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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周三晚上锦绣去了娇子巷。娇子巷离都大两站路，离步行街五分钟路。锦绣同两个女生下课后去步行街，逛了一圈。两个女生一人买一条牛仔裤，其中一个还买了那种藤编的小圆太阳帽，买了香水和防晒露。锦绣看中了一件男式衬衫，白底蓝条纹，很海洋风，她觉得春上在生日那天穿很适合。她还价时不大顺利，店主一口一个美眉啊，给男朋友买东西不要小气啦，闹得锦绣脸红了几次。那两个女生听了她的解释，听说是给堂弟买的，就对店主说，便宜一点嘛，学生妹没钱了，买得好下次还会来了。店主最后关头还是出手了，便宜了三十块卖了。回程锦绣买了烧烤请她俩吃，吃完了，两个女生又蹲在地摊上挑手链。

　　锦绣不喜欢戴这些装饰，站在一边，环顾着街口的车流。她忽然想起了东巴子昨夜发来的一个链接，里面介绍他们藏族的风俗习惯。东巴子一般隔天跟她联系，打招呼，各种丰富表情，聊人生，各种生动图片，他还传给她他的相片，从小到大的都有。相片上是一个长相规矩的男孩子，头发厚厚的，留一个20世纪90年代的港台头，皮肤不算特别黑。俊朗的五官，坦率的笑容，每一张都露出白牙齿，十分动人。坐在草原上的、河流边的、雪山脚下的、马背上的，每个东巴子都携带着藏地风情呼之欲出。锦绣同他并不深聊，有时几分钟，有时半小时，长短都自然。更多时候锦绣顾不上同他说话，需要查找各种资料，完成作业。当然这种时候他也不黏人，很识趣地隐退了。等到她有空了，回他一个表情，他都像是守在电脑边，及时回应她，根据时间的早晚，她情绪的冷暖，跟她聊天或道晚安。前阵春上给她办了一个流量套餐，因为他当导师期间经常无法打电话，便靠微信联系。这样，她就常常收到东巴子发来的问候。

　　锦绣在这种交往上，因为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还是保持了某种程度的兴趣。加上东巴子不让人讨厌，虽然讲起性来很坦率，有时坦率得接近露骨，假如他不是东巴子，她就会将他划分到无耻之徒的行列。可能因为他长着一张粗野、天真的脸，心无芥蒂的笑容，并不下作的话语，锦绣看着倒有一种来历不明的欢畅。她将他们的生活，同自己过去的生活对照，将他雪白的牙齿同自己黑暗的过去对照，就会生出一种巨大的荒诞感。恍惚若梦，或大汗淋漓，不知置身何夕。

　　两个女生挑到了满意的手链，互相扣上，晃着银白的手腕亮给锦绣看。锦绣欣赏了一会儿，指着前面说，那里有个教堂临时点，我想去看看。女生就陪她一起去了那条小巷子，上楼，穿过狭窄、灰暗的长廊，看到一个高达两米多的印花玻璃门。锦绣推开一扇门，看到柠檬黄的灯光下，围坐着大群的人。房间很大，足有四十平方米。有五六张小方桌，三五为伍，七八成群，人人手上拿着书本，在低声念叨，或彼此窃窃私语。房间正对窗户的是一块大黑板，看上去七成新，旁边的三个高柜子却十分老旧。一位肥胖的妇人站在一个大桌边，同十多人讲解着什么。时而她又站到黑板前，在上面板书英文单词。房间大约三四十人，不觉得吵，显得很有秩序。大多是中老年人，也有十多个学生、白领模样的。人们低声说话，更多的是默默聆听。锦绣身边的一个老先生，瘦长的五指紧紧扣着一本《圣经》，紧张地听他对面的矮个女孩拼一个单词。

　　L——O——V——E，女孩的唇型十分迷人，辣舞，辣舞，辣舞。

　　辣舞，老先生低声念叨。

　　等到一个空当，锦绣问那位女孩，这是英语班吗，收费吗？女孩笑着说，免费的，我们是义工。每周两次，轮流教大家一些简单英语。锦绣说，没想到这么小的都城，学英语的人真不少。女孩说，周末去教堂的人更多，她逢单周去给他们教歌，有时他们中的人还带来自家蒸的红薯、糕点。锦绣想了想，说，我知道教堂在哪儿，远是远，我找个周末去看看。女孩说，欢迎你。便侧过身，去回答一位中年妇女的疑问了。

　　锦绣觉得这个房间的气氛很松朗，舒适，虽然门窗紧闭，却有如沐春风之感。灯光略暗，却是正好。假如从书里抬起眼，就会看到无数个浇铸了银汁般的头顶，和暗重的阴影铺在每个人的背部、肩部。锦绣吃了一惊，为着这么多人聚在一处，却是不曾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在白天，这些人分布在大街小巷的各个角落，你分辨不出他们的面貌，一时间也看不出他们的异样。但是他们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而且正在改变她的。锦绣欣欣然在桌边立着，没有想什么，心里在跟着念那个单词，辣舞，辣舞。生活是需要辣舞的，她一时为这句陡然蹦出来的俏皮话，抿嘴一笑。两个女伴四处转了一圈，看锦绣面露诡秘笑容，不解地问她看到了什么。锦绣说她在记单词。一个女伴说，你都过六级了还在这记单词呢。另一个女伴说不早了，等回去宿管科该锁门了。三人便出门去，把一片蚕吃桑叶般的沙沙声留在身后。

　　回到宿舍没过几分钟，就熄灯了。锦绣本可以回家，想到次日有早课，就同女生一起回校。摸黑洗漱完毕，她上床时却没有睡意。这时她收到了简讯，一条是春上的，一条是东巴子的。她先回复春上，逛了步行街，去了娇子巷，还想去教堂看看。那件衬衫，她忍住没说。春上简单回复了句，早点睡吧，明天还有课。便没声息了。

　　锦绣对东巴子讲了讲娇子巷的义工，说自己也想过到福利院、敬老院、边远学校当义工。他们还谈到了宗教、政治、历史、人文、人类的命运和社会体制走向等等。这些话题告一段落后，东巴子说他最近爱上了一位姑娘，很投缘，就是没有向她表白。锦绣鼓励他去表白。东巴子问到她的择偶对象，锦绣说她没有什么标准。东巴子问她男友是什么类型的。锦绣想了半天，也不能给春上一个准确的定义。她说他是最好的，全部是好的。东巴子怀疑地说，没有缺点吗？锦绣说，有吧，但我不觉得是缺点。东巴子说这是爱情蒙蔽了她的双眼，等相互走近了她说不定会失望的。锦绣说她只怕自己叫他失望。东巴子说，婚姻就是借你一双慧眼，让你看清楚人不堪的一面。锦绣说她不认为婚姻是最适合人类的方式，一夫一妻制挺残酷的，她可能一辈子不结婚。她是半个不婚主义者。东巴子呵呵笑，说小姑娘就是想法多，不结婚人类怎么延续呢。锦绣说，人类可以婚外繁衍啊，人不用对另一个人忠诚，不用对一个家族忠诚，不用对一种制度忠诚，而是对上帝忠诚，这样更能保全人的本性。东巴子连说，开放，开放。不知道你脑子里这么多东西。

　　月光从玻璃窗外洒进来，锦绣感到心神清爽。她想到那位义工对老先生慢慢启动口唇的镜头，L——O——V——E，辣舞，不由得笑了。老先生学会后，回去向谁展示呢？是他的一个扎蝴蝶结的小孙女，还是一位同样瘦削但不乏雍容的老太太？锦绣想到了老吴婆和那个小女孩，她有一周没有回去了。每当想到那个小女孩，锦绣心里总会有一种发紧的感觉。

　　临了，东巴子说，下月他要来都城周边的城市，问她是不是可以见面。锦绣推说学业紧张，见面不方便。东巴子可怜兮兮地说，他绝不打扰她，只是远远来看她一眼就走。锦绣的身体绷直了，紧张思索半天。在东巴子的苦苦哀求下，锦绣只好直言相告，她不见网友，也不曾有过他之外的网友。她以为网友就是在网上交往，谈谈心的朋友。东巴子极其失望，埋怨南方人的保守，不信任。锦绣被他说得十分为难，默默下了线。

　　夜里，锦绣做梦，梦到了东巴子。东巴子偷偷摸到都城来了，摸进了都大。他躲在一棵桂花树后面，鬼头鬼脑地探视，等她从教学楼里出来。她自然不出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给春上打电话求救。她抱着一堆书，和冲进教学楼的春上撞了个满怀。她老老实实地捡书，等着春上怪她，一抬头发现是油条。油条伸手要帮她拿书，并给她出了个主意，拿他的一个夹克衫的帽子罩在她头上，她就变作了油条。两个油条走出教学楼，惹来东巴子好奇地张望。锦绣闻到夹克衫上浓浓的头油味，是油条身上的气味。她夹着腿，别扭地走向图书馆，快到大门时一阵风吹来，吹落了帽子。她一下露馅了，变作了老吴婆屋里的小女孩……油条拉着小女孩飞跑，她急急忙忙随着他们跑，书掉了一地，被汽车轧得全是轮胎印。在柳树堰那条小黑路上，她一脚踩在了一条狗尾巴上，狗发出嗷儿一声惨叫。 锦绣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