望着夜空,寂然笑道:“所以,我相信我姐的选择。”
郭嘉在静谧中沉默下来。
即将从李真告辞出来时,李真忽然笑望着郭嘉和晓宇道:“晓宇,你是不是还住在郭嘉那儿呢?”
郭嘉眼皮一跳,听见晓宇胡乱应了一声。
“晓颖时常提起你,她对你总是不太放心。我这次从H市回来,她让我跟你说一声,郭嘉是她最好的朋友,也等于是你姐姐,”李真的话虽然还是对晓宇说的,但是视线却转向了郭嘉,“你住在她那儿可以,但千万不要给她捅什么篓子。”
郭嘉干笑笑道:“说得那么严重干什么,晓宇他没……”
“你跟我姐说,”晓宇猝然打断她,“我还没有混球到那个地步。再说,”他蓦地垂下头去,“我已经打算从她那儿搬出来了。”
郭嘉怔愕地盯着他看了会儿,终究没有言声。
从李真的住处出来,郭嘉跟晓宇一前一后默默地往小区外走。其实,那天晚上之后,晓宇就没再回过郭嘉的租房,但他在她那儿住了有些日子了,积攒的东西不少,他一直没去打包,郭嘉便以为等过了一阵,两人之间的尴尬消遁以后,他还会再回来。但听他刚才跟李真说话的意思,看来他是真的不打算再去她那儿住了。不知怎地,她的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失落。
眼看就要出小区门口了,郭嘉忍不住叫了他一声,“晓宇——”
晓宇本就走得疲遢,听到叫唤,便懒洋洋地停了脚步转回身来。
郭嘉几步追上去,抿了抿唇,问他,“这几天……你都住哪儿了?”
晓宇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露齿一笑,“怎么,你关心我?”
“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打算搬走?”
“……嗯。”晓宇不再看她,脸上的笑有点无赖,“其实,我早就没事了,我赖在你那儿,就是舍不得你天天置备的好吃好喝。”
郭嘉匀了匀气,“晓宇,如果你愿意,你还可以在我那儿住下去,我们就跟从前一样那么过,至于那天的事……就当它没发生过,我不会……”
“跟那天晚上的事没关系。”晓宇歪着头听她解释,渐渐地,脸上的笑容收敛了,“我只是……忽然看清楚了我自己。”
他注视着郭嘉的眼神里有种难掩的感伤,跟平时的嬉皮笑脸截然不同,仿佛又回到她第一次在酒吧看到他唱歌时的状态。郭嘉心里感到一阵难过,她明白,是那天早晨她说的那些话伤了他的心,此后,他再也没有真正对自己笑过。
“我没别的意思,我……”她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能弥补那天自己说的那些话对他造成的伤害。
晓宇慢慢走到她跟前,抬起手臂,手掌轻轻抚上她的脸庞。眼神里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温柔,郭嘉一时也懵怔住了,呆呆望着他,竟忘记了要躲闪。
他缓缓俯下头颅,在月光下,他清秀的容颜在一瞬间令郭嘉感到迷惑,她迎着他袭来的方向,徐徐闭上眼睛……
一个专注而认真的吻。
结束时,郭嘉察觉到自己的眼角似乎有些湿润,她看到晓宇幽深的眼眸,有点明白了这个吻的涵义。
晓宇放开她,朝后退了几步,目光始终凝铸在郭嘉脸上,仿佛还在期待着什么。
在那样专注的眼神凝视下,郭嘉的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浪涛,她真想推开一切捆绑自己的阻力,肆无忌惮地向他跑过去,然后紧紧拥住他,收回从前说过的那些话,从此与他浪迹天涯。
晓宇还在继续向后退去,可郭嘉的心只是徒劳地挣扎着,脚下却无法挪开半步。
“晓宇——”她有点哽咽地唤他。
晓宇突然对她朗朗一笑,伸手向她挥了几挥,一个转身,再无半分犹豫地快步跑了。
郭嘉在原地驻足,呆呆地看着他消失在墨色中的背影,久久无法平衡自己。
两天后,郭嘉下班回家,发觉晓宇已经来过了,他把所有属于他自己的东西都收拾走了,收拾得一干二净。桌子上。摆着一枚大门钥匙,是他归还给郭嘉的。
5
月底,晓颖和李真的婚礼将如期举行,即便一切从简,李真还是坚持该有的仪式必需都有。
没有任何悬念,郭嘉被指定做晓颖的伴娘,晓颖很快就打来电话与她确认时间。
“礼服只能你自己去挑了,花了多少钱,到时候告诉李真,让他给你报销。”晓颖在电话里笑吟吟地对郭嘉道。
“还用你说。”郭嘉毫不客气,“我一定挑最贵的来买!这笔钱李真该出的,你别忘了当初我可是一直在你面前说他好话的,对不对?对不对?”
晓颖笑道,“你对我说有什么用!等报销的时候,直接跟他说就行了。”
“我开玩笑的啦!”郭嘉哈哈大乐,仿佛回到两人从前那无忧无虑的愉快时光中,尤其是听到电话那头的晓颖也频频传来的笑声。
袅袅的笑声中,郭嘉的心里没来由生出些沧桑感来,她渐渐敛住笑,慢慢问道:“晓颖,你真的想清楚了?就这么……嫁给李真了?”
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大概也只有最要好的朋友才会这样充满疑虑得有此一问了,因为郭嘉至今难忘晓颖在“失踪”了两个月后忽然打来电话说她打算结婚了,惊得正准备下车的郭嘉差点没从公交车上摔下来!
消息太突然,尽管她再三盘问,晓颖只是轻描淡写带过,她和沈均诚的分手,她的离开,沈均诚的回归,仿佛都是自然而然就发生的事,可郭嘉怎么也不相信晓颖的心里会真的不起一丝波澜。
电话另一头半晌没有动静。
郭嘉干咳两声。懊恼自己嘴太快了,粗鲁地朝自己呸呸啐了两口,“嗨,你肚子都这么大了,我还问这种屁话,真是吃饱了撑的!你当我放屁好了!我什么也没说!”
过了片刻,晓颖勉强的笑声传进了她的耳朵。
郭嘉迫不及待地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喂,你肚子大不大?别婚礼上搞得太显眼,让人一看就知道你们俩是‘奉子成婚’哦!”
晓颖有点不好意思,当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手放上去轻轻揉了两下,“还好,不怎么看得出来。我选的礼服都是下面比较宽松的,应该,应该不会露出什么破绽吧。”
“没事!”郭嘉大咧咧道,“那天有我在呢!我罩你!”
谈话终于恢复了先前的轻松愉悦,郭嘉牢牢管着自己的嘴,不敢再造次。
晓颖想到了什么,“对了,婚礼那天,我叔叔婶婶都有事脱不开身,晓宇只能一个人过来,不过他那人有时候很没谱,连日子都搞不太清楚的,郭嘉,我想请你帮下忙,你能不能跟他一起过来?反正你们俩也熟。”
笑容在郭嘉的脸上凝滞了片刻,她声色不改地哈哈一乐,“行啊!小事一桩,没问题。”
当晚,郭嘉就给晓宇打了电话,跟他约好一起去H市,她话说得大方明了,晓宇自然也只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地答应了下来。
“票我去买,买好后由我收着,我会电话告诉你时间和车次,咱们星期五直接在火车站碰头就行了,省得你跑来跑去。”郭嘉利落地吩咐。
“还是我去买吧。”晓宇难得这么主动,“你白天不是还要上班吗?我时间比你充裕。”
郭嘉一沉吟,想想也是,就没跟他客气,又问,“哦,你买结婚礼物了没有?”
“呃?我……还没。”从晓宇的口气里听得出来,他显然已经把这茬儿给忘了,“你买了什么?”
“我也没买呢!”郭嘉皱了皱眉,“想不出来什么好点子,我打算明天晚上再去商场里逛一圈,无论如何得决定下来!”
“那……”晓宇象抓救命稻草似的嘀咕了一句,“我能跟你一块儿去买不?”
“呵呵,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懂礼貌了!”郭嘉听着他小心翼翼的口吻,忍不住乐道。
晓宇听出郭嘉是在寒碜自己,他咬了咬牙,本想回击几句,最后却绷不住笑了,他明白自己之所以喜欢郭嘉,就是因为她这个泾渭分明不拖泥带水的脾气。
第二天下了班,郭嘉没有立刻赶回家去,她跟晓宇约好在时代商厦的底楼吃肯德基,之后就从一楼开始往上逛,争取买下两件能合心意的新婚礼物来。
在肯德基等晓宇的时候,郭嘉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和晓宇见了面两人都觉得尴尬,但她下决心主动找他也是不希望两人从此以后搞得跟陌路似的,毕竟他们都和晓颖有联系,时不时都有可能碰到一块儿去,如果一任那心结凝固甚至发霉,天长日久,难免给人瞧出端倪,她自己也必定不舒服。
再说,她也绝不希望自己跟晓宇之间停留在老死不相往来的境界上,他们之间,除了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应该还有点儿别的——当初,他们过得不是象哥们儿那样快乐吗?为什么不能回到从前?
及至晓宇泰然在她对面的椅子里坐下,大口啜着饮料,啃着汉堡,几句玩笑话一开,两人之间的关系顿如拨云见日,重新得到了新的定义,前两天晚上他诀别似的一吻一下子就遁去十万八千里,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郭嘉这才在心中长舒一口气,一切总算都归了原位。
填饱肚子,两人按原计划开始犁地似的逛了起来。时代一层多是豪华首饰、化妆品之类的东西,看在眼里闪闪发光,可惜两人都买不起,估计晓颖也不会要,她平时身上就没什么装饰物,护肤品也只搽最简单的那种。
二楼到五楼是分门别类的服饰、鞋子,看得两人眼花缭乱,晓宇倒是相中了几件衣服,指给郭嘉看,她瞥了两眼就摇头,“一点都不衬晓颖,不好不好!”
“不是给她,是给你穿!你不是要挑礼服吗?”晓宇横她一眼,“去试试,我觉得挺适合你的。”
“我?”郭嘉瞪起眼睛,重新换一种目光上去端详,最后还是退下阵来咂嘴摇头,“我没觉得适合我啊!这颜色太艳了,穿在身上得多别扭!”
“没品味。”晓宇嘟哝了一句,没有强按牛头吃草,继续跟在她身旁逛。
经过男装柜台时,有个人听到郭嘉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经意抬起头来瞥了他们一眼,之后,那道目光就再没离开过他们。
6
“唉,为什么商场里的衣服都这么花哨呢?难道现在的女人都是穿成这样吊儿郎当的样子去上班的?我也没见我们公司有穿成这样的呀!”郭嘉已经把苦恼由买新婚礼物转移到买自己的伴娘礼服上了。
晓宇推推她,“走吧,先上楼,搞定了礼物再下来挑,你现在肯定已经头昏眼花了。”
“也是也是。”郭嘉忙不迭附和,逃也似的往楼上蹿。
六楼是儿童服饰和玩具,两人从电梯上一脚踏出来,立刻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互相对视了一眼,灵感喷薄而出。
“买婴儿用品吧!这个晓颖绝对用得上!”郭嘉几乎是尖叫着对晓宇嚷。
晓宇得意地打了个响指,两人一拍即合!
从奶瓶、奶嘴到小围脖和小肚兜,郭嘉几乎买全了她能想像得到的所有婴儿用品,甚至还包括几大袋子纸尿片!
晓宇手上提满了大大小小的购物袋,跟在郭嘉身后直哼哼。“看不出来你这么了解小孩子的需求——比了解你自己的身材还了解。”后面那一句只是卡在喉咙里含糊滚了一下,没有真的放出声来,但他的嘴角因为这句话而微微上扬,想起刚才郭嘉试衣服时呆若木鸡的窘样就忍不住想笑。
郭嘉的目光被几排婴儿小内衣吸引住了,召唤住目不斜视准备朝前走的晓宇,“哎,等下等下,我再挑两件小内衣!”
晓宇转身,向她扬了扬手上琳琅的袋子,“已经买很多啦!这些都够我姐生俩孩子用了!”
“说不定就是双胞胎呢!”“郭嘉眉飞色舞地开着玩笑,一弯腰,已经埋头悉心挑拣去了。
晓宇无奈地嗤笑。
身旁有个人影站住,向他点头微笑,“晓宇。”
晓宇瞥了他一眼,浑身汗毛顿时森然竖立起来,“嗨……沈哥。”
沈均诚看看他,又看看横挑竖拣的郭嘉,“很巧啊!你们在买东西?”
“咳,嗯,是啊!你呢?”晓宇强打起精神来应对,同时向沈均诚背后望了两眼,看样子,他是一个人来的。
“我也是……买东西。”沈均诚抿着嘴笑了笑,笑容并不自然和谐,“最近怎么样?”
“呃?还行……挺好的,呵呵,不错。”他语无伦次、心不在焉地答着。
“你姐姐她还是没什么消息?”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没,还没有。”晓宇仓促地答着,目光不断瞄向郭嘉,只希望她能仰头看自己一眼,这样他就可以乘沈均诚不注意递她一个眼色——为了省事,有些话,还是少说为妙。
可惜郭嘉太投入了,她完全沉浸在对那个尚未出世,连性别都没人知道的小东西的想像之中:如果是男孩,蓝色的内衣肯定穿着很好看,如果是女孩的话,应该选粉色的,但是,如果她很黑呢?什么颜色合适?
一想到李真跟晓颖皮肤都挺白,郭嘉觉得小孩子长得黑的机率很小,虽然她始终觉得如果是个男孩的话,长得黑一点会比较帅气。
最后的最后,郭嘉左手提着粉色的一套,右手提起蓝色的那套,终于直起腰来,笑嘻嘻地摆布给晓宇看,“这两套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晓颖是生男孩还是女孩,所以就两套都买下来……”
她说话的语速一向快,因此在遇到刺激之前,基本上已经把想说的话都差不多说完了。
看到晓宇一脸踩了狗屎的表情,她的视线火速移向他身边的那个人,紧接着,下面的话就象被斧头拦腰斩了一下,铿锵有力地断掉了——虽然为时已晚。
晓宇和郭嘉的目光齐刷刷地都朝沈均诚射了过来——
沈均诚承认自己此刻的表情太过僵硬,因为他还没能从“晓颖是生男孩还是女孩”的震撼中恢复过来,他的眼眸慢慢转向晓宇,“晓颖她……怎么了?”
晓宇已是骑虎难下,可他还想强撑过去,眼神闪烁,顾左右而言其他,“没什么。沈哥,你,你要买什么?这一层好像都是儿童商品……”
沈均诚忽然扑向他,揪着他的衣领拼命把他朝后推去——
郭嘉吓得魂飞魄散,手上的衣服抛落在地上,她连看一眼都顾不上,也飞奔着跑了过去,“沈均诚!你想干什么?你别乱来啊!”
沈均诚把晓宇推到一根雪白的四方柱上,目光恶狠狠地瞪着他,“告诉我,晓颖她究竟怎么了?”
“沈均……沈总,你放开他!”郭嘉已经追到他们身旁,焦急万分地央求沈均诚,“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诉你!”
“闭嘴,郭嘉!”晓宇冲她吼了一句,视线重又转到沈均诚脸上,后者的眼睛已经开始发红。
“她到底怎么了?”沈均诚的牙齿在咯咯作响,心里充满了末世降临一般的绝望感。
“沈哥,我姐要结婚了。”晓宇平静地注视着他道,他想,这样也好,至少可以替晓颖给他一个交待。
“不可能!”沈均诚惊怒交加间,心陡然拔凉。
“婚礼就在后天。”晓宇依然用镇定的语气陈述,面对沈均诚倏然发红的双眼,他停顿片刻,决定用残忍的真相打消他最后的念想,“沈哥,我姐已经有了别人的孩子。”
沈均诚的表情在瞬间冻结,他凝视着晓宇的双眸半天没法转动,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
良久,他的嘴唇颤巍巍地动了几下,“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终于愤怒了,他是如此痛恨从晓宇嘴里吐出的这句话,甚至如此痛恨晓宇,“你撒谎!你在骗我!这不是真的!绝不可能!!!”
出离愤怒的沈均诚用手肘死死顶住晓宇的颈脖,仿佛想借此让他把那句“谎言”原封不动地吞回去!
晓宇的脸涨得通红,可他没有还手,“是真的,千真万确。”
他眼眸中由始至终的平静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准确而无从逃避,让沈均诚绝望不已。
“沈均诚,你快放开他!”郭嘉眼见晓宇被挤压得气都喘不过来了,顿时又惊又急,在一旁不顾一切地嚷起来。
沈均诚仿佛有点清醒了,他略略放松了一些力道,但并没有就此放开晓宇。
“晓颖她……和谁?”他的嗓音在轻微地颤抖。
“你认识的,李真。”晓宇缓缓地说。
沈均诚的心象被刀狠狠剜了一下,剧烈的疼痛感促使他不得不闭起眼睛,所有的碎片都被串联起来,形成了一幅完整的图案,刹那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哑声问:“她……在哪儿?”
沈均诚的反应让晓宇也很难过,可是他必须抵住最后的防线,他不想给晓颖生事,尤其在她婚礼前夕,“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沈均诚突然间瞪住晓宇,“你其实什么都知道,对不对?晓颖她一直跟你保持着联络!你,”他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吗?”晓宇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你还能跟她在一起吗?你能和她结婚吗?就算你不顾家人的反对娶了她,你能保证她在你家会过得幸福吗?”
他以同样充满怒意的眼睛瞪视沈均诚,那目光里有洞悉一切的锐利,“沈哥,我再叫你一声哥,因为你对我姐确实好得没话说,可是你那个妈呢?”
沈均诚一震,仿佛被人抓住了软肋。
晓宇压低了嗓音,几乎是在同他耳语,“我什么也不说并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懂,你别忘了我在哪里混的!”
沈均诚布满血丝的眼里晃过一丝惶惑。
晓宇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道:“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指示人拿油漆泼我姐的人是谁?”
沈均诚浑身僵硬,挤压在晓宇身上的力道骤然松懈下来。
晓宇轻吁了口气,“你什么都给不了她,为什么还要抓着她不放?”
沈均诚颓然松开晓宇,神色茫然,“我……我只是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失神地看了看晓宇,又转头瞅了郭嘉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就那样失落而混沌地走了。
郭嘉惊魂甫定,望着沈均诚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她扭过头去,看见与她一样怔忡地盯着沈均诚的晓宇,他的眼神里亦是充满了同情和许多难言的情绪。刹那间,郭嘉有些恍惚,她觉得晓宇此时的神情前所未有的成熟、冷静,她听到自己心房里传出怦怦的剧烈心跳声,而当晓宇终于把目光从远处收回,再次投到她脸上时,她却不得不生硬地调转开自己的视线。
“你刚才跟他在说什么?”郭嘉喃喃地问。
“……没什么,就是劝了他几句。”晓宇努了努嘴,盯着她道:“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吼……我不想让沈哥知道我姐的事……”
“你别说了,我明白。”郭嘉朝他柔和地一笑,她俯下腰去,拾起地上散落的纸袋子,“走吧,陪我去挑礼服,我现在脑子清醒多了。” 一生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