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锦绣的城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21章
锦绣三天没看见春上。还是在同学嘴里听说他受伤了,被一个混混拿刀子刺破了胳膊。等她急急赶到他办公室,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办公室里有十多个师生,乱纷纷地穿梭,都在筹备选秀的事。她看到春上手肘包扎了纱布,面色如常,心里才放松了些。锦绣从不来办公室找他,这一回没多想。春上看见了她,快步走出来,匆匆交代了几句话。大意是不要自己一个人回家,最好这段时间住在宿舍。等他忙过了初选,他有事同她商量。
他的事她插不上手,就出来了。晚上没事,她去校门口上网。平时她手机不常联网,不上微信和QQ,不听音乐不打游戏。有同学说她是古董,举手投足、神态语调总跟人隔着点什么。唯有春上说她恰是这个时代的叛逆者,长直发,不穿耳洞,不化妆不染发,脸红,不人云亦云,这些都是他眼里独行侠的特征。你愿意独立思考,有时他注视着她,看不出目光里是迷恋还是害怕:这习惯好。只有他这种注视,才让她不至于感到紧张,包括他对她的触摸、亲吻,她都会产生置身云端的旷远感。有时也会让她出汗,更多的时候,春上对她的亲近类似水对鱼,一种凉凉的安慰。曾经有一段时间,外界的一切都让她紧张,她觉得自己身处一个乱纷纷的大屋子里,到处是人影、人声、各种器械的噪音,看不到具象的东西。她抓不住那些事物,以及事物的核心,目力的局限使得她动用了所有感官,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也恰是这样的全体参与造成了更大的障碍。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残缺的人,在这残缺的天地间,唯有顺从,唯有隐藏。
春上的出现是自上而下的,他对于她仿佛没有性别,年龄,辈分,哪怕他比她大十七岁、七十岁,都没有妨碍。她残破的余生就是为了等待他,让他照亮她的一部分。在他出现以前,她差点走向一个极端,就像是疯狂滑轨冲向悬崖,陡然拐到了一片舒缓的坡地。她可以躺在翠绿明亮的草地上打盹,因为周围有他照看,不会有野兽和蝇虫出现。有时她会在梦中哭泣,担心她遇到的草地是一个梦。春上有一天消失不见,这种担心犹疑、统治着她整个青春期。另一方面,她还会回头看一看那悬崖,走到崖头望向谷底,忍住恐高症状去感受那种不确定情绪的冲撞。她认为克服自身病态的最好方式,莫过于经常去冲刷伤口,如同同学半夜刷手机一般。她还是常常会激动起来,被一些社会现象甚至泡沫,引向一个个悬崖。她怀疑自己是一个女权论者,暴力美学粉,或者干脆是一个潜伏的SM爱好者。她在浏览时事、明星婚恋的娱乐快感,远不如探究历代政权更替、名人野史来得悠长。
有关都大命案的网页只有零星几个帖子,不像前段时期那样铺天盖地。敏感帖子大都没有了,仅存的几条下面倒是跟了一些正面评论。而超级人声的帖子有上百条,关注率节节攀高,这真是一个疯狂的年代。锦绣走出网吧,漫无目的地沿着立交桥走。桥下车流如织,灯火通明。一阵阵风灌进锦绣的衣领,吹得头发乱了起来。锦绣信步走到站台,上了巴士。锦绣本来不想回家,打算听春上的,去图书馆坐一坐。不知为什么,她管不住自己的脚要回去。宿舍里三个都交了男朋友,她还撞到过其中一对抱着在蚊帐里摇晃床栏,当时她臊得满脸通红退了出去。其实她什么也没瞧见,近视眼,不戴眼镜是因为不想看清这世界。但有时你越不想撞见、不想看清的,越是毫发分明摆在你眼前。比如童年遭遇的那件事,总也迈不过去。至今她除了那位帮过她的陈大哥,不曾向谁透露过。婆婆去世后,她更加谁也不愿意说了。奇怪的是,自从那天对陈大哥说出之后,她感到胸口一块铁门被挪开了。浑身上下松朗很多,轻快很多,像是门打开后,那些发霉的、湿重的苔藓被太阳烤干了,剩下的泥浆也将被风干。也许有一天,她能彻底卸下那块门,跨过它,走到一个全新的锦绣里去。
在走过那条窄路时,没有遇到人,一只老鼠也没有踩到。锦绣顺利地下坡,走近了水井。她站在了自家门前,掏钥匙时,觉得有什么不对。回头一看,井边坐着一个人,黑乎乎地一动不动。锦绣一声惊呼,谁?那人半弯着腰,听到响动直起了身子,两手从脸上放下来。锦绣借着月光,看到老吴婆面上闪闪发亮的一道水痕。老吴婆在哭泣,坐在井口,脸上不知是口水、眼泪还是井水。锦绣打开门,正要进去,老吴婆对她开口了,锦绣。锦绣按灯的手停了一停,忽然转身,问,那个妹呢?老吴婆说,在屋困觉,她不知世事啊。锦绣,我说给你听,老倌今朝要死了,你注意听,阎王爷招他去哪。说完嗬嗬哭了起来。锦绣按捺住心里一阵揪扯,抬脚进屋,将门反锁。
灯灭了。她没有进房,靠在厨房的门后,听着井边的动静。老吴婆轻轻啜泣,像一只无力的病猫,哀哀哭了一阵。她擤鼻涕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要跳井,很坚决,像是要回屋了。不过,她还是没有动身,像是月光把她冻住了一样。锦绣的头在黑暗中一圈圈变大,像是那一年夏天浸在湖水里的感觉,天旋地转,听到的任何声响都是嗡嗡的电波状。那一年她失足落水,却并没有死掉,被一个路过的人救上来。她鼓鼓的肚子,吸饱了水,像一只濒死的蛤蟆一样躺在沙子里。
锦绣深一脚浅一脚进房间,没有开灯,抱住双臂把自己放进被窝里。这一回,老吴头真切地从她脑海里升上来了,头大如斗,鬼魅般悬浮在三米开外。她闭上了眼,他更加剧烈地震动,甚至向她飘来。锦绣屏息瞠视,克制着不跑出房间。这样的情形在从前无数次出现,那时父母也像这样早睡了,四周听不到一点声息。她整夜做这样的梦,分不清梦里梦外。到处一样的黑。她一直自己面对,直到进入梦乡。现在,她手心开始出汗了。她的手伸进枕头下,摸到了一个硬东西。木制十字架的手感使她心神一定。她把它取出来,紧扣在手心,心里默默念着,你走吧,你走。过了十来分钟,她睁开眼,四周一片寂静,夜色澄澈。老吴头的脑袋不知飘去了哪里,月光从窗棂漏进来,有虫子在草丛里叫。她的窗子向阴,不知道老吴婆此时在不在井边。老吴婆的话像一把锈掉的钥匙,开启了某些可怕的记忆。她是不是真的坐在井口,此时锦绣有些不能确定。她怀疑那是自己的一个梦,多年来她希望他死,难道不是事实吗?她大睁着眼睛,不想入睡,担心会做雷同的梦。事实上,她的生活和梦时常重叠交错,无从分割。
天一亮,她下床推窗。一夜无梦。她打开侧门,看到一口沉默的井。湿漉漉的地面,铺着极薄一层暗绿色苔,似乎还沾着女人们清早的喧闹声。她把目光抬起,看向远处拐角,老吴婆的身影并未出现。昨晚老吴婆坐在井口的情形很不真实,她担心他死,软弱哭泣,这使得锦绣的夙愿显得古怪:他最好烂在床上,化为脓水。在清早的风露里,锦绣打了个寒战。她反身进厨房,坐了一壶水。她喝过一碗粥,拿了块萝卜饼出门了。母亲在院子里晒衣服,嘱她晚上带一斤幸福路的红豆酥回来。她应了,推开院门,又停下脚步问,老吴……头,要过了吗?母亲搭了块手巾在竹篙上,说,回回说要过了,回回撑了下来,谁说得准?倒是命大!
他屋那个妹,还在吗?
昨前天还看见她,女崽俚认生得很,来了两个月了。这一回要是撑不过去,就是命里碰到了克星!
不要扯这些,锦绣忍不住要反驳她母亲,对老吴婆更不要提。
不提就不提,她母亲气鼓鼓地回屋了。
在巴士上,锦绣想到今天是超级人声初选录制的日子,春上一定忙得不可开交。他分在通俗组当导师,担子很重。即便分了几组,最后汇总下来,重头戏到底是通俗组。那些美声民族戏曲,如果不是特别突出,一般就被筛掉了。最后留在舞台的永远是通俗,再通俗。就像网上留下的页面,永远是新的热点、新的泡沫。人们不相信那些缓慢的东西,复杂的东西,没有耐性听完一句京剧台词,品咂那种九曲回旋一波三折的况味。他们只迎接刺激和遗忘,周而复始。人们也不再跟随那些正大雄伟的音乐,编织悲怆壮丽的梦之篇章。没有战争,也没有和平。只有琐碎,只有腐朽,只有肤浅的庸俗的生存。在简陋、畸形的空间里,他们分不清高尚和意淫,正直和伪善;权利和义务,权力和责任;高贵和矫情,理想和利益;死亡和生育,癌症和病痛;娱乐和幸福,平静和虚无。
这不是他们的问题,锦绣苦苦思索着,并不是人的问题,不是时代的问题,那么,造成这种全民娱乐、见利忘义、舍本逐末乱象的根源,到底是什么呢?
进了校门,发现与往日不同。大门口插了很多旗子,红的,黄的,粉的。很多学生围在一处,讨论着什么。有人分发单子,分发水、垃圾袋。一队人走了过来,走在前面的她认得,是文学社的一个干事,姓王。他身边有两个学妹,一个白裙子,一个红裙子。锦绣奇怪他们今天的队形,神情也端严,与现场热烈的气氛很不相符。走近了,她看到白裙子手里拖个扩音器,卷着的条幅和小彩旗在红裙子手里。王干事听到叫他,停下来,身前身后的人也止住了脚步。红白裙子继续朝外走,后面的人慢慢跟了去。王干事扶了扶眼镜,说,今天趁着人多,造成的影响也会大些。锦绣问,是在校内吗?王干事点点头,先绕主干道走一圈,再去电视台。锦绣说,你们不上课,会记处分的。王干事低声说,请假。最好不惊动学校,我们大多上了黑名单。你来吗?
我……
你来分发这个,王干事交给她一沓单子。
锦绣点点头,我去下班里,就同你们会合。
锦绣走过女生宿舍7栋时,铁门口旋过一阵风,那风像是从暗处来,带着阴凉和一股铁锈味。锦绣站立不动,听任普蓝色裙子的下摆张开去。她感到两腿间一阵湿冷,有什么滑滑的东西从大腿内侧扭了下来。她低头看时,是一道暗红的血。这年的春天奇怪,来得早,暖得迟,总有一股股的大风,要把人吹昏去,才放手催开那些红的花朵、绿的树冠。 锦绣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