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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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户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从进入区建委服务大厅那一秒钟起,以上两句话便盘绕在他头脑之中,像某些车辆的倒车音响。只不过,除了他自己,别人是听不到的。
一个人专执一念要杀死另一个人的时候,杀人这一件可怕之事往往变得不怎么可怕了,不过就是一件非干成不可的事了。每一个伺机杀人者都想将杀人之事进行得顺利又迅速,他也如此。至于后果——那时后果一词是不存在的。
他肩挎旧的帆布书包,草绿色。八十年代以前的中学男生们,几乎人人都是背着那种书包上学的。九十年代以后,那种书包和“解放”牌胶鞋一起,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现在,那么一种书包已经不太容易见到。不知这个二十六七岁一心想要杀人的人,何以竟有。他那书包还没破,但结实的帆布洗薄了,褪色了,接近鸭蛋壳的颜色了。书包带的放收卡子居然还起作用,他将书包带放到了最长的程度——这么一来,书包就贴着他的右胯了。那样的高度,使他的右手可以极快地伸入书包里。他已将叫作“书包盖”的那一片布掖入书包内了,为了使右手能像伸入兜里那么方便地伸入……
其实此刻他的右手就在书包里,握着一把尖刀的柄,都握出汗了。而书包里,除了那一把尖刀,再没别的东西。尖刀连柄一尺左右,刃长足可刺穿任何一个人的心脏;只要刺得准,即使对方是一个胸肌发达的壮汉。
他非杀死不可的人不是壮汉,而是一个身材单薄的男人。与他年龄相仿,银灰色的短袖的工作服下,显然并无胸肌可言。对方不幸成为他非要伺机杀死不可的人却浑然不知,这使他达到目的之信心十足。坐在服务台内的对方,上身微微前倾,专注地看着电脑,双手置于键盘上,指尖不停地点动。他的胸牌上是“八”这一数字。服务台外排着十几个人,分明地,皆嫌对方审办得太慢,但又都不敢说。甚至,连嫌慢的表情也不敢有丝毫流露,于是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凝重。
这可不是在排队办交通卡。
也不同于排队买债券。
与二手房买卖过户这一件事相比,因为别的什么事排队,反倒该算是愉快的了。
“八”号负责审办的是最后一道手续。对方再盖下几次章,排队的某人便可接回多份表格、合同、公证书之类,转身去付各种税,接着去领住房产权证了。直至紫红色的产权证拿在自己手中为止,不论买房的还是卖房的,都是不敢掉以轻心的。因为不知在哪一个窗口,由于哪一方面被指出了问题,往往当天就过不成户了。而人们特别是买方的人们,全都唯恐当天办理不成。按说早一天晚一天的也不该成为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近半个月来,提高这种或那种税收的传闻日甚一日,皆怕房产尚未过户到自己名下,某个早晨一觉醒来,竟得多花不少钱。买二手房的,基本上都是刚性需求,而且不是富人。对于富人,早已没有什么再是刚性需求的东西了。刚性需求这一概念,对于穷人和半穷人的人才更确切。据说,某几种税额往上调了以后,一套建筑面积一百平方米的住房,大约要多交十来万元呢!这对于他们是一个相当不好的消息,所以仿佛都在和时间赛跑。以前,这区一级的建委服务大厅,只有星期六和星期日才人多。而现在,每天都人满为患了。以至于尚未开门,一大早门前就排起了长队。开门不久,门两旁便有保安把守着了,只准出不许进。出的人多了,才一次放入几个。对于刚性需求的人们,不好的消息不仅仅是税额将往上调,还有房价继续涨,贷款利率也要恢复到以前的高位;二手房交易量于是大增,当然的建委交易服务大厅也就人多得像进行大甩卖的超市了。还有一个情况也是使人多起来的原因——一半左右的人们之间交易的是所谓经济适用房。这一半左右的人们之间的六七成人,又是在房主买房后不到五年的期限内与之进行交易的。按有关方面的规定,经济适用房五年之内不得进行交易。非进行交易就是不当交易,不当交易是不受法律保护的。那些经济适用房最初的价格才每平方米两千几百元。房主们觉得机不可失,纷纷出手。不满五年,想要正常出手也没法正常出手,于是买卖双方和中介公司达成默契,办理的是一种房产抵押手续。买卖关系变相成立,却要等到五年期满之日以后,双方再互相配合着(这一种配合主要是卖方对买方的配合),一同来到这里,将房产抵押手续转办为过户手续。又据说,凡这般以押代售,在五年期限以内进行的变相交易,审办时将会特别严格。哪怕从表格中发现微小瑕疵,都可能会被打回原处,当场宣布交易不当,予以取消那一次交易资格。虽然此种情况尚未发生一例,但买房的人们全都相信,坊间的种种说法大抵不会是空穴来风。也正因为还没发生一例,那样一些买房的人们反而更加心虚、更加恐慌,谁都怕第一例偏偏发生在自己身上,使自己成了不当交易的典型。只要房子买成了,是那么一种典型就是那么一种典型吧。现在的中国人什么没见过呀,谁还把成为那么一种典型当成回事儿呢!可是一旦成了那么一种典型,刚性需求者的房子八成就买不成了。因为近半年来,不管国家出什么政策,叫作“重拳”也罢,“组合拳”也罢,猴拳虎拳蛇形雕手也罢,房价非但一点儿没降下来,倒猛涨了一倍!一年半以前还七千多元一平方米的二手经济适用房,居然涨到一万四五千元一平方米了!明摆着当初买到了便宜房,哪一个买主不想赶紧过完户,早日拿到写有自己名字的房证啊!可明摆着当初卖便宜了,哪一个卖主不后悔呢?从后悔到反悔,不是最好能有个正当理由吗?还有什么别的理由,比成了不当交易的典型是更充分的理由呢?不当交易么?那么算了,我不卖了。不是我不想卖了,是这一次想卖也卖不成了呀!如此这般的反悔,买方再是个不好对付的人,那不是也没辙吗?
所以,些个陪着买房人来的卖房人,其心理与买房人截然相反。他们配合买房人前来办理过户手续,是碍于“诚信”二字,不得不按照合同的要求而来;其实个个都来得极不情愿。明明能卖高价的房子,只因自己当时出手太急,特便宜地就给卖了,能情愿地前来配合着办理过户手续吗?事关金钱利益,如今的中国人其实很腻歪“诚信”二字的。可不知为什么,又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的中国人都要面子。以往一些时代的中国人,尤其中国古人,一旦爱起面子来胜过爱爱人。是女人的真爱起面子来也那样。别说爱面子胜过爱爱人了,甚至胜于爱自己的生命。对于他们和她们,那真是——生命诚可贵,面子价更高;若为面子故,什么都可抛!现而今的中国人,爱面子却是爱得特虚伪特不实在的。在现而今的中国人中,其实已找不出几个真爱面子的了。有时某个当今的中国人被认为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其实他表现得很爱面子的时候,只不过是“碍于面子”。这种时候,人其实又是特别憎恶自己的面皮的。内心里的真实想法是——人要是能活在现代的社会里,过着现代的生活,享受着一切现代性,却又全都还像原始人一样,根本没有什么面子问题不面子问题的可顾虑,那该是多么好啊!
一个有观察力的人,仅从服务大厅里的人们的脸,差不多就能将一半左右的人进而又分成两部分——买房的和卖房的。买房的人都在各个窗口排队,或在伏案填表格。他们脸上,多少都有种心虚的、忐忑不安的神色。如将表格填错了甚而又填错了,他们内心里的烦躁便难以掩饰。是男人且吸烟的,往往会离开大厅,去到外边吸几口烟,待烦躁被尼古丁压下去了再进来。而排到了窗口的,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更加剧了,隔着铁条护栏,盯视着审办员的脸,无不显出屏息静气的样子。如果审办员对他们的表格看的时间长了点儿,他们的样子就恓惶了。而一旦那一关审办结束,接过表格转身离开窗口时,几乎没有不如释重负出一口长气的。大抵如此。
而卖房的人,他们十之七八坐在椅子上,或站在窗前望街景,有的甚至根本不愿待在大厅里,宁肯待在自己的车里。如果是在大厅里,他们很希望看到买房的人垂头丧气地走到自己跟前,那他们兴许就有反悔不卖的理由了。而坐在车里的,则暗自巴望着手机响,倘正是买房人找他们,必然因为过户手续不顺利,而那正中他们下怀,一年半以前可不是这样。
那时房价尚未涨得如此疯狂,二手房交易市场波澜不惊,某个季度还会显得冷清。
那时,卖房的人急着将房子卖出去的心情,比买房的人急着将房子买到手的心情更为迫切。那时是卖房的人催着买房的人过户,态度良好地陪着买房人前来办手续。那时往往是他们排队,他们填表格,他们匆匆从一个窗口转移到另一个窗口,而买房的人安坐椅子上,静等着必须配合一下时配合配合。总而言之,那时是卖房的人担心买房的人又相中了更便宜的房子,找到个什么借口不买自己的房子了。那时一方违约也是要补偿给另一方违约金的,但普遍的房价还不算太高,违约金的数额也高不到哪儿去。所以买房的人宁肯付一笔违约金了事,再去买下自己更中意的房子的现象时有发生。而现在,房价已经翻了两倍多,倒是当初将房子卖便宜了的人,宁肯补偿给买房的人二三十万、三四十万元,使当初的合同作废,转而再卖更高的价了。比起翻了两倍多的房价,几十万元违约金成一笔小数了。有的房主,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付了四十万元违约金,再卖掉后比当初还多获得了五六十万元呢!
此刻,快十一点了,大厅里的人气是更加浮躁了。然而浮躁仅仅呈现在排队的人们的脸上;铁条护栏内,坐在每一个窗口那儿的审办员们,一如既往地不慌不忙。他们都有点懈怠了。有的人,也饿了。
一心在今天杀人的人,端坐在一张长椅的左端,书包放在膝上。那一张长椅坐满了人,挨着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身材还保持得挺好。也将小拎包放在膝上,往后靠着,打手机。
她说:“都怨你!我不急着卖,你偏撺掇我卖!早签了一年合同,我亏多了,让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捡了大便宜!别跟我说那些,反正我心里不痛快!你从中得好处没有我怎么知道!对不起,手机快没电了。”
她啪地合上手机,低声骂了一句:“白眼狼!”接着,转脸瞪他一眼,冷冷地问:“你不嫌挤?”他明白她的意思是反感他坐在旁边,也转脸瞪着她,语调比她更冷地说:“不嫌挤。”
他只有大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坐得一点儿也不舒服。但他看得出来,只要自己往起一站,那女人便会立刻将他坐过的地方也占据了,为的是能坐得宽宽松松。他环视大厅,除了他现在坐的长椅一角,再没有他可以一坐的地方了,连每一处窗台上都一个挨一个地坐着人了。他不愿往起站。大厅里要么是排着队的人,要么是弯腰伏案填表格的人、打手机的人、两两说话的人、匆匆从一个窗口走向另一窗口的人:总之没有独自待在哪儿的人。他认为如果自己待站在哪儿,说不定不一会儿就将引起巡视保安的注意——两名手提电棍的保安,一直在大厅里东张西望地来回溜达。
他要杀人。
所以不可在杀人之前引起任何人注意,尤其不可引起那两名保安的注意。他明白这一点。他要求自己必须稳坐在那儿。然而那女人似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暗中使劲儿,往旁边挤他,仿佛他不主动站起来走,那么她就要把他挤得一屁股跌坐于地才称心如意。
这令他极为愤怒。
他也暗中运劲儿,发挥一种类似泰山功的能力,牢牢坐定,偏要与那女人一决雄雌。忽然他想到一句话——“领土问题是没得谈的”。
于是打鼻孔里轻蔑地哼出了一声,同时将后背与椅背靠得更紧。那女人却将双脚朝后一缩,随之向他这边一探,结果她的双脚连同半截小腿就偏在他双腿的下边了。她说:“你压着我的腿呢!”他说:“是你非要往我这边插一腿。没你这么坐的,你在进行性骚扰。”他把话说得不紧不慢,语气也很平静,心说看你这狗女人还有什么招?
那女人猛地将身子一侧,以一根手指一下下指着他的脸开骂了:“小兔崽子,你说什么呢你!你妈差不多也就我这岁数,你倒说我性骚扰?我怎么就骚了你了扰了你了?啊?你说你说!明明是你在耍流氓,用你的腿紧压着我的腿!”
坐在那女人另一边的男人,前俯着身子扭头看他;四面八方远远近近,不少人的目光望向了这里。显然地,那女人是个惯于撒泼的主儿。由于那女人涂了猩红色指甲油的肥白的手指有几次点到了他的脸上,更由于那女人扯到了他妈,使他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母亲三个月前去世了,因为他买二手房没买成。“我看你小兔崽子就不是个好东西!你流氓,流氓,流氓!”女人的手指又点到他脸上两次。而他的右手伸入了书包,握住了尖刀的柄。他朝最后一个窗口望了一眼,那儿仍排着五六个人。他没望到自己非要杀死不可的八号审办员,但是强烈的杀人恶念快令他失控了。他复转脸瞪着那女人,两眼投射出森森杀气。二人挨得太近了,他几乎是脸对脸地瞪着她。
“你想干什么你!”那女人一说完,自己反倒出于防范的本能一下子站了起来。而他,这时才动了动身子,大模大样地占据了那女人坐过的一部分椅面。他用左手拍了拍剩余的椅面,向那个男人点了点头,意思是让对方也坐得宽松些。那男人装没看到他的表示,没动。他又瞪着那女人,小声然而恶狠狠地说:“滚,再不滚我杀了你。”那女人看着他的书包,徒张了一下嘴,没敢再说什么。两名保安一起朝这里走来。有一个姑娘和一个小伙子先于两名保安走到了这里。他俩手牵手,看着是一对小爱人。小伙子对那女人说:“都办完了,现在该去领房证了。”那女人迁怒地冲小伙子嚷嚷:“那房子就已经是你们的了,领房证还非得我陪着呀?嫌耽误我的时间太少是不是?”姑娘赔笑道:“不是的。领房证必须您也在场,还要看您的身份证。”房证毕竟还没到手,那姑娘的话不无央求的意味。“吃了大亏还得搭上时间!要不是冲中间人的面子,我才不干呢!哪儿领?”小伙子举手一指:“那儿。”那女人撇下他俩,径自而去。一对小爱人互相看着,都苦笑了。虽然是苦笑,但苦中却并非完全没有幸运的意味。简直还可以说,笑得又苦又幸福。他俩手牵手也快快地走了。两名保安驻足不前了。一名保安踱到门口,只许人出,不许人进了。另一名保安大声宣布:“上午的办理结束了,结束了,大家不要再排了,下午两点接着办理吧!”于是引起一片不满之声。
那张长椅上,男人终于向他这边挪了挪身子,忍不住似的问:“买房还是卖房?”
他的手已从书包里抽了出来,不停地伸屈五指。刚才握住刀柄时太用力,五指有点儿僵了。最后那个小窗口挂出了写着“午休”二字的小牌,八号审办员站了起来,背对窗口,双手叉腰,在活动头颈。
他望着六七米外的那八号审办员,心中的杀念重新凝聚,根本没听到坐在身旁的男人对他说的话。他很庆幸自己刚才克制住了杀机,也替那个不好惹的女人感到庆幸。毕竟,他一心想要杀死的是“八号”,而不是别的任何人。
“八号”朝窗口转过身了,见窗口外还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先生守在那儿,歉意地向对方指指牌子。
老先生恳求:“我下午还得给学生上课,明天后天一连几天都有课,能不能先给我办了?我不骗您,否则我就得一直等到双休日再来办了。”
他认为那老先生真是痴心妄想啊!午休牌子已经挂着了,那些恳求的话岂不等于白说嘛!不料“八号”犹豫一下,竟伸出手道:“先让我看看你的表格。”老先生赶紧将一沓表格从铁栏杆之间塞入。“八号”接过,一页页看了会儿,对老先生说:“照顾你。快去发证那等着,请审办员先别走,说我五分钟后亲自把你的表格送过去。”
也许由于大厅里那会儿人少了,安静了;也许由于“八号”怕老先生耳背,提高了声音,总之“八号”说的话,他全听到了。没听到犹可,一听之下,他的杀念更强烈了。
老先生离开窗口,朝发证的服务台那儿一溜小跑。
而“八号”将坐未坐之际,朝他这儿望了一眼。他坐的长椅,与那窗口正对着。他是为了观察“八号”,所以才坐在这一张长椅上的。“八号”的目光与他的目光对视住了。在“八号”,那是件不期然的事;在他,是一直希望着的事。是的,他希望在杀死对方前,使对方有机会看清他的脸。否则,他觉得对于“八号”太不公平了,而自己杀人也杀得太不道德了。“小子,你能回忆起来我是谁吧?”他正这么想着,“八号”已坐了下去。分明,“八号”对他是谁不感兴趣。二人之间的对视只不过才几秒钟,并没促进“八号”回忆他。那会儿长椅上只坐着他和那个跟他说过一句话的男人了,也许这一点使“八号”觉得奇怪罢了。所有的窗口都已经停止办理业务了,两个男人居然还稳稳当当地坐在一张长椅上,那也就难怪“八号”会觉得奇怪。不过“八号”一坐下去,注意力立即集中于电脑了,这又使他觉得那几秒钟的对视挺索然的。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如同电脑程序在向机器人输送指令,他浑身上下血流加快,右手又伸入书包里了。
这种地方的服务台上方安装铁栏杆干什么呢?——他心里骂了一句。如果没有铁栏杆,他有把握马上就能走过去杀死对方。他是个身高将近一米八的人,而对方的身高不过才一米七左右。径直走过去,隔着服务台,左手揪住对方衣领,右手猛捅对方几刀,最后再在对方脖子上横割一刀。
“你买房还是卖房?”他缓缓朝身旁的男人转过脸,不怎么情愿地回答了一个字:“买。”“早买的?”“对。”“那你合适了。我们上个月才买。再贵也得买啊。儿子结婚,不买怎么办呢?那么多表格,也不会填。儿子工作忙,又抽不出时间来办,只得由我和他妈来办。我们一咬牙,又花三千多元请中介公司的人代办哎,现在这房价,幸亏一家只一个儿女了,要像从前年代一家几个,还不把做父母的愁死啊!……”
那男人也不管他爱听不爱听,喋喋不休地一味倾诉。他不爱听。这时候谁跟他说什么他都不爱听。马上就要杀人的人都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别人对自己说什么。
他又将目光望向铁栏后边的“八号”了……“才八十几平方米,还在市边角,我们两口子一辈子的积蓄都搭上了,才刚够交首付。唉,一想到得还一大笔贷款,上吊的心都有。”他更不爱听了。上吊他也想过,现在却只想杀人。幸而那男人的妻子走来了,手拿着房证,喜盈盈地对他说:“看,办到手了。”男人问:“那两个昵?”他妻子说:“人家还等着和咱们一起走啊,一点清我给的钱就先走了”。“你还笑成那样!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以后的日子不过了?”那男人嘟嘟囔囔地站起来,走了两步还回头对他说了句:“再见。”于是长椅上只坐着他自己了。
一年半以前,他经由中介公司买了一套二手的经济适用房。一百二十几平方米,当时才六千多元一平方米。没超过五年的居住期,当时只能以房产抵押的方式先买下。大学毕业后,他一直漂在北京。工作倒还比较稳定,但收入不高。在北京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那也就还是等于漂在北京。他向父母发誓,成为有房子的北京人这一目标,他永远都不会放弃。他家在小县城。父母和他这个儿子的想法完全一致。他们也发誓,砸锅卖铁非帮助儿子实现目标不可。他自己工作后是没攒下多少钱的。到决定买那套房子的时候,卡上才存有五六千元。首付完全是父母出的。父母开了间小杂货店,他们自信每月替儿子还上两千元贷款没什么问题。为了凑足首付,父母还将他们住的一套两居室卖了,双双夹着行李卷住到了小店里。而他呢,一宣布自己将有房子了,对象也很快处成了。后来,房价就疯了似的往上涨,他和父母那个高兴啊!由每平方米六千多元而七千多元、八千多元、九千多元,当房价涨到每平方米一万两千多元时,他由高兴而不安了——房证还没过户到自己名下。当房价涨到每平方米一万六千元以上时,白天他忧心忡忡,晚上他开始失眠了。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又往往从不好的梦中惊醒——梦见房主反悔了,宁肯按合同上的协议赔偿给他二十万元违约金也要解除合同。
但那种糟糕的事并没发生。
终于在精神的水深火热之境中熬到了可以过户的月份——刚过期限一天,第二天他就请了假,强烈要求中介公司的人配合办理过户手续。中介公司的配合态度极为良好,派出的是最有经验的办理员。房主的态度也极为良好,提前按约定时间等在这区建委的房产交易服务大厅门前了。办理的过程,也可以说一关一关超乎想象的顺利……
但是到了“八号”这一窗口,问题猝不及防地出现了。“八号”指着说哪一页表格上的一处什么加密条形码在他的电脑上反映得不清。而过了“八号”那一关,接着就该交各种税款了。交完税款,就可以领到过户后更了姓名的崭新房证了。但那“八号”对他们“举起了红牌。”亏中介公司的办理员和“八号”还算熟悉,他说:“让我看看,怎么看不清了?”“八号”就将电脑屏幕转向了他。他隔着铁栏杆看了看,争取地说:“我看挺清楚的啊。”“八号”说:“你觉得挺清楚不行,我觉得清楚才行。”房主也从旁说:“同志,通融通融,给个面子,别太认真嘛。”“八号”说:“不认真我不失职了吗?认真是对你们双方负责任。买卖房产,不是小事,我还是认真才对。”房主又说:“可我明天就出国了,一出去两三年内不回来”。“八号”说:“那没关系,你留下委托书委托别人配合办理一下,再来时直接到这个窗口不用排队了。”又对中介公司的人说,“你回公司检查检查你们的电脑有没有什么问题。”
他则只有站在一旁干着急,插不上嘴。而“八号”却已示意下一位递交表格了。三人走到一边时,中介公司那位骂了一句:“扯淡!我们公司的电脑全新换的,今天也不知道那小子哪儿不顺气了,没见过这么能找茬儿的!”
房主却很过意不去地对他说:“兄弟,实在抱歉,我明天是非出国不可的,上午的飞机。我保证指定一个受托人配合你过户,你放心好了。”
他有什么可说的呢?实在也没什么可说的。然而那一天只不过是他开始倒霉的第一天。第二天他又向单位请了假,可中介公司方面却说,按照房主留下的手机号码,一直联系不上那受托人。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或通了也不接。十几天都是这么一种不好的情况。那十几天内他瘦了三四斤。半个月后中介公司通知他去一次。一位副经理亲自接待的他,特遗憾地向他出示了房主的委托书,其上写着一切由受托人根据情况全权代理。他说:“那还不赶快让受托人配合着过户?你们倒是拖个什么劲啊?!”副经理说,受托人不想见他。受托人代表房主毁约了,宁愿赔偿给他二十万元违约金。他顿时呆如木鸡。多少个受煎熬的日日夜夜,他担心的就是这么一种情况发生,果然发生了。“你看,合同上写着,双方不论哪一方违约,都须向对方赔偿二十万元违约金。记得写上这一条时,你一点儿异议都没有,对不对?”副经理指点着合同副本提醒他。
他当时是毫无异议。他当时想不到房价会涨得那么快,涨到现在这么高;自然也就想不到还真有房主违约这种事让自己摊上了。他当时认为,那不过是依照惯例象征性的一条。
“可半个月前那一天,在建委交易服务厅外边,房主明明跟我说受托人会积极配合我过户,让我放心好了。”他良久才又能说出话来。
“是啊是啊,他说那话我也听到了。”人家副经理一脸正义,同时也一脸的爱莫能助。人家告诉他,房主已在国外,联系不上了,换手机了,地址不详。他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接受现实,也就是接受退款及二十万元违约补偿金;要么依靠法律解决,起诉房主,一并起诉中介公司,公司也只能认了,人家后边的话说得特无辜,也特悲壮。
他坚定不移地作出了第二种选择……
却没有任何一家律师事务所肯接他的案子。听他陈述了来龙去脉以后,都说再有经验的律师那也没法替他打赢官司。第一,早有规定,经济适用房未满五年居住期是不得交易的。采取以押代售的方式是不良交易,双方利益都不受法律保护的,法院完全可以不受理。第二,即使运用关系使法院受理了,那也只能争取到一个全额退款及获得二十万元违约补偿金的结局,还不是跟不打官司一样?
他便只有悻悻作罢。
如果不是发生了后边的一些事,其实他也不能算是倒了多大的霉。因为在中介公司的调解下,那受托人居然连当时的中介费和买房款的利息也补偿给了他。简直可以说做到了“买卖不成仁义在”。
但有时候,对于有的人,不好之事一旦发生,倒霉事便接二连三。
一向叫他“大宝贝”的对象分手没商量地和他“拜拜”了。
他母亲得知房子没买成对象也吹了,一急之下中风瘫痪了。
二十万元赔偿金花光了还又花了十几万元,到了也没治好母亲的病:两个月后老人家过世了。
他父亲倒还算省悟得及时,想赶紧用剩下的钱再买一套住房,可连县城里的房价也疯涨了,当初卖了两居室住房的钱,只够买到一居室了,他自己也大病一场。愈后前思后想,认为不能就这么拉倒了,总得有人对他的倒霉负责任。一钻牛角尖地想,觉得最该负责的人,正是那个“八号”。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八号”那一天成心找茬,当天也就过完户了,后来的倒霉事也就都不会发生了。
要“八号”也赔偿他一笔钱那是肯定不可能的。本该已经住上九十来万元买的后来价值二百来万元的房子,却落了个鸡飞蛋打,谅那“八号”也赔不起!还有他母亲的死呢!那“八号”能赔他一个亲妈吗?!
那么,他就只有让“八号”拿命来赔了。撇开多大一笔钱不论,他妈可是因为房子的事儿死的,他对象可是因为房子没了与他吹的!难道拿命来赔还冤枉了那“八号”不成?给他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他又来过这里几次了,掌握了“八号”的午休规律——对方吃午饭前,会绕到大厅里,站在最左边的窗前,推开一扇窗,望着街景悠然地吸完一支烟。那正是下手的良机。从旁悄悄接近,朝对方肋下猛捅几刀;要刀尖斜着往上捅,“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他又环视大厅,见大厅里只有二十几个人了,分散在各个窗口前,是些宁肯不出去找地方吃午饭也要下午早点办完手续的人。多是四十岁以上的男女,仅有几个年轻人的身影。而大厅的门,已从内锁上了。两名保安已不在了。服务台里边,铁栏杆后,只剩“八号”一个还没去吃饭,站在他的办公桌那儿,扭腰、甩胳膊、晃动头。估计,过会儿就该绕出来吸烟了。唯恐“八号”发现他在瞪视,他低下了头。“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他忽听有人对他“哎”了一声,循声扭头,见他坐的那张长椅上,不知何时坐下了一位大婶。大婶说:“你看那位同志是不是有话跟你说啊?”他顺她手指的方向一看,见“八号”在铁栏杆后朝他招手。他犹豫了一下,右手伸入书包,起身走了过去。隔着亮晶晶的铁条,“八号”回忆地注视着他说:“我觉得你挺面熟。啊,想起来了,半个月前,你们的过户手续在我这儿没通过,对吧?”他竟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在书包里的右手,紧握刀柄,恨不得隔着铁条给对方一刀。“你是买方?”他竟又点了一下头。“怎么还不和房主来过户啊?赶紧办啊!”“八号”倒显得不解了。他搪塞:“房主一直忙。”“那你今天自己来干什么?”“我先自己来看看,这几天办手续的人多不多,想人少的时候来。”“别等了!赶紧约上房主来过户!过完户不就了结一档子大事了么?哪天人也不少,听我的,赶紧办啊!据我所知,有那房主因为起先卖便宜了,反悔的不少。摊上那种事,多窝心啊!”“八号”十分友善地告诫他。他说:“谢谢。”连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会说出“谢谢”二字来。“八号”一笑:“谢什么啊!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你们过户的事儿,你要真拖出个不好的结果,不成我的罪过了?那你肯定恨死我了,对吧?”他说:“那不至于。”竟也笑了一下。他自己对自己困惑起来。在书包里的右手,不那么紧地握着刀把了。
突然间,大厅一侧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尖叫。他猛转身看,见一个矮胖的车轴汉子,赤裸着上身追一个女人。那汉子胸膛,用塑胶条贴住了一管管炸药,手中,握着引爆器。女人被追得在厅里东奔西窜,汉子一边追一边吼:“叫你们买!叫你们卖!叫你们炒!炸死你们!炸死你们!”
被追的女人本能地往人们跟前跑,人们本能地四散逃避。“八号”朝女人喊:“快躲进来!”那女人倒还机灵,明白了“八号”是让她跑入服务台里边去,可她惊慌失措之下,一时看不到门在哪儿。他却看到了门在哪儿,几步跨过去,将门推开了。那女人刚巧逃至,被他推入了门里。他也本想躲进门去的,不料那女人一进门,将门插上了。那汉子也紧追到了门前,也就是追到了他跟前。他也一时乱了方寸,完全呆住。汉子瞪着他喝问:“不怕死?”他低声说:“怕。”汉子又喝问:“买房的还是卖房的?”他诚实地回答:“买房的。”“买房的滚一边去,饶你不死!”汉子说罢,踢了他一脚。他心惊胆战地躲到一边去了。汉子转而去威吓其他人,像撵鸡似的,将人们威逼得四处抱头鼠窜。汉子则开心地哈哈大笑。
他也本能地往人堆里躲,也被撵得四处抱头鼠窜。
突然那汉子被一个人从背后扑倒了——他看得分明,是“八号”!但“八号”的体格哪里比得上那车轴汉子强壮,非但没有制服那汉子,反而被那汉子一滚之后就骑在了身上。汉子一手扼住“八号”的脖子,一手举着引爆器,吼问:“要死要活?!要死要活?!说!”他奔将过去,也一扑,将汉子从“八号”身上扑倒,压住,同时咬汉子的手腕,使汉子那只握引爆器的手松开了。
第二天的好几家报,对此事进行了这样的报道:
昨一精神病患者,混入房产交易大厅,裸露身缚假炸药,使众人惊恐万状。一名审办员与一位不愿留下姓名的勇敢者,齐心协力制服疯汉,过程险恶如电影。现场发现尖刀一把,疑为疯汉所携。所幸疯汉被及时制服,未造成流血伤亡。有关方面正通过中介公司寻找那位勇敢者,将与同样勇敢的审办员一起受到表彰。
又,精神病专家预言,房价继续高涨不降,中国之精神病人将有可能增多。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