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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个晴天,油条在巴士上看到锦绣向他跑来。午后,锦绣嘴里鼓鼓地含着什么,上了巴士。她大概含了一块话梅糖。油条一阵激动,就有些坐不住了。屁股底下有许多小刺,不痒不痛地扎着,指使他向她接近。
今天天气真好,秋高气爽。油条脑子里蹦出一些好词好句,它们纷纷以气体的形态奔腾而出,弥漫了整整一车厢。锦绣穿了一件粉色的夹克衫,好看得要命。她在白天要显得大一点,皮肤白而红润,上面紧紧吸附着一层光洁的油脂,她人中处的汗毛细密纤长,被白皮肤衬得微微发蓝,而眼球像两粒明黄色的大玻璃珠子。她的身材就像夜晚看到的那样,瘦小单薄,微微前倾。手短而小,露出尖尖的一截,平放在膝盖上。她就坐在油条的左后方,像一只受伤的猫,这是油条当时的感觉。
车上的人越来越多,油条忽然站起身。他看见了一个老头儿,很老,没有七十也有六十五,上衣皱巴巴的,两个口袋像他敞开的嘴一样,合不拢。油条站起来后,没立刻接近老头儿,他用身子挡着那个座位,堵住了两个中年妇女企图入侵的屁股,手搭在了老头儿的肩上,拍了拍。老头儿迟缓地回头,脖子却转不过来,但一只眼睛已经看到油条给他让出的空位,于是另一只眼睛转过来时早已充满了笑意,谢谢谢谢,年轻人,活雷锋!老头儿肥胖的身躯如一座颤颤巍巍的塔,挡住了油条的眼珠子通向锦绣的路途。油条于是选择站着。可是这老头儿嗓门大,引得车前车后的人都来看油条。锦绣的视线也加入进来,两个好看的玻璃球转过来,阳光也被它们折射得更亮。那光线里飞舞着金色的星点,那是锦绣脑子里升腾出来的好感之类的东西。油条几乎要醉倒了,他的脸红得跟超市前的地毯一样。
锦绣没认出他来。
后来锦绣下车了,油条也挤下来。他跟了她一段路,在她就要拐进通向都大大门的那个巷子时,油条喊了她一声。锦绣耳力好,一听就回头了,否则油条不敢肯定自己有勇气叫第二遍。锦绣问,你叫我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油条说,我,我是那天夜里……那个大哥。油条不敢说大哥哥,这样的称呼会让他的心跳不止。锦绣最终还是想起来了,一瞬间,她的脸像春花绽放,欢快地攀住了油条的胳膊,叫起来,是你,我认出来了!你比那天要瘦,大哥哥。
两人就在小巷口反复讲述那个深夜,有几次油条以为这是个梦,锦绣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和他面对面了呢。在油条脑子里,这原本是一条无限复杂艰难的路程。可是这么轻易就实现了,油条不免要怀疑它的真实性。他现在就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他无意中抬头看了看天,竟一阵晕眩。他退开两步,后背抵靠了墙,才站稳了些,两只手臂往后撑着墙,他显得虚弱而神经质。锦绣说,哦,我要上课了,你来吗?油条听明白后,摇摇头。锦绣关切地说,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病了。要不你上我们医务室看看吧。看见他又摇头,锦绣就说,那么,再见了。
她转身要走,油条在背后说,我不走,就在这等你,你什么时候下课都能看见我。锦绣抿嘴一笑,说,大哥哥,你还是别等了,我要上两节课的。你要没事,不如跟我去教室好了,反正也是选修的公共课。要点名,你正好可以顶一个人头。
油条就去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进大学,进这样大的学堂。锦绣走得很快,用她一贯的小碎步,油条唯恐跟丢了,没有细看,置身其中的一些操场雕像大楼就一闪而过。进了公共教室,一个矮胖的女老师正在点名,靠后的位置基本被占满,两人只好坐在前面偏侧一点。锦绣从背包里拿出餐巾纸,细细擦着两个座位和桌子。锦绣脆脆地应了一声,紧接着,用肘子撞撞油条,示意他应声,于是在女老师对同一个名字喊第二遍的时候,油条高声说,到。锦绣和前排几个回头的女孩就缩着脖子窃笑不已。油条于是觉得刚才那声还该再大些。看着锦绣绯红的脸,油条问她,你挺高兴的吧,这些天?锦绣没听到,油条就拿过她的钢笔,在纸上写出来,递给她。锦绣回的是,为什么不高兴?不过没打问号。油条想了想,又写,你没再遇上坏人?锦绣抿嘴笑了,摇摇头。油条又写,你男朋友对你好吗?锦绣不笑了,她写,你怎么知道我男朋友,谁告诉你的。油条写,他没欺负你?锦绣回,他对我很好。油条固执地写,可是你们前几天吵架了。锦绣吃惊地看着他,然后凑过头,低声问,你是谁啊。这么胡说。
这时好些人的眼光都往这边投来,锦绣感到了异样,用肘子碰碰油条,示意他站起来。油条看见那女老师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很感性地注视着这边,然后又叫一遍名字。油条依稀觉得这名字很熟悉,他意识到是在叫自己,硬着头皮站起来,一只手搔着头,窘得不得了。女老师失望地让他坐下了,她问的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是为了改善下面懒洋洋的气氛,达到互动的目的。油条让她失望了。油条感到内疚,他想早知道有这一天,从小就该好好念书。并因此联想到那样就很有可能和锦绣同念一所大学时,他的脸更烧了。那样他和锦绣的相识不是要改写吗?改成在大学一见钟情?锦绣这次没发笑,而是在那纸上乱画着什么。
那天,油条整整在锦绣学校待了一下午。他们还在学校湖边的石凳上坐了一阵。樱花已经谢了,油条没有看到牛丽在他面前炫耀的花朵。在牛丽描述都大的时候,他并没有想过自己真的会出现在这里。牛丽近来行为反常,显然是停了一阵药了。但她说的话基本属实,都大的课堂挺有牌子的,风景也不错。
锦绣自从油条提到她男友后,一直心神不宁的样子。油条发现她有一个习惯,就是不停用餐巾纸擦手,哪怕没有吃东西,仅仅是触到石凳的一角,她也一张一张地用纸。在油条看来,这是她心烦意乱的表现。她的眼睛茫然地望向湖那边,有一只湖鸥低低掠过湖面,把她的视线扯到远方。
如果有这样一个女孩,锦绣说,念小学的时候,就不是一个女孩了,她发生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那时她什么都不懂,现在她知道事情的严重了,可是她不敢告诉男友。她怕告诉了他,他会离开。可不告诉,她又不快乐。这样一个女孩,你说值得别人对她好吗?
油条没怎么听懂,锦绣说的见不得人的事情具体指什么,但他还是心里一阵发紧。他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不知道锦绣为什么要告诉他,也许这事他是第一个听众,他凭直觉断定这女孩很可能就是锦绣本人。他想对她说这很普通,没什么大不了,就像牛丽常说的。可他没法开口。就因为这事发生在锦绣身上,就有些匪夷所思,有些荒诞,有些不普通。连他都不能接受锦绣这个残酷的故事,何况她的男友呢。
油条没法回答锦绣。他把手插进口袋,有点冷的样子,看着锦绣,说,你还能讲故事啊。
那就是我啊。锦绣说。
她突然抽泣起来,用两只短小的手捂着脸,断断续续地说,我,配不上他,我真的配不上……
油条手足无措,站起来浑身摸索餐巾纸,锦绣拿下一只手,哽咽着说,在我背包里。她侧过身子,把背对向油条。油条在她背包里找到了纸,有六七包,码得整整齐齐。里面有一本英语书,还有几个折叠好的塑料袋子。锦绣接着哭了很久,身边走过一对大学生,惊讶地看她,锦绣于是用纸包住了鼻头以下的部分,只露出两只经过泪水洗濯更透明的眼睛。似乎这样人家就不能认出她。
油条默默想着,那就改成让自己和她在小学认识,在她还没发生什么之前,他说不定就阻止这件事了。那该多好。锦绣俯身一一拾起地上的纸,放进一个塑料袋。她做这些的时候很安静,很熟练,太阳的最后一抹光敷衍地涂在她头顶的发梢上,使她显得有点圣洁。
油条问她,你经常哭吗?
锦绣说,没有,很少。
那你为什么带这么多塑料袋和纸啊?
锦绣听了这话有些惭愧,慌乱,她说,他也嫌我这样,麻烦。可我,就是想用纸,改不掉。我还喜欢洗手,不停地洗手,我知道这很不好,但总觉得手脏,很脏……你说,他会离开我吗?
油条的手跳了一下。
油条说,今天跟我说的,你就当从没发生过,就好了。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锦绣认真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说,他以为我是纯洁的、干净的,可是我不是。我永远也回不到童年的我里去。我不说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你不知道他有多好。你没看过他的手,多完美。他弹的钢琴曲能把你带到天上去,太美,太缥缈,高不可攀。他弹琴的样子让我感到绝望。他总是摸摸我的头,从来不碰我,他说,要等到我们结婚。我知道,永远不会结婚。永远没有结婚这个词,我跟他的辞典里,只有背影。他对我越好,我越想离开他。知道吗?我都不能容忍他和我在一起。
油条怀疑地说,有这样的人吗?
锦绣肯定地说,你见过他就知道了。他叫杨春上。
油条皱眉,说这名字蛮难听的,有点土。接着油条说出了很有哲理性的话,他经常在深夜听广播里那种情感困扰之类的谈话节目,所以话说得很专业。他说,可你这真的不算什么,要么你就告诉他,如果他不接受你以前的错,说明他也不值得你为他伤心。
锦绣笑了笑,她又看向湖面的尽头,目光有些迷离。
你是个好人,大哥哥。她回眸一笑,我早看出来了。能遇到你,我好高兴。
可是油条依然在锦绣笑着的眼里看到了一星绝望,那种很深的忧伤。他忽然就有了一种冲动。他说,锦绣你看错了,我不是一个好人。我是一个小偷、抢劫犯,我的手才叫脏,可是我就没有什么包袱,我活得很好,我还遇上了你这样好的女孩……
锦绣很明了的一副样子,心照不宣地笑笑,谢谢你。
是真的。油条不结巴了,站了起来。说,我是个坏人。那天晚上,我其实是想从你那抢点什么。你、你相信吧?说完这些,油条的心迅速黯淡下来,就像厚重的天幕,透不出一丝光亮,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了。他脑子里有个声音钻出尖细的一条缝,你吃错药了?竟对她说出这些!可是他已经说了。他抱住了脑袋,那里面有些乱,但另一种意识却分外清晰。那就是他和锦绣只能在那样的夜晚相识,要么就在一路巴士上,除此之外的相识都没有任何可能。油条这时不得不承认,改写他俩的相识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美得好比锦绣描述的,春上的手弹出的钢琴曲。
我更脏,是吧,你看……
锦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事情。
你一定是被迫的。锦绣说。你被人骗了。
你家里很穷。
你爸妈离婚了。妈妈改嫁,爸爸酗酒,有好几个弟妹要你供读书。一定是这样。
可你不该做贼。锦绣说完哭了。
锦绣擦着眼泪说,大哥哥你和我还是不一样,你可以金盆洗手,我却永远干净不了。 锦绣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