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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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吓
“又是?”
“嗯。”
“让我看看。”
“有啥子好看的。”
“让我看看嘛!”
“有啥子好看的嘛!”
于是,两个男人互相瞪着,如同怄气似的。
确切地说,他们还是青年,一个二十四岁,一个二十一岁,先后从四川到北京闯人生。他们彼此兄弟相称,同吃同住,不是手足,胜似手足。起码,在别人们看来那样。
二十四岁的,是“哥”的那一个,先到北京来的。初时辗转于北京的建筑工地。活重,体格弱,没干多久便吃不消。幸而,经人介绍,当了一条小街的扫街人。小街是一条经有关部门批准保留下来的早市街。每日六七点钟至九十点钟,摊床紧挨摊床,叫卖声此起彼伏,人流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十点一过,脏杂物遍地,不但需专人清扫,而且务须及时清扫。在他之前,已然换了十余名扫街人。
外地人到北京打工,倘沦为扫街人,心理上皆是很不平衡的。他们难免会作如是想——北京人,阳光底下,每一个生命都是平等的,老子不是天生为你们扫街的!……
这么一想,他们就气不打一处来。气不打一处来,他们的眼就故意看不到,手中的扫帚就故意不扫干净,东一下西一下,那是很糊弄事儿的一种扫法。
于是,有关方面就找街道干部,严厉训斥:“怎么?光知道收钱呀?早市明天取消了吧!”
于是,街道赶紧地就换扫街人。
他们实际上都是一个一个被“炒”了的。
但是后来的并不比被“炒”的扫得仔细。
每月才四百元钱,凭什么得为你们北京人把整条街扫得干干净净?!
……
但二十四岁的“哥”倘不能成为那条小街的扫街义,那么只有回老家了。
“每月四百元,爱干不干!”
人家不拿正眼看他,仿佛早已将一概的外地人看透,不愿和他啰唆半句的样子。
他低声说:“我不嫌少,我干。”
“每天扫两遍,试用半个月,试用期没钱。”
他低声说:“行。”
他的妻正在老家坐月子,期待着他能多少挣一笔钱回去。他四处碰壁,除了在北京当扫街人,已别无选择。
他如愿以偿地当上了。
那十天里,他将一条小街扫得分外清洁。多扫一帚,是累不着一个人的,少扫一帚,也并不意味着占了什么便宜,纯粹是心理问题,是怎么想的问题。十天里,他同样受到过此问题的纠缠——我只不过是被北京人雇来扫街的,非是被他们雇来扫堂屋的。这么一想,他手中的扫帚就越着路面扫了。眼见有碍观瞻的脏物漏扫过去,心气儿却反而顺着点儿了似的。可转而一想,不行啊,不是由着自己性子来的事呀!他不能白扫十天被辞退了呀!虽然只不过是份扫街的工作,但对我太重要了呀!……于是退回两步,重扫了几帚……
十天后,街道上的人对他说:“那么就是你了,留下吧。”态度比初见他时和蔼多了。
他转身走时,街道上的人叫住他,问他住哪儿。
他吭吭哧哧地告诉人家,他已无住处。
“这叫什么话?怎么可能没住处呢?总该有个晚上睡觉的地方吧?”对方狐疑起来了。
他只得实话实说,告诉人家,他十天里就是垫块纸板,夜晚睡在街头的小树林里。
“你这手臂……你捋起袖子……”
他遵命捋起了袖子,胳膊上一片红包,夜晚被蚊子叮得。
“等发了工资,我一定租地方住……”他惴惴不安起来。
“说得轻巧,那怎么行?还有二十天呢!”
对方大动恻隐之心,抓起电话,当着他面,为他联系了一个住处,并带他去。那是一家粮店旁的一小间空屋,原本是夜晚看守粮店的人住的。由街道上的人替他一砍价,粮店每月只象征性地收他一百元。
于是他连住的地方也顺利解决了。那时他内心里不禁地产生了一分对北京的感激。
两个月后,他扫街的工作稳定了。小街上的居民对新来的扫街人很满意,街道干部们亦然。于是他有了一个特殊的称呼——“扫街的小张”。两个月间,他天天将粮店周围也扫得干干净净。粮店方面过意不去了,不仅免了他房租还每月给他开二百元。于他有了第二职业——粮店看守人。粮店方面还在那小屋里安了一部电话,以防真有盗窃情况他便于报警。街头有树林的地方是一处居民们晨练的场所,风常将塑料袋刮得挂满树梢,白色污染大煞风景。那社区公园起先归园林部门管理,后来承包给街道了,园林部门每月才给街道五百元。街道扣下一百五十元管理费,曾以每月三百五十元雇人,却没一个人愿长干下去。一日,街道上那人找到了“扫街的小张”,跟他商量,每月给他加二百元,希望他能连小树林的清洁责任也一并负起来。“扫街的小张”喜出望外,满口应承。街道上的人见他不计较,一时高兴,又松口每月给他二百五十元了。
于是,“扫街的小张”每月可有八百五十元的工资了。虽然年轻,但是他颇能豁得出自尊去,闲时捡些破烂儿卖,每月差不多又有二三百元的收入。
月底,几份钱都到手了,夜晚插了门,用块旧布遮了窗,在灯下点数钱的时候,觉得自己活得不那么沮丧了。
早市上那些摆摊的,未必谁都每月能挣一千多元吧?他天天亲眼见到小贩们风里来雨里去,为了挣钱叫卖得嗓子嘶哑了的那份儿不易。相比之下,他并不认为自己每月一千多元挣得更辛苦。北京人中下岗失业的也不少啊。如此一想,他认为自己实在是挺幸运的了。
“扫街的小张”证明了这么一条世间真理——其实,归根结底,大多数人活的只不过是一种想法罢了。人生但凡不生绝境中,况味稍异,想法随变;想法一变,人生能动也。
后来,同村的“弟”,就扑奔他到了北京。于是“扫街的小张”,在别人的叫法里,虽仍是“扫街的小张”,在“弟”的嘴上,却成了“哥”。甚而,成了“弟”在京的监护人似的了,无形中应对“弟”负有某种责任似的了。亲不亲,故乡人啊。何况,“弟”与“扫街的小张”之间还真的沾着那么一丁点儿亲,“弟”的一个小表叔,娶的是他的四表姐。当然,表叔也罢,表姐也罢,无论对于“弟”还是对于他,都是所谓“五服”以外的。
像成千上万进京打工的外地农村青年一样,“弟”也只能从卖苦力开始。“弟”天生比“哥”强壮,却哪一处活计都没干多久。离开建筑行业是由于和人打架。离开送水站是由于忍受不了老板娘支使奴婢般的眼色。再后来“弟”就患了一种病,说太阳底下晒一会儿就头晕。尽管,“太阳底下人人都是平等的”从大道理上来讲是绝对不错的,但一名进京打工的外地农村青年,若想找到份一会儿都不在太阳底下晒着的活计,谈何容易呢?那太超出“哥”的能力了啊!
一日,吃过晚饭,“扫街的小张”犹犹豫豫地开口对“弟”说:“哎,弟呀,你怎么打算的呢?”
“弟”长叹道:“哥,我可是扑奔你来的。除了你,我在北京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你当初要是不大包大揽地复信说我来没问题,我是不会轻易就来北京的。现在可倒好,带的钱也花光了,你叫我怎么办呢?”
“弟”的话,听来竟有抱怨的成分了。
“扫街的小张”说:“钱花光了别愁。你若想回去,我借你路费。”
“弟”垂了头嘟哝:“那不得还吗?一分钱没挣着就回去了,我怎么还你呢?”
“那,咱们哥儿俩,不言借不借的了。我给你买火车票,我给足你路上花的钱就是了。”
“弟”许久未吱声儿。
“你若不愿回去,那现在也只好这样了——我让一份活儿给你。可你别嫌挣得少,还必须干得认真!”
“弟”渐渐抬起了头,两眼盈满感激的泪水。
于是社区公园那份活儿,让给“弟”了。
再后来的一天,“扫街的小张”就收到恐吓信了。他的信都寄至街道委员会,由他去取。那一天他收到两封信。一封是妻写的平安信,他读了倍觉欣慰。另一封就是匿名的恐吓信,内中杀气腾腾的几行字,令他心惊肉跳。明明白白的一个意思是——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北京人的钱不是给他这种外地人挣的!北京人挣钱还难呢!
“弟”看了信后,一拍胸脯说:“哥,别怕!有我呢!弟保证你不被欺负!”
“弟”的话使他安心了许多。一想,也许是心气不顺的北京人拿他泄气,过会儿就不太当回事儿了。
然而此后,恐吓信接连不断了。内中的字,更加杀气腾腾,也更加令他心惊肉跳了。
他开始暗自庆幸一个“弟”和自己同住着了。否则,那些匿名信会使他夜里做噩梦的。
“弟”渐渐看出自己的存在对于“哥”的安全意义了。
“弟”说:“哥,你不在乎不行呀!不定会有血光之灾的呀!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叫弟如何对嫂子交代呢?”
他说:“弟,我在乎得很啊!”
“弟”说:“你光在乎也不行啊,得有对策啊!”
他说:“弟,依你呢?”
“弟”就劝道:“哥,你钱也总算挣下了一些了,你回家乡避避凶兆吧!”
“那,我这几份活儿不是……”
“我替你!啥时你回来了,我……”
“扫街的小张”坚决地吐出了一个字:“不。”
“哥你信不过我?还怕我占了你的饭碗?”
“我是怕你没我这份责任心,让人炒了,结果别人占了我的饭碗。”
“哥,我保证……”
“别说了,我心烦!”
……
那天晚上,“扫街的小张”,反复磨一把水果刀,磨得极为锋利。
“弟”看在眼里,明知故问:“哥你磨它干啥?”
他说:“明天起我要带在身上,防人之心不可无。”
第二天早上,他出门时,“弟”看着扎在切菜案上的刀问:“哥你不带它了?”
他平静地说:“不带了。如果我真用它伤了人,就算是出于自卫,我还能在北京待下去吗?”
“哥”睡在小屋靠窗的铺位,一拉开遮窗帘,就知天亮了或是还黑着。几天后,他一觉醒来,拉开窗帘,骇叫一声,险些栽到地上——自窗的上方,在微明的天色中,一段绳系着一颗猫头。
“弟”也立刻被惊醒。
“弟”看见那颗猫头,吓得变了脸色。
“弟”赶紧把窗帘一扯。二人坐在床上,于朦胧之中互瞪着。
经久,“弟”苦口婆心地说:“哥,听我的劝吧!”
“哥”却说:“不。我要报案。”
“弟”长叹道:“你呀,哥啊,你咋就不听我的劝呢?”
“哥”吼:“你住口!”
“扫街的小张”当天虽报了案,但从对方的表情他看出,他的事儿在人家那儿,其实算不上什么案。
人家问他:“结过什么仇人吗?”
他说:“我没仇人,只有恩人。”
人家说:“噢,那就谈谈你有哪些恩人吧,也算是线索。”
他说:“街道的同志,那条小街的居民,都是我恩人。他们不待见我,我根本干不长。”
人家朝他翻翻白眼,给了他这么一句:“你嘴可真甜。告诉你啊,别以为北京人就喜欢你这套!”
吃晚饭时,“弟”问:“报案了?”他说:“报了。”
“弟”说:“唉,你呀,哥,命重要,还是一份活儿重要?不就是为北京人扫街吗?”
他说:“对我,都重要。我也是在替我老婆孩子扫街。所以都重要。”
……
又几天后,他刚扫完街,正坐阴凉处歇着,街道上那位同志,匆匆找到他说:“快回去!你弟出事了!”
在那小屋门前,他看见弟的双腕戴了亮锃锃的一副手铐。“弟”被推上警车时,也看见了他,幽怨地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哥,我恨你!”
那些匿名恐吓信是“弟”写的,猫头也是弟弄的。“弟”的动机只有一个——吓他回家乡去,自己接他的三份活儿,挣他的三份工资。每月有稳定的八百五十元的工资,还有一间可白住的小屋,于是他成了被“弟”暗暗嫉妒的一个人……
嫉妒好比石头砸向窗子,玻璃上裂向四面八方的射纹,它们中有的可以直逼向王冠或亿万家产;有的,则只不过由一把扫街的扫帚引起。在人世间的底层,它们往往发生得那么俗恶,几近于荒唐。
那一颗猫头漂亮地长在派出所所长家的猫的脖子上。那猫是他们全家人的宠物。一位派出所所长家的猫,在自己的治安辖区内惨遭杀害,只要他发誓侦查出谁是凶手,那么他及手下人之侦查经验是一定够用的。
“扫街的小张”如梦初醒。这农村的青年一向并不吸烟的,那天他买了第一包烟。那夜他吸得仅剩几支。第二天他打听到了“弟”押在哪儿,前去请求释放,说一切只不过是他和“弟”之间闹着玩儿的。
公安部门的同志严肃地教训他:“闹着玩儿?那么他将别人家的猫头剁下来也是跟别人闹着玩了?那么你报案也是跟我们公安部门闹着玩了?向你透个底吧,养猫人家的老太太昨晚已气死在医院了,你‘弟’犯法犯大了!”
他一时呆若木鸡。
“你知道你自己这叫什么行为吗?这叫企图影响司法审判!”对方的表情、语气,仿佛在警告他——就你,一个在北京扫街的,也想替罪犯讲情?太把自己当人物了吧?
人家感动于他的诚意,允许他见了他的“弟”一面。
“弟”恨恨地说:“你把我彻底毁了!”
他哑口无言,觉得道理上,显然不是“弟”说的那么一回事儿,而事实上,又确是那么一回事儿似的。
“弟”又说:“你明明清楚我的心思,却偏装不清楚,逼我一步步犯了法。看你怎么告诉我家人!”
他冤枉地进行解释,说他根本不清楚“弟”的心思,一点儿都没往弟身上猜疑过。然而,任他诅天咒地百般发誓,“弟”又哪里肯信他的解释呢?
“弟”最后说:“我算把你这个人彻底看透了。你自私自利,六亲不认。别在我面前假慈悲了!我杀了你的心都曾有过。就想用你磨快了的那把刀杀了你。一时没忍下手,才没杀你,杀了别人家的猫。”
他瞪着“弟”,听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扫街的小张”扫北京那一条小街的好感觉,这天被破坏得七零八落。
他在一个黄昏告别了那一条小街。走到街口,他不由得驻足回望。那一条小街,曾使他对自己的人生有过信心,也有过憧憬。夕阳下,小街那么清洁。人行道上,柳丝静垂,柳叶沐浴着橘色的霞光。小街望去很使人留恋。他对它已有感情。他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
当他的双脚踏上家乡的土地,脚步竟有些畏缩不前。一想到“弟”那方面的远亲近戚们必将怎样地对他兴师问罪,他打了个冷战……
一个多月后,在北京,在管辖那条小街的街道办事处里,正午时分,曾对“扫街的小张”印象颇好的男人,一边吃盒饭,一边浏览一份什么“文摘报”。
忽然他的嘴停止了咀嚼。他使劲儿咽了一口,转身望着屋里另外三个人问:“你们猜小张怎么了?”
其中一人反问:“哪个小张?”
“就是……在咱们这儿扫过街的那个。”
“他呀?他怎么了?”
又有了一名扫街的人,干得也挺认真,他们都已把“扫街的小张”忘了。
“他的姓名见了报了。”
“唔?稀奇劲儿的!连他也见报了?快念来听听。”
那男人没念,将报推给旁边的女人,默默吸烟。
那女人也没念,看了一会儿,将报推给了身旁的另一个男人。
没多会儿,四人都看过了。他们却未就“扫街的小张”交谈什么。有的低头继续吃饭,有的吸烟,有的喝茶,有的望着屋角愣神儿……
报上,千把字的一篇报道,写四川有一名曾在北京扫过街的农村青年,因为什么什么,怎样怎样地,被自己愤怒的亲戚们活活打死了……
吸烟的男人终于又说:“也许……不是他吧?”
但另外三人都明白,被亲戚们失手活活打死了的,正是“扫街的小张”无疑。
窗外,炎热而难得安静的正午时分,突有一条嗓子号叫般地唱了句:“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