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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老吴头过世了。没有葬礼,老吴婆草草料理后事。一个早晨,她和小女孩站在坡上,木然看着工人将旧家具一样样搬出屋子,抬上卡车。入秋之后,空气一天天凉下来。点点还没有睡醒的样子,被老吴婆一只手搂着肩膀,咧着嘴想要哭出来,又不知怎么开腔。老吴婆身子更佝偻了,比点点高不过一头。在初秋的风里她有点不胜寒意,头发和乔其纱衣裤瑟瑟抖动。
锦绣看到有个胖人从屋子里进出,他买下了老吴头的房子。因为是拆迁房,这是多年来从柳树堰迁走的第一户。柳树堰人陆陆续续站到坡上、坡下,观望着老吴婆这边的动静。有的搭一把手,有的向老吴婆询问些情况,唏嘘一番。拉了一趟,屋子大致搬空了。老吴婆弯腰收捡着地上的几个塑料袋,准备最后一趟跟车走。锦绣从坡下走来,正看到春上远远把车子停下。她看到车子不动了,显然对于撞见这么多柳树堰人感到意外。锦绣经过点点时,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然后手掌心摊开,露出一个翅羽颤动的蝴蝶发卡。点点一见,露出了黑洞洞的门牙。前两天她在门槛上摔掉了一颗门牙,边哭边把血糊糊的牙捉在手指里看。那几天老吴婆无心管她,锦绣抱起她替她把门牙扔上了屋顶。即便这个屋子马上是别人家的了,点点的牙齿将来也会长得很好吧。毕竟她在这个屋里待了这么长时间,老吴头不会不保佑她的。锦绣帮她把蝴蝶夹上了头顶,点点把两只圆眼珠上翻,抖了抖脑袋,那蝴蝶在她脑袋上像是展翅欲飞。锦绣匆匆揽了揽她头,走向春上的车。
春上早瞥见锦绣了,她在人群中穿行,穿着她那件长袖棕底白花的连衣裙,旧旧的颜色,像是在某个庄园的厨房穿了很多年。他觉得那是一件欧式女仆装,不知道她从哪条街上淘来的。她十分熟练地绕开人群,同人打招呼,褐黄色的鬓发在阳光中闪动着光斑。她不知不觉中长大了。这种感觉落在她依然瘦小的身量、平稳迅疾的脚步上,并不突兀。她站在车窗外打量他。他俯身给她开了车门,她扶住车门,笑了笑。春上示意她上来,她朝坡上望望,坐了进来。
今天没有课?她张口问,同时心里划过了今天是周六的念头。但她并没有收回这个问句,或表现出歉意。她今天请了假,因为要帮老吴婆处理一些事情。她希望他也能问问她这个,或是有关老吴头的丧事。
春上好像心事重重。他确实眼望前方,注视着那些人,但他其实又没有看到他们。他从方向盘上撤回手,毅然转过头,带着一点决心似的望着她。锦绣吃了一惊。心中扑扑乱跳,面色渐渐发红。莫非他知道了什么?她心里想。春上握住她一只手,说,锦绣。他望着她绯红的脸,目不转睛,像是足足有两年没有看到她。锦绣刚把手从他手里撤回来,春上就把自己的手塞进了裤袋里。她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红丝绒的小盒子,盒子上面一张煞白的脸。锦绣面上的红潮褪去了,心里隐约知道那是什么,但她竟没有打开的冲动。
本来,我想带你去南山。刚刚我想,在这个地方……挺奇怪的。我们是在这里认识的,你长大了,也要离开这里……春上的话低了下去。锦绣听到一阵遥远的声音传来,近处是风声,那声音随风飘摆,忽大忽小。她本能地扭过头,盯着他。
春上看她的眼睛。他很快打开盒子,将一枚钻戒裸露在晨光里。他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反应。她没有扑过来,或是发出惊呼,就像电影里常有的那样。这倒不是春上所期待的,他希望的无非是她接受它。对于这个结局,他有着惊人的忍耐力,以及必然背后的不确定。葬礼后的锦绣对于他是陌生的,她的脸,她的一成不变的裙子,她在他面前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多么想勘探这些背后,她的真实想法,但他对此没法不感到害怕。直到这个钻戒暴露在空气中,他心头才有了一丝笃定。她当然会接受他,她几乎没有理由拒绝它,下一秒,她就会将它套到自己的中指上。春上闭了一会儿眼睛,睁开的时候,看到身边车门是开的。锦绣已经不在身边。她跑到人群里去了,在同一个瘦身板青年说话。春上认出油条来,这个他禁止出现在柳树堰的人,也当场拍胸脯应承了。春上对于他屡禁屡犯,并这么快从牢房出来,没有感到惊诧。锦绣同油条靠得近,并笑得露出了近来难得一见的虎牙。他忍不住拍了下方向盘,喇叭声引得一些人朝这边看。锦绣朝这边走来了,她似乎完全忘了他刚刚向她展露的求婚戒指,回头停顿了一下,等油条慢腾腾过来。
两个人走近车子时,春上早已收起了盒子,搁在副驾座的抽屉里。油条把身子挂在车门,头往窗里看,笑着打个招呼,东方老师,嘿,你干吗绷着脸?
你出来了?春上瞄了他一眼,对锦绣说,刚才我话还没有说完。锦绣感到他忍耐的眼神,垂下眼帘说,以后说吧。何况,柳树堰要拆了……春上沉声重复她的话,柳树堰要拆了,你也不走?
油条拍了下车门,说,走?走哪去!你倒是开车门哪。我出来要感谢你啰,东方老师,谢谢你这么广大的人脉,这么强大的魅力哈!
我没有做什么,春上淡淡说,你要谢就谢牛丽,如果这是一件好事的话。
锦绣让油条坐后面,她又钻进了副驾座。春上注意到她进来时没顾上捋一把头发,被风吹乱的几缕垂在她的鼻尖上。她像是有忙不完的事等着她,而在这里专心等她的春上却不在她心上。车里很安静,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油条在后面仰躺着,屁股在皮子上滑来滑去,发出咕叽咕叽的细声。从牢房里出来,他像是比之前更好动,更生龙活虎了。他想必同牛丽照过面,当面自然答应不踏进柳树堰半步。对惯于行窃的人来说,说过的话就像瘪了的钱包,是不作数的。这倒是无关紧要。春上直把车往前开,笔直,迅疾,直开到湖心岛上去。
这是他原打算求婚的地方,现在来,地上铺了一层厚重的花朵,白的已经发黄,成了茶色。他走在前面,踩在柔软轻盈的败花上,心里乱糟糟的。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自从他成人之后,少有事情是他无从把握的,事情简单到一目了然,却无从下手。因为身边是锦绣,不是什么别的人。这个肉粉粉的女孩儿,成为一座最难闯入的城堡,他既不能炸毁它,也不能攻克它。他的轻敌来自于以为自己早早身处城堡中心,从未想过她会轻轻推开他,推到厚厚城墙之外。他领头走进了桃花源里,在常坐的桌边坐下来。因为还早,店里没有什么人。两个服务员百无聊赖地在柜台后玩手机,看到他们进来,站起来一个上前招呼。春上点了一壶铁观音,慢慢喝着。油条和锦绣也各拿一杯到嘴边喝。三人像是刚刚说了很长的话,口干舌燥,一时无话。
四周太过安静。锦绣向油条问起牛丽,像是接上春上刚刚在车里的话头。这中间没有长长一段时间,没有各种思绪的交错纠缠。油条说她和老根彻底断了,她没要老根一分钱。老根老婆寻了一回死,脖子都差点勒断了。老根看他老婆真心求死,答应年底跟她回家。牛丽搬出了漏斗街,住进一个家庭旅馆。她不在巴士上混了,就是走在街上也会有人认出她来。广告合约没有夭折,公司让她改拍孕妇保健品类,要求她加餐长肉,健身养性。她拍了第一支广告,反响不错,据说报酬是六位数。牛丽拿到手付了一套公寓的首付,只等搬进去坐月子。对话是在春上如厕时进行的,不过春上还是听到了一部分。他站在那座画满桃花的屏风后,暗暗心惊。几次踌躇是踏进厅堂,还是转身离开。终究他还是回到座位,面朝窗外,赏着几棵没有花的桃树。有风拂过树梢,发出单调的哨音。
锦绣,春上转回头,你饿不饿?
锦绣嗯了一声。油条揉揉肚子,端起水杯又放下。春上对锦绣说,你去看看今天的菜,爱吃什么点什么。锦绣起身出去了。春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收回目光,问油条,她想好了生下来?
胎是锦绣给劝保住的,油条掉开头,点了根烟说,你让她打胎,真不是东西!
我不是东西,春上说。
桃花源里有山石,有东湖水,有竹有桃,春上常到这里坐。他想过要带锦绣住进这里,整个蜜月期都不出门。他想过要瞒住锦绣所有的事,也想过向她坦陈一切。
我可能做错了,春上说,情况糟糕透顶,应该由我来告诉锦绣。
油条缩缩脖子,说,大哥,网上一闹,地球人都知道。你们是大名人了!她知道牛丽的孩子是你的,这个不怨我。我答应过你不说,可她知道的不比我少。
春上喃喃说,难怪她不接受戒指。
什么戒指?牛丽用你给她打胎的钱,新租了房子住,因祸得福接了几个广告,奶粉钱是暂时不愁。但孩子没有爹!
我知道,春上握住脑门说,这事是瞒不住锦绣的。
油条说,她们俩你一个也对不住。
春上低头说是。油条瞟了春上一眼,欲言又止。
沾上你的人都倒霉。锦绣可怜,男朋友劈腿,退学了,小时候被强奸,房子又要被拆,她比牛丽倒霉十倍。
小时候什么?春上问,手里的茶水泼了一些到衣襟上,浑然不觉。
那个死了的老头儿,油条瞪着眼说,依我要把他鞭尸!
你说什么?春上说,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她什么都跟我说了,油条看他一眼说,她没告诉你吗?她还有心理强迫症。她害怕你知道那事嫌弃她。她一直在调整自己,新工作上手也快,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开一个自己的诊所……我没用,只要回来几千块,早知道抢个金店了。
难怪,春上失声说,她游行……
油条的声音听不到了,周围一切都在嗡嗡作响。春上慢慢抱住了脑袋,脑仁里仿佛有一根铁线在来回锯着。良久,他发出一声低吟。他自己并没有听到,天地混沌一团,眼角四处黑了下来。你怎么了?油条俯身过来,扒拉开他的手察看。春上的脸在痉挛、扭曲,油条从未看过一张如此痛苦的脸。
油条想起来,春上说的游行是指都大被强暴女生事件。貌似过去很久了,人们都已淡忘了那个长着雀斑的女生的脸,层出不穷的日常闹剧每天上演,悲欢离合,在人们眼里到底不过是风平浪静。一瞬间,油条对面前这个男人起了一丝怜悯之心。他人中龙凤,他风光排场,他斯文败类,他表里不一,但他不是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他好像没有得到什么欢乐,从他常年青白色的面皮、紫黑色的嘴唇、指甲上的凹痕,能看到他内部遣散不了的瘀血和一些病态的东西。锦绣像一束阳光,健康、明亮,他无法将她握在手里。这样的结局在油条是第一次看到,仿佛灵光一现,他意识到春上同自己一样,是不得不松开锦绣的。
锦绣点了几个大碗菜,指挥他们搁下来,还要了瓶黄酒。她起身把三个杯子斟满,递给两人。你喝?春上问。锦绣一笑,我想喝点儿,今天有点凉不是吗。她像在征得同意似的,轮流看看油条和春上。两人端起了温热的杯子,各自喝了一口。油条喝之前重重点头,表示赞成。春上蹙眉垂首,印堂上一道隆起的青筋还没有消失。一道余晖斜投到桌面,将杯口的一缕热气照出袅娜的身姿,栩栩如生,宛如一只灰鸟的翅膀在升腾。陆续来了些散客,纷纷落座,堂前热闹了起来。木雕窗外,湖水脉脉流淌,一只蝉在浓荫里不失时机地喊起来。
春上不怎么提筷子,单是一杯杯喝酒。酒瓶子很快空了。锦绣拿过他的碗要装饭,春上却说,再来两瓶。油条也跟着提高声音说,再来两瓶。
锦绣默默看着两个男人喝。油条看出春上很想把自己喝醉,但他青白的面皮还是青白,没有一点红的迹象。他的眼睛越来越阴郁,犀利。有一次他抬起头,注视着锦绣,嘴唇嚅动想要说句什么。转而看到旁边面红耳赤的油条,愣了愣,马上忘掉了嘴边的话。大堂里响起了一阵旋律,是一阕古琴《红楼梦序曲》。春上听罢,两手撑住桌面,站了起身。他眼睛盯着锦绣头顶上方的墙壁,看了半晌,一言不发朝门外去了。锦绣起身跟出去。油条从窗子望出去,两人在外面站住,垂手站了一会儿。外面起了风,油条听不到两人说了什么,或说话没有。后来锦绣由春上去了。春上走得快,脚步趔趄,一路没有回头。其间油条接了个电话,家里打来的,他妈妈在半夜离家出走,现在还未回来,他爸爸让他赶去找人。
报警!报警你会不?油条知道两人是为他的事吵架,妈妈嫌他老大不小不找老婆,三天两头进班房,连带着怪他爸爸上梁不正下梁歪,不为子孙攒福报。油条反身回到桌边,碗里的菜几乎没动。墨鱼干笋、藜蒿腊肉、爆河虾、姜丝蛤蜊、银鱼汤,都是鄱阳湖里能引发食欲的菜。菜都凉了。门外,锦绣迎着风站在坝上,一动不动,面对着春上走远的方向。 锦绣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