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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尾声

　　骆沉明看望林九微的时候，正遇上齐安和戴濛从病房里出来。齐安的肺在旧苏州受了损伤，但现在医疗条件不比之前，一时半会儿做不了手术，只好进出都戴着过滤口罩，露出两只凶巴巴的眼睛。骆沉明想不通，对着那两只吊梢三角三白眼，戴濛怎么就能乐个没完，要是屁股后面有根尾巴他非摇断不可。

　　“齐安是正宗丹凤眼，你干嘛老是诽谤她。”林九微说，“听说琉璃和能源部的会议今天开，要是谈不下来祂们可能会罢工。”

　　“那个人工智能对金属钼的优先获得权？”骆沉明把带来的电解液灌到量杯里，做配比稀释，一边说，“不是才签了那个什么公约，全球的金属钼都优先供给医疗吗，虽然其实大家私底下还是往军备方面倾斜。明面上祂们的获得权和医疗平级，琉璃太贪了。而且才划定了人工智能自治区。”

　　“祂们那有好几个重伤的，月光金属太短缺。”林九微说。

　　“现在哪儿不短缺？”骆沉明说，“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

　　“那两个看守，记得吗？祂们今天来看我的时候说的。”林九微说。

　　骆沉明嗤笑一声：“算祂们有良心。你把数据还给祂们，祂们逢年过节给你磕头都是应该的。”

　　林九微笑道：“胡说八道。我在想，我死之前，可以把我这些液体金属捐给祂们，就是质量不太好。”

　　“你才真是胡说八道！”骆沉明放下稀释了一半的量杯，“死什么？不是上回才说好了吗，等你恢复得再好一点，就休眠，屏蔽记忆，我的身份也很简单，变成你警队里的同事就行——”

　　林九微有些无奈：“是你自己这么说，我没有答应啊！”

　　骆沉明焦躁地踱了两步，伸出一根手指，几乎戳到林九微脸上：“告诉你啊林九微，我在这世界上可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你要是寻死，我立刻喝偶氮溶液你信不信？我现在是带着桑绪的份一起活着呢，你要狠得下心让我们两个都给你陪葬，你就试试。”

　　林九微哭笑不得：“你从哪学的这套撒泼不讲理的本事？”

　　“给你气的！”

　　林九微叹了一声：“我也歇傻了，忘了桑绪。他消失前跟你说的话，我今天帮你读出来吧！”

　　“等你屏蔽了记忆再读！”

　　“等我屏蔽了记忆，我记得桑绪是谁？你怎么解释，不怕我又模模糊糊想起来一点，把老毛病从头犯一遍？”林九微说，“而且我也——”原本要说“也不想留下遗憾”，话到嘴边转了个弯，改成了——“而且我也想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能扛着那么严重的意识衰减活着。”

　　桑绪临死前的回答，骆沉明虽然没有听清，但事后他和林九微分析，声音应该还是会被骆沉明的听觉系统记录下来，只是需要精密分析才能把原声从嘈杂的背景音中提取出来。而骆沉明在之后的数场战斗中形态多次变幻，这会造成原始数据的散逸和污染，增加提取和处理的难度。如果还在机器智能时代，齐安就能解决这件事，但现在只有林九微办得到。

　　“那……行吧，”骆沉明说，“过两天我再来的时候——”

　　“就今天，”林九微说，“我今天状态挺不错。”

　　骆沉明便起身，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到单人病房门外，锁上门回来。林九微的手已经变成流体状，轻轻搭到骆沉明手上。

　　一些场景碎片化地掠过去，齐安和戴濛走在医院走廊上，军队指挥官脸上的血，晴天，主控室，湖心亭——桑绪变成一股银色的液体，蓝闪闪的电光拖在液体的末尾，再往前，骆沉明自己的声音，呛在风雨里：“你说过你一直不自杀是想做一件事，我替你去办！”

　　桑绪回答的话果然很不清楚，需要深入骆沉明听觉数据的更深层搜寻。林九微停了一停：她发现桑绪说这话时，嘴角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

　　骆沉明一定完全不记得这一幕，林九微想，一会儿要告诉他。这对生者终究是一种安慰。

　　数据搜寻花了一会儿，之后林九微离开骆沉明的胳膊，银色的液体恢复为手的形状。

　　骆沉明问她：“都找到了？”

　　“比较碎，污染也有一些，倒不严重，”林九微说，“一两分钟应该就能洗出来。”

　　骆沉明重新开始配电解液，林九微靠在床上处理那些声音数据。很快，桑绪的声音就恢复出来了，林九微听得一愣。

　　“怎么？”骆沉明问。

　　“桑绪……”林九微看了骆沉明一眼，不知怎么就撒了个谎，“我洗错了，得重新来一遍，你别着急。”

　　“嗯，不着急。”骆沉明说。

　　林九微看他把配好的电解液倒进瓶子里，这里靠窗，一点冬日里不多见的阳光昏昏地洒进来，撒在骆沉明半边脸和肩膀上，他专注地盯着瓶口，林九微忽然想起一个世纪以前第一次见到他，那时候她就知道这是个长得相当不错的男人。

　　“逃出万方公司以后你上哪去了？”林九微猝然问道。

　　骆沉明盯着最后一滴电解液落到瓶子里，漫不经心地说：“啊？”

　　“你为什么不找桑绪，或者找我？”林九微说，“这不像你的性格。”

　　“我那时候……”骆沉明看了一眼窗外，冬天的阳光总有点不够用似的可怜，给人类的世界镀上了一层虚假的安稳。经不起细看的淡金色。

　　“那辆越野车你不是认出来了吗，是乔南的。从万方公司逃出来之后，我在她那待了一阵子。”骆沉明说。

　　那时的他整个像是从废品收购站刨出来的，残缺的躯体，靠外接的电解池和强化磁场勉强维持活性，而他那张曾经在约炮软件上很抢手的脸，就只剩下一个电脑屏幕。

　　这是他逃出万方公司的代价，他就是以这样一副形象支离破碎地找到乔南，他原本的确打算继续拖着这副垃圾堆把桑绪、林九微也挨个找回来，但几年之后乔南告诉他桑绪已经回来了，看着还不赖，林九微也安全了。骆沉明那时候还不知道林九微的“安全”并不是桑绪的那种安全，那时张臻找到了乔南，给了乔南一笔可观的封口费，而乔南因她那种奇特的性格，在确定张臻对于林九微的看护办法的确很对得起良心之后，就没有把这事抖落给骆沉明。

　　后来，听到万方公司已毁，骆沉明的外接球形摄像头转了一圈，环顾乔南腾给他栖身的那件小储藏室，觉得这也能算一个挺安逸的养老院了。他告诉乔南他不打算和桑绪、林九微再见面，没有必要了，他这副鬼样子在储藏室里终老也挺好，等有一天他待腻了或者乔南也老得走一步退三步，就麻烦她拔掉他的电源。

　　乔南九十六岁生日这天拔掉了骆沉明的电源，骆沉明心甘情愿地坠入永恒的虚无，但接着又从永恒虚无里睁开眼，发现乔南把他弄进了她那辆悍马越野车，在车里坐着一个老迈的张臻，他攒够了材料能够恢复骆沉明的身体。

　　这是现在这一切的开始。

　　太阳看不见了，天色阴阴的，像是又要下雪。

　　骆沉明问林九微：“桑绪最后那句话是什么？”

　　“你自己听。”林九微把双手拢到骆沉明耳朵上，桑绪稍微有些走样的声音就从林九微手心里传出来，他说：“就是现在。”

　　你一直不自杀是想做一件事，一件什么事？

　　就是现在。

　　答非所问，让人完全听不懂。说了等于没说。但也把一直没说的都说了。

　　骆沉明想：那么久，原来……

　　天色暗了，现在的世界有点像古代了，一入夜连街灯都没有，一下雪，万籁俱寂，仿佛外星球的沙漠。

　　林九微说：“骆沉明，我想去地下城。张臻留给我的视频，我上次没有看完。”

　　不是对他还有眷恋，很久以前，发现他到底干了些什么之后就只剩下厌恶。但是下雪的冬夜，连一盏灯都没有的漫漶，勾起了人平时不会起的一些念头，觉得话是说过了、听懂了的好，事情是做完了，怅然却不留遗憾的好。

　　她和骆沉明从旧苏州出来以后就近在上海安置，现在空梭也飞不起来了，去阖闾浮城改坐老旧的单层石墨烯远距离电梯，买票还排了半天多的队，最后是从琉璃那走的后门。

　　地下城人去楼空地荒凉着。

　　同来的除了骆沉明，还有齐安和戴濛，他们俩想观摩一番，结果是出卖劳力来代替门票钱，和骆沉明一起恢复了一部分电力。

　　林九微一个人走下那间白色的小房间，待了一会儿，轻声说：“我准备好了。”

　　声音打开了声码锁，房间内预置好的程序自动从上回中断的地方继续。

　　林九微坐在单人床上，觉得自己无聊得可笑，说风就是雨，大费周章地来到这里，张臻的视频里却没有什么值得一听的东西，不过是交代《意识之鲸》的注意事项，浏览的办法等等，都是些到现在已经没有意义的东西。

　　自己在想什么呢？林九微自嘲着，起身离开了，任由张臻在屏幕里絮絮地发声。

　　“……最后一件事是你那个智能管家，恢复骆沉明的身体之后还余下一点液体金属，不多，就一点，我放在你那个智能管家身体里了，如果你要用的话，声码锁跟这里的一样。当然，这是我的异想天开了，我是想着，万一你不想屏蔽记忆，想……想和意识衰减死磕到底，不想就那样自杀，也许那点液体金属，可以提供一点补充。科技总是在进步，说不定多熬一阵子，意识衰减就解决了。我要说的就这么多，那么祝你……幸福。”

　　林九微惊愕地看着屏幕慢慢地黯下去，最后一点人脸的轮廓也完全消失。

　　骆沉明在楼梯口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林九微出来，一张古怪的脸色，看着骆沉明：“小耳朵——是我那个智能管家的名字，张臻在它身体里储存了液体金属。”

　　骆沉明望着她：“那你打算怎么处理？”

　　“反正不能被琉璃祂们知道，说不定会来抢。”林九微茫然地说，想了想，“我打算自己用。”

　　“自己用？”骆沉明问。

　　林九微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那么一点想活着。”

　　世界是完蛋了，说不定很快还会爆发人类和人工智能的大战，入夜连街灯都没有的大倒退时代——一切都在灰飞烟灭的时候，人却有点不合时宜的，想活着。

　　——END—— 十方界2：非人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