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臭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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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臭皮囊
《纽约时报》曾大篇幅地报道一个忌讳的话题——怎样把死了的人永久地保留在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中。
这报道介绍了一些北美的墓地,扫墓的人不是探访死者埋身之处,而是走到一座特设的电脑间前,按照指示,把要找的人带入画面,像看电影一样,逝世者的一生就会在你面前展现,甚至会与你谈话。
只要付上数千美元,你就可以安排死后的留像与遗言,甚至在网络空间(web-site)占一席位。活着的人只要一按钮,就会把已经化成尘土的你放到互联网上,继续谈笑风生。
这种高科技化的死人生意,将是二十一世纪的新玩意。佛家说:一切都是流光幻影,原来还可以包括死人在内。
也许家里死了太多人,我一向不喜欢中国人的丧礼,更讨厌那一种喧哗,觉得不单只是对死人不敬,而且对生者的悲哀也是一种暴力侵犯。
后来因为工作关系,对各种仪式产生很大兴趣,对丧礼仪式尤其有切身的感受。上金桥、下银桥,随着道士挥剑领路;或和尚诵经,走过奈何桥,无论有多少眼泪、多么心碎,都得接受一个不能接受的现实,令你突然明白什么是生离死别,窄小的几尺空间,是走不完的不归之路。
原来吵闹的繁文缛节,也可以带给断肠人一种精神作用。在再也不能为死者做任何事时,起码能烧给他一把冥钱,送他上路!谁知道往那幽谷的路上可有什么需要。
古老民族处理死亡的观念是生死相接的。尼采说人生下来就是等死,但是人死时又总是计划来生。
我的太婆有一只衣箱,里面放了一套她精心挑选的寿衣及寿被。我们开她玩笑:“太婆,你打算去哪里,为什么要穿得那么漂亮?”
到她当真上路时,穿金戴银地被围在各亲属妯娌当中,我一早就知道,她真的要赶到一个十分重要的地方去!
最有趣的是陪婆婆到宝福山去选购骨灰盒。
婆婆原来一直在等待散居四海的儿孙回港,然后郑重其事地要我们陪她到一个去处。
年迈的老人,平时出门都要有人搀扶,可到了宝福山,好像如鱼得水,指挥自如。
宝福山像个死亡游乐园,街道都是依纽约市定名。我们不由自主就先往第五大道走去,在纽约这是高尚住宅区,没想到在宝福山也是一样,第五大道的冥宅都是绝少空置,只好往百老汇大道走去。
原来活人死人找居所都是同一心态,不但要看地点,还要看邻居,这是最后一次选择居所,更加不想与恶邻为伍。
我为婆婆找到一个灵位,四周近邻都是相貌可亲,而且年龄与她接近,是个可居之地。
大姐却说:“不成,不成,位置太低了,光线不足,还是高层的好。”
我不服气,走到高层那一格踮起脚来往前望去,说:“这儿阳光太刺目,夏天时多不舒服!”
妹妹却在另一处向我们高声呼叫:“快来这里看看,这个位置最好,前面有山景。”
婆婆却说:“好是好,但这是角落位,出入总要经过别人门口,不太方便。”
选择最后栖身之所原来一点也不简单。
婆婆被我们弄得糊涂了,我们几个同胞又是吵个不停,最后还是大哥出口:“大家不要太多意见,又不是你们入住,母亲喜欢哪一处,就是哪一处!”
我们不再多语,婆婆千拣万拣,结果还是拿不定主意。宝福山也有很多职员,像楼宇经纪一般,陪着我们“看楼”。
如何处理灵位按揭,如何保证日后烟火供应,原来又是一番唇舌。
我们弄到筋疲力尽,终于办妥事情,老人家心满意足地了却一桩大心事。
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经验,生人霸死地,原来也是一种家庭活动。
其实我在美洲的朋友,很多都已经选定了永久安身之所。尤其是同性恋者,基于艾滋病的威胁,往往年轻人也未雨绸缪。
香港的跑马地坟场,及澳门的西洋坟场,是最浪漫的地方——情侣拍拖的好去处。对我来说,那不是死人的地方。
宝福山却是个死人的城市,真是鬼影幢幢。
我对丈夫说:“如果我死了,千万别把我放在死人的地方,把骨灰随处撒掉算了。”
他说那不成,随处丟垃圾,会被检控的。
不想被冲入水厕,做个脏鬼;不想任由死亡企业(death enterprise)操纵,永远被镇在cyber space 的虚幻太空中浮沉,像个怨鬼;又生不逢时,没有一个把我制成木乃伊的文化,更没有福分接受天葬,成为飞鸟的饲料。
尘非尘,土非土,原来要打发这臭皮囊,一点也不容易。 “亲子”不如“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