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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与烦扰

　　没有更大的悲哀，比看着自己的母亲一天天衰老更令人心痛。没有更大的苦恼，比垂老挣扎的母亲不停向你施压更足以使人发狂。

　　母亲成为我的强迫症（Obsession），我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留意她在房外有何动静，听她那拖鞋拖地而行的沉重，听她那翻箱倒柜不停地找寻而又忘掉要找什么东西的重复动作。看她在人生最后一段路上的孤单、迷失及顽强的执着。

　　我多想向她伸手，让她在我的牵手下找到一份安全。但是，我却完全不能动弹。对着母亲时，我什么也说不出，出口的话语都是批评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不合时宜、她的缺乏逻辑……

　　我愈想与她接近，愈发觉自己在舍命而逃！

　　我走开了，又觉得无限内疚。她的时日无多，我为什么不能让她活得充实一点？

　　你知道吗？我在观察她，她也在观察我！我的一举一动，买了什么新东西，吃过什么食物放在冰箱里，都一定被她翻阅审核。

　　一天，我比平时早起来，打开房门，竟与母亲碰个满怀，原来她在房门外探听我的声息！

　　我不知道她在门外聆听了多久，自此以后，我一直都觉得她的眼睛像闭路电视似的跟着我，即使我在外国，都感觉到她那失望的眼光。她的每一个注视，每一声叹息，都是冲着我而来，让我觉得自己完全混账！

　　这一段日子，母亲变成我的女儿，一个需要依附的孩子。只是她不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八十老人！

　　她的脚步浮动，腰背愈来愈弯折起来，造成胸口向地，背顶向天的一个形象。母亲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她与父亲相亲时的一幅相片，笑意迎人，穿着小旗袍，头倚在手撑着的一把小花伞前，姿态何等美妙。

　　岁月不饶人，竟把如此娇艳的一位俏女郎，摧残得如此不成人形。

　　所幸父亲在盛年时去世，记忆中的父亲永远是个翩翩君子；母亲的持久和执着，留给我的最深刻印象竟是一个不肯认输而又愈来愈失控的顽固老婆子！

　　我佩服她的执着，又害怕她的执着。她的不肯妥协，对我来说，是一种大压力。

　　我对她说：“你别天天上市场买菜，年纪这样大，怎么不享受一下安乐！”她瞪我一眼，说：“我这一辈子都是辛苦命，叫我停下来，不如叫我死！”跟着，她就在街上被后面一架手推车撞倒！

　　出不了门，天天在家与菲佣斗气，盯着佣人的一举一动。菲佣丟掉的东西，她就到垃圾箱去捡回来，问：“这么好的果菜，怎么丟掉？”

　　菲佣说：“已经腐坏了，才丟掉的！”

　　母亲说：“一点点腐坏罢了，你们不吃，我吃！我没有人家那么矜贵。”

　　也不知道她骂的是女佣，还是骂我。我忍住气不作声，知道一作声就会跌入母亲辛苦经营的陷阱。不知何故，老年人特别喜欢动气，好像一天不生上几次气，就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

　　星期天，女佣放假，缺少了一个可吵架的伴，母亲像一只困兽，在笼中挣扎。

　　我在书房内，听着她左冲右撞，每一下声响，每一个动作，都是一种抗议，抗议没有人给她应分的注意！

　　最后，她拨上电话，对不知谁说：“人老就要死了，不死的话，对着四面墙壁，不是一样与死无异？”

　　我叹一口气，知道不得不放下繁重的工作，出来对她说：“我们到外面去走走，喝下午茶，好吗？”

　　母亲一点也不领情，说：“外面人多车多，有什么好去？喝杯茶都得花上几百块，划不来！”

　　我又一次地吃力不讨好。

　　纳闷地走回书房工作。不久，母亲就穿着整齐地出现在门前，对我说：“家中没有菜，我要上市场一趟。”

　　我说：“你行动不便，让我去好了。”

　　出门才一会儿，回来只见母亲失魂落魄，慌张地说：“你回来就好了，我见到玻璃窗外站着一个穿白衣、黄毛的人，吓得我动也不敢动。躲在厨房等你回来……”

　　我们住在二十楼，窗外没有可能站着一个人。

　　只是这么一来，更加不能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

　　如果菲佣知道她在我家的重要性，一定会要求加薪。

　　没有菲佣的日子，简直度日如年。

　　母亲却高兴起来，不停说：“你看，我们用不着佣人，一切自己来更好！宾妹是鬼妹，不懂我们中国文化的！”

　　我已经学会不顶嘴，但还是忍不住说：“上次请中国佣人，不是一样天天让你生气！”

　　没想这一句话，一样闯下祸。老人家一整天不言不语，只是叹气。到了晚饭时分，才面向着墙壁说：“小妹在家就好了，小妹最懂我心意。”

　　我原想说：“小妹远在澳洲，有多久没来探你？”

　　只是这次我学乖了，不再多言。内心却是思潮起伏。想起母亲自小偏心，小妹是她掌上明珠。老来只有我在她身旁，原来她仍然是视我而不见。

　　我怒目瞪了母亲一大眼。眼前这个老妇人，老得面目模糊，告诉她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每走几步路就失掉方向，但是她永远都记得，小妹才是她心中至爱。

　　而我，一个中年女人，在母亲面前突然回复为一个五岁小孩，百感交集，不知如何自处，一辈子的挫败感，全部凝聚在这一刻。

　　——给我说故事的女儿，竟然先母亲而去。

　　自此，母亲真的全部失忆。 “亲子”不如“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