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蓦然回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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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蓦然回首(上)
门后面是一架下行的楼梯。
绿色的应急灯光幽幽地浮动。
楼梯很深,林九微走得有点慢,少了桑绪和骆沉明,整座地下建筑的现实感仿佛也随之被倒空了,充填进来既是寂静又像是低语的迷幻暧昧。她感觉自己正慢慢走进一个不受物理规律控制的无尽深渊,一个过去与现在的诡秘裂隙,里面绿雾迷蒙,五官六感仿佛慢慢地从现实里融化,陷入到一片虚无之中。
智能心理医生那非人的温柔声音莫名在耳边回响:
“林九微,我们来聊聊你的梦吧!”
“那些梦让你产生了什么样的感觉?”
“梦是大脑潜意识的活动,清醒时被压抑的思维借助梦境再度泛起……”
还有桑绪的声音:
“那‘张臻’呢,还记得他吗?”
张臻,张臻,张臻,脚步声仿佛应和着心跳,那个名字随着心脏的搏动闪映在心里,又近又远。
然后她看见了一小片床角。
它从紧挨着楼梯尽头的墙壁后面露出来,是一张靠墙放的单人床,白色,平坦,曾经使用过但已经很久没有人触碰。
楼梯尽头原来是一个窄小的房间。
白色的床,白色的垫着厚厚的软塑料的墙壁,白色圆角写字桌板,白色单人沙发。所有东西都固定在墙上,拆不烂,撞不疼,掰不碎。
是她梦见过的那个白色的房间。
林九微轻抚过床垫,老化的布料上覆盖着一层细细的暗尘。床垫固定在床板上,没有床单,为的是防止被束成长条勒在脖子里自杀。
自杀……这个念头像一根针,扎得她骤然一阵头疼。
等这感觉过去,她注意到床头躺着一只老旧泛黄的信封,没有署名,也没有封口。
林九微抽出信纸。
林九微小姐:
很久不见。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相信骆沉明已经跟你说明了大概情况,希望桑绪也顺利跟你们会合了。
你,骆沉明和桑绪是当年万方公司使用意识传输技术制造出来的。所谓的意识传输实际上是从一名作为原型的人类身上提取出一份意识副本,植入造好的机械躯体中。躯体的材料是液态金属。
这种技术会造成两方面的严重损伤,一个是原型人类的大脑会严重损毁,成为植物人或者直接死亡,所以一名人类原型只能提取出一份副本。另一方面,意识副本的数据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不稳定,导致制造出来的机器人(“机器人”这种说法当然不确切,但比较通俗)会产生一种机械故障,我们把这叫做意识衰减。
我认为屏蔽一部分记忆也许能减缓意识衰减。
是我太蠢太自负了。人不光有大脑的显意识记忆,还有潜意识记忆、神经记忆和肌肉记忆等等,记忆的运作机制远比人类已经了解到的复杂得多,我以为我只是动了一小块砖头,但随之而来的层出不穷的状况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你的意识衰减越来越严重,最终我只能屏蔽了你的所有记忆,把你休眠。我原本打算有生之年解决掉意识衰减,但我卷入了另一伙机器生物的事件,我不得不暂缓研究,专心对付那伙人。
为此我给自己也做了意识传输,把自己变成了和你一样的生物。
当年我问过你,意识衰减到底是什么感觉,你引用了一句话——如今,你身在一切灰飞烟灭之处。
当时我以为我理解了。
但我理解的其实不到你痛苦的百分之一,直到现在,我才有了真正的体会。
没有言语能形容我的愧悔。
你苏醒的时间、地点和假身份都是我预先设置好的,按照计划如果一切顺利,你醒来后不久骆沉明会找到你,告诉你旧苏州事件的始末、我的补救计划,之后桑绪的档案就会解密,而你的刑警身份,你所在的辖区都能给为你们解救桑绪提供最大的便利。
屏蔽记忆意味着冻结数据流,禁止部分虚拟神经元的活动,记忆屏蔽得越多,你本身的数据处理能力就越差。
现在为了完成补救计划,不得不解除屏蔽,提升你的性能。
为了避免记忆一下子恢复造成太强的刺激,解除屏蔽会分阶段进行,并且解除的同时会辅以外源记忆的同步传输——那些外源记忆是我的,是我参与你成为人工智能的全部过程的回忆。因为我的这部分记忆和你有很强的关联性,我做过模拟,解除记忆屏蔽的同时把我的这些记忆也传输给你,能够激活你的非显意识记忆(也就是深藏在你的潜意识、肌肉和神经中的记忆)。
你的主记忆(显意识记忆)被屏蔽的时间太久,数据会散失,虚拟神经元之间的联结也会老化消失,而激活的非显意识记忆能补充那些散失的数据,还能催生新的虚拟神经元联结。这样,补救计划应该跑得起来了。
但恢复记忆以后,意识衰减也会随之而来,所以补救计划一完成,你最好再次屏蔽掉记忆。骆沉明知道步骤,你们三个最好都这么做。相信随着智能技术的发展,意识衰减总有一天能够解决,你们会等到那一天的。
如果你准备好了,就说“我准备好了”,声码控制会启动记忆修复程序,这整间功能室就是一间一体操作机舱,你水平躺在单人床上,面朝上就行,注意不要让身体的任何部位遮住前额和胸口。
衷心祝你一切顺利。
张臻
另:神经联结产生的过程会产生电流波动,可能伴有轻微的刺痛,这是正常现象。如果觉得不舒服,可以小幅度地调整姿势,这时解除屏蔽和传输外源记忆都会暂停,当你再次躺平成标准姿势后,会自动继续。
林九微放下信,坐到单人床上。房间白得人心里空荡荡的,墙壁后面传来通风扇页转动的轻微嗡鸣。
她躺下来,双手放在身侧,望着白茫茫的天花板,轻声说:“我准备好了。”
一阵嗡嗡的机械低鸣声响了起来,不一会儿,额头便感到尖锐的疼痛,伴随强烈的眩晕。白色的房间开始旋转,一片恍惚里,却有一个人影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个女人,坐在一张椅子上,表情呆滞,身上穿着白色无纺布袍子,袍子是手术服的样式。这是张臻的记忆,林九微冷不丁透过他的这段记忆看到了自己“初生”的状态。
地点是同一间白色的房间。
张臻拿着一块平板电脑,坐在林九微对面,疲惫地揉揉眉心,问她:“今天感觉怎么样?”
“感觉不错。”林九微说。
“昨天呢?”张臻问,“昨天圣诞节,吃了蛋糕,记得吗?”
“我喜欢抹茶蛋糕。”林九微说,“我想吃抹茶蛋糕。”
“昨天吃的就是抹茶的,”张臻说,“记得吗?”
“我昨天吃抹茶蛋糕了?”林九微问。
张臻无奈摇摇头,换了个问题:“你想出去吗?”
“去哪里?”林九微问。
“去外面,逛逛公园,或者逛逛街,”张臻问,“或者想不想换个大点的房间?”
“多大的房间?”林九微问。
“比这个大两倍。”张臻说。
“那是多大?”林九微问。
“两个这个房间大。”张臻说。
“那是多大?”林九微问。
张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问:“那看见我感觉怎么样?”
“没怎么样。”林九微问。
“你不生气吗?”张臻问。
“为什么要生气?”林九微问。
张臻指指自己:“我,叫张臻。万方十界记得吗?我在万方十界干了很多坏事,你很讨厌我,记得吗?”
林九微恍然:“万方十界,我记得。张臻这个名字也记得。你是张臻?”
“对,”张臻说,“我就是张臻。”
“那你是我认识的第二个张臻。”林九微说。
张臻长叹一声:“我就是你认识的第一个张臻。同一个张臻,没有第二个张臻。”
平板电脑上记录着林九微的“本次调试结果”:时间概念,无;空间概念,无;逻辑概念,无;自我意识,无;自我与客体的区别认知,无;对客观事物的认知,无……
附注:为降低意识衰减的影响,15号实验体部分记忆被屏蔽,屏蔽部分占总记忆量12%。
张臻摇头叹气:“认知恢复训练已经做了两轮了,唉……”
平板电脑上显示出结论:实验体进行意识传输术后,由于本体记忆被部分屏蔽,出现自我意识离散、基础逻辑混乱等情况,具体表现与其他屏蔽记忆的实验体基本一致。
出了囚室,张臻看着长长的结果栏里整齐划一的“无”,给技术部打了个电话:“要不把15号的记忆屏蔽给解除了吧,现在还谈什么人工智能,整个一人工智障。”
电话里也是叫苦不迭:“13号实验体就是因为解除屏蔽,结果死了五个同事,重伤三个,实验室砸烂一间半,差点把数据库都给毁了,人也跑没影了。实验室现在订了死规定,绝对不能恢复记忆——闭眼前还是个人,一针麻醉过后睁开眼成了机器了,这打击没人受得了。”
“13号那个骆沉明本人就是个暴力狂,”张臻说,“意识衰减的具体表现跟本体性格有关,林九微不太可能会那样。”
“那14号那个桑绪怎么说?他恢复了记忆倒是不打砸抢,但跟死人一样天天瞪着天花板也够我们受的,投入多少人力物力下去,我们组熬夜就熬了多少,弄出来一个活僵尸,心血全打水漂。”那边说,“心理部不是提出用假记忆来替代吗,没用?”
“假记忆真实感太差,跟本人的原始记忆匹配度也不高,装了更混乱,我给卸了。”张臻不耐烦地敲着平板,想了想,问,“志愿者还没找到?”
一提起志愿者,那边就一声长叹:“愿意来的吧,不符合要求,合要求的谁又能自愿干这事呢?不过我们还在接着找……”
他说接着找也不是敷衍,因为这是让实验体恢复认知的最后一个办法了,从理论上来说这个设想是很有前途的:为已植入记忆的实验体再植入一段真实的新记忆,如果新记忆和实验体本身的记忆有比较明显的对比性,也许实验体能够通过对比而获得自我认知。
设想是新近提出来的,很有创造性,但新记忆找起来却像是大海捞针:首先所谓的对比性要求新记忆的提供者对林九微有比较全面的了解,这样才能像镜子一样让她观照出自身;其次新记忆的分享和意识传输不同,记忆只占人整个意识中的一部分,不包括思维习惯、逻辑推理能力等等,不能像意识传输那样在实验者昏迷的情况下整个照搬,只能在提供者处于清醒、平静的状态下才能传输到林九微体内。
原本桑绪和骆沉明是最适合的提供者,但他们在林九微之前就成为了实验体13和14号。
而其他了解林九微的人,譬如她的父母和朋友,也正在苦苦寻找莫名失踪的林九微,找他们无异于通知警察——原本万方十界出了事故后,万方公司已经成了警方高度关注的对象,实验室和项目全都转入最隐蔽的状态,有限的实验体在不断的实验过程中接连报废,到林九微已经是最后一个。
其实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眼下就有一个最最符合要求的理想的记忆提供者,他了解林九微,了解记忆传输实验,如果他愿意,他就会高度配合。
但谁也不敢提——万青川除外,他已经旁敲侧击过张臻好几次,提醒他是谁把他从监狱里弄出来的。
张臻却始终不松口。
这不能怪他,这是本能,是人类从树上下来,摘下叶子挡在腰间时就形成的共识:我们要把自己遮蔽起来。
一开始用树叶,后来是兽皮、麻葛、丝绸、冠帽、饰物、仆从、姓氏、学识、头衔、社交账号。
越隐蔽,越安全;
越虚饰,越畅快。
譬如绝大多数人在游戏世界里流连忘返,建立数不清的账号只不过是不想面对自己那唯一一个黯淡无光的真实人生——不仅黯淡,可能还是潦倒、绝望,甚至是畸形的。
绝不能端出来做什么疯狂的科学实验,被公司近百个同僚研究调试,说不定还会陈列在演示视频里,供后世无数人品评。
如果他把自己的记忆拿出来,供林九微恢复认知,那么——
张臻眼前逼真地呈现出一幕幕:
全世界围观——张臻哈密瓜过敏;
全世界公认——张臻有帕金森的祖父、帕金森曾祖父、帕金森高祖父,他们手臂颤抖抽搐的模样和频率高度雷同,甚至可能产生共振;
全世界流传——张臻5岁时尿床被扔到门外罚站两个小时。
张臻捏着手机,几乎要把手机捏碎。
他真不想做这个鬼实验了,但他几乎立刻就能想起来万青川会怎么跟他算账,他会问他,张臻,谁把你从监狱那个烂地方里弄出来的?谁托的关系,谁花的钱?谁大大缩短了你的刑期,让它舒服得像度假?
你现在能人模狗样地摆弄实验,是花谁的钱上的学?
又是花谁的钱留的学?
谁摆平了你的无赖父母?
就算这些统统不谈,张臻,我也不用你回答,我只问问你这么个问题:你摸摸你自己那副心肠,它算得上一副正常的人的心肠吗?那个游戏万方十界也好,现在的意识传输实验也好,你那么沉迷,完全只是因为被强迫吗?
这是另一大篇不愿被任何人公布的记忆。
手机上跳出万青川的语音通话,张臻吓了一跳,接起来:“嗯……我刚跟技术部那边聊过……办法我还在想……我知道了,会尽快的。”
通话结束了。
人活着好像免不了做选择,张臻想,但别人都是在天堂的地狱之间做选择,他的选择却是一个地狱和另一个地狱。
几天后,张臻躺上手术台,他旁边另一张并排的手术台上躺着失去知觉的林九微。两人头上都戴着一个嵌合了集成电路的脑电波收集放大头盔,头盔是灰色半透明,通过一台量子处理器相连。几个小时后,操作处理器的技术员对张臻点点头:“好了,你的记忆已经全部共享给了林九微。”
张臻脸色有点白,不自然地笑了笑:“现在她对我可是了解得一清二楚了。”
“希望比较过两段记忆以后,实验体能分辨出自我和客体。”技术员说完,退出了手术室。
“等等。”张臻叫住他,拿起平板电脑,“我和你一起走。”
技术员疑惑地问:“您不等实验体醒过来做评估了?”
张臻看一眼昏睡中的林九微,他的全部记忆已经尽数导入林九微的头脑,无异于比赤身裸体还要彻底地暴露在她面前,这让他实在不太想和林九微立刻面对面。
他说:“把她挪到5011室去,评估在那做。”
“那间房间被13号实验体砸了个稀巴烂,还没完全修复好。”技术员说。
“能用就行。”张臻说。 十方界2:非人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