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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罪恶一问
小剧场的起火原因已经查明,是有人事先在两排座椅之间扔了个隐蔽的自动点火装置,这种装置只需要一个遥控器就可以操作。
通过调取监控发现,就在毛小同被道具花朵里蹦出来的人偶“刺杀”时,观众席上一片混乱,这时有工作人员上来安抚大家的情绪,提醒大家坐回原位,而方胜金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杀死的—这个工作人员就是凶手。事后,他又趁着起火,脱去了工作人员的衣服,跟着大家一起往外跑。
至于藏在道具花朵里的人偶,据道具负责人员说,上场前明明是检查过的,并没有发现异常。现在看来,是道具在被运进来之前,那个人偶就已经藏在密闭的花蕊里,和那套点火装置一样,通过遥控器来操作。
好在凶手已经抓住了,今天总算没有白忙—被周鹏揭掉的孙悟空面具后面的那张脸,居然就是那个保安郑强。
从郑强身上搜出了一把血迹未干的小型匕首,已经确认血迹为死者方胜金的,匕首上的指纹系郑强本人所有。另外,通过提取郑强的指纹和足印,发现均与在孙彩被害现场的一致。
而且,法医在仔细核对了匕首的刃口、切面、长度等指标之后,确认杀死孙彩的应该也是同一型号的匕首。
与此同时,周鹏正在办公室里仔细查看从精神病院提取回来的那段监控录像,从画面中可以看出:早上八点吃完药以后,大概过了十分钟,方美美就表现得不太正常,坐着推车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然后,她突然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一把钢锥,用力戳进自己的左耳,造成休克性死亡。
现场他已经去看过,这把钢锥,用胶条贴在抽屉的上隔板。方美美多年来一直被人监视、威胁,可以肯定,这把钢锥原本是她私藏着用来防身的,却没想到最后用它亲手要了自己的命。
法医柳钰已经给方美美做完尸检,在死者身上未发现其他任何创伤,未见撕打或受胁迫的痕迹,但是在死者血液中发现了浓度惊人的金刚烷胺成分。
金刚烷胺本来在临床上用作对抗A型流感,但是一旦超剂量使用就有可能使人出现幻觉,甚至导致出现自杀倾向。很明显,有人在方美美的药里做了手脚。
挂掉柳钰的电话以后,周鹏靠在椅背上,突然觉得有些丧气。
一天之内,两条人命。并且,全都是在他做过部署的情况下死亡的。
虽然说嫌犯已经抓到,但人死了,就是警察最大的失职。相对于抓捕罪犯来说,保住一条命才是最重要的。
人家都说做警察的心肠硬。不硬能行吗?谁数过一个警察这一生会看见多少条活生生的性命在自己眼前消逝?
他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该提审郑强了。
郑强,男,三十二岁,身高一米七七,体重六十公斤,职业为夜总会保安。
二十四岁那年,郑强偷渡去了越南,做了三年雇佣兵,拿命挣回来一笔钱。他本来打算用这笔钱跟女友李乔结婚,没想到被一个叫“瘦猫”的人骗去了地下赌场,全部家当输了个精光,还欠上了一笔高利贷,只好撇下当时已怀孕的女友外出躲债。最后,他来到了南明,找了夜总会保安的工作。
环境稍微稳定一些之后,他便开始打听“瘦猫”的下落,打算报仇。他已经查清楚了,那场害惨了他的赌局根本就是个圈套,瘦猫就是个拉皮客,专门诱人入局并从中分钱,每次干完一票之后就会出去很长一段时间避风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四下打探,最后从夜总会一个客人嘴里知道了瘦猫的行踪,于是请了假连夜赶过去,打算好好收拾一下这小子,把当年被骗走的钱连本带利收回来。
“像瘦猫这种三教九流通吃的江湖掮客,门道广、点子多,像这种找上门算账的小事,一定有的是办法摆平。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周鹏凝视着郑强的眼睛,“为了让你饶他一命,他给你牵了另外一根线,对不对?”
“没错。”郑强点点头,“那根线,就是S。瘦猫告诉我,这个女人正在找杀手,开价十分之高。”
“也就是说,那次回来之后,一直通过电话遥控你的人是S? ”周鹏拿起桌上一张S的照片,示意警员拿到郑强面前,让他辨认,“你说的S,是不是这个人?”
郑强看了一眼照片,点点头:“是这个人,我知道他原名叫林揭。他不只替我还清了所有高利贷,还额外付给我一笔很高的酬劳,足够我完成任务之后去国外过完下半辈子。他把他过去的经历都告诉了我,就像在对一个老朋友倾诉,毫无保留、充满信任。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所以即使知道他死了,我还是一样会完成任务。”
“他打给你的号码是哪个?”周鹏皱了一下眉,心里还在纳闷:明明没有查到任何S对外联系的电子工具。
“是用外面的IC卡电话打的,每次打来的号码都不一样。他给了我一个手机,说这个手机号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以后只要他找我,就会通过那个手机。”
“他刚才所说的‘任务’,就是杀人?”
“没错。”郑强的态度出奇的配合,而且平静、镇定,似乎早就在等着这场审讯的到来。
这种感觉让周鹏隐约觉得有些不舒服,甚至是感到奇怪。他做了这么多年刑警,除了个别极其顽固的,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的罪犯到最后都表现得很配合。甚至有的罪犯一被抓进来就主动侃侃而谈,因为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就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但唯独这个郑强,让他觉得不是那么正常。
他打量着郑强,特意放缓了语速:“据我所知,S只想重查旧案,并不想杀人。”
郑强冷笑了一声:“S原本的确只想引导警方重查旧案,还他一个清白就可以了。但是,整整二十年的屈辱,谁又可能完全没有想过报复?重查旧案,顶多找出当年的真凶,或者还他清白;但是,那些推他下火坑的人,那些害他失去了安稳生活的人,难道就这么算了?当罪恶加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我想没有谁会始终那么宽宏大量吧?”
周鹏点了一支烟,走过去,也递给郑强一支。郑强说了句“谢谢”,接过烟猛吸了两口,理了理思路,又接着往下说道:“当S发现自己身患绝症的时候,就决定动手了。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刘冒冒—刘冒冒先是无意中从葛枫那里知道了二十年前在芭蕾舞团内广为人知的那起命案,后又窥破了S的真实身份,以此为要挟,一直不断地敲诈S。更可恶的是,他为了巴结葛枫,让自己上位,竟然将这个秘密也出卖给葛枫。而葛枫,当年在木晓阳一案中做了假口供,陷他于不义,所以,这两个男人都该死。至于李乔和杨虹虹,她们原本是无辜的,但她们也一起共享了那个秘密,所以不得不一同陪葬。”
“那么孙彩呢?另外,你在杀死前面四个人的时候,都做了一个无痕迹现场,为什么在杀孙彩的时候,会留下指纹和脚印?”
“孙彩当年也是做假证的人。说起来,她也是被逼无奈,当时木晓阳已死,而她肚子里已经怀了孩子,她不想惹祸上身,只好屈从做了假供,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被原谅。”郑强的目光动了动,“我在杀孙彩的时候,的确疏忽了,来不及抹去痕迹,因为她家里总是人来人往,当时我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只好匆忙地走了。而且,当时我也不觉得留下指纹和脚印能怎么样,我的假护照已经办好了,再杀两个人我就要远走高飞了,到时候谁也找不到我。”
“你知不知道葛枫和孙彩当年为什么要做假证?是谁在指使他们?”
郑强摇摇头:“这我不知道,S没有告诉过我,我想他肯定自己也不知道真相。”
“那么,你从杨虹虹手里拿走的那个信封,里面是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让郑强的表情愣了一下,但他很快恢复镇定:“哦,那里面是刘冒冒掌握的有关S身份的证据。我已经销毁了。”
“你杀那些人,为什么非要在小剧场下手?”
“这是S的意思。对于他来说,那个小剧场保留了他这一生最难忘的回忆,他在那里被选为《荷花仙子》的男二号、在那里认识了他最好的朋友木晓阳、在那里认识了方美美……用他的话说:他在那里拉开人生的大幕,又在那里变得一文不值。”郑强说到这里, 也忍不住摇头叹息,“所以,他们要让那些毁掉他人生的人,也同样在那里赎掉自己的罪过。之所以要伪装成自杀,是因为我希望能顺顺利利地逃到国外,不想警察那么快找上门来。至于那个方胜金,他当年知道自己的女儿有婚外恋,不仅不阻止,反而怂恿她和S离婚,并亲自让律师送去了离婚协议,这样的屈辱根本无法让人忍受,所以S的名单里,也有他一份。”
“那么方美美呢?”
“S根本没有想杀她。我也没想杀她,我只是给她下了药,想恶作剧地惩罚一下这个女人,没想到,她竟然死了。”
审讯到现在为止进行得很顺利,郑强也很配合,但周鹏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从头回想了一下郑强说的每一句话,一点漏洞也找不到。
他看了看警员的笔录,又问:“姜朗也是你杀的?”
“是。”一说道这个人,郑强的眼中就露出一副鄙夷之色,“我一开始以为他是个心怀理想又有骨气的文艺青年,后来才知道,什么清高,什么个性,一个男人只要贫穷,就很难有底线。那个时候,他急于搞一笔钱去完成他的音乐梦,实在没有办法了,于是找到我,让我跟他一起弄一个‘仙人跳’的把戏,专门碰瓷那些对他有意思的富婆。本来我们说好了,每成功一次,给我提三成,但这小子没有信用,只给了我一次的钱。那天我拦下他,找他理论,他说那就找个地方好好聊聊,结果开着摩托车带我进了山,没有想到我们谈崩了,他翻脸不认人, 我错手杀了他。”
不对。周鹏抽了一口烟,吐出个烟圈:郑强的口供有问题。
如果姜朗是跟他一起碰瓷富婆的话,户头里应该攒了不少钱了,但是他们查过姜朗的银行账号,里面只有五百块钱,连去广州的路费都不够。而他也并没有给过木欣什么钱。那么,他碰瓷来的钱都在哪儿呢?难道在土里埋着?
他又吸了一口烟:“我记得姜朗刚到夜总会时,曾与客人起过争执,起因就是不想给客人陪酒,那次还是你替他解了围。一个连跟客人喝杯酒都不肯的文艺青年,又怎么会想出碰瓷富婆的勾当?”
“你们问我的问题,我都交代了,如果你们不信,我也没有办法。”郑强看着周鹏,冷笑了一声,“周队长,您作为南明大名鼎鼎的刑警队长,难道没有见过好人是怎样变成坏人的吗?您也一定见到过很多穷凶极恶的杀人犯,都长着一张无害的脸,对吧?”
“这倒也是。”周鹏讪笑了一下,也忍不住颇多感慨,“有很多人原本不可能是罪犯的,他们中不乏善良本分之人,而促使他们犯罪的动机也并非源于罪恶。比如说,有的人只是因为路见不平,有的人只是想保护自己,有的人只是年轻气盛一时赌气,还有的人纯粹只是因为一个过失。人的这一生太漫长了,任何一个疏于约束的错误,都会把自己引向歧途。”
听了他这番话,郑强突然露出一个饶有兴趣的表情,往前倾了倾身子,看着周鹏问道:“周队长,你同情过罪犯吗?”
“有。”周鹏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郑强还想再问句什么,但是周鹏没有给他机会,审讯继续:“你脖子后面那个刺青是什么时候有的?”
“这个啊……”郑强伸手想摸摸脖子,才想起手被铐着,只好扭了扭,“十几年前就做了。看到大街上有人纹这个,觉得挺有意思,就也去文了一个。”
“李乔是你前女友吧?”周鹏又问。他看了看表,最少还需要四十多分钟,有关郑强和李乔那个孩子的DNA比对结果才能出来。
一提到李乔,郑强的神色明显变得不自然,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是的。”
“就算杀死李乔是S的意思,但李乔毕竟给你生了一个儿子,是你儿子的亲生母亲,你真忍心下那么狠的手?”周鹏决定诈一诈他。
果然,郑强听了以后,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嘴角一阵阵抽搐,然后用双手捂住头,喉咙里发出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声音。
良久之后,他抬起头,恢复了一丝冷静:“你们不是拿我的DNA去检测了吗?等结果出来你就知道了,那个孩子根本不是我的。”
这下轮到周鹏怔住了。
“我们当初分开的时候,我就知道那孩子不是我的,恰好当时我又在赌场里被人骗了个精光,所以没心思跟她计较,也没跟她挑破这层纸。但是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她以为我真不知道,居然跑到我家里去闹,让他们养这个孩子!我家里人对她印象一直不好,于是给了她一笔钱,暂时打发她先走了,说一切等找到我以后再说。”郑强抬起头看着周鹏,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她不仁,我就不义,这就是我这个人的作风。”
“你切掉李乔的一截手指,是为了吓唬她,让她说出一个秘密,对吧?”
“我只是想让她说出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郑强恨恨地说,“没想到,她居然对我说,她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
看郑强情绪过于激动,周鹏又给了他一支烟,于是审问继续。
郑强一直很配合,很多问题都没用周鹏怎么问,完全都是自己主动一五一十交代的。所有的命案细节,都与周鹏事先推测的对上了号。
这一次审讯总共进行了将近四个小时才结束,从审讯室出来的时候,周鹏老远在走廊里就听见熊放正在跟人神侃:“咱们周队可真乃神人是也!他之前说的凶手特征,差不多全对上了,对方右手的小拇指还真的受过伤,而且家里也的确养过一只猫,上个月刚走丢。我就是有点好奇,周队说凶手喜欢穿卡通图案的袜子,这一点不知道是不是也对上了?可惜,没法把那个人的鞋脱下来看看。”
边上立刻有人哄笑:“幸亏周队没说那人喜欢穿卡通内裤,否则你还不把人裤子给扒了?”
办公室里就如同刚考完试的高中课堂一样,一片哄闹之声。毕竟,这数起命案折磨得大家最近食不知味、睡不安寝,现在案子破了,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就放到天边去了。
看着这群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周鹏也忍不住笑了笑。就在此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
他转过身,正好看见警员押着郑强从审讯室里走出来。
“周队长,认识你很高兴。”郑强在原地站定,对着他露出一个充满尊敬和欣赏的笑容,“坦白说,输在你手上,我心服口服。如果我不是现在这个身份,真想好好结交你这个朋友,就为了你刚才说的那番话。但是,我也想反问你:也许,诚如你所言,不是所有的犯罪都源于罪恶,但是你又如何确定,路见不平不是出于好勇斗狠的罪恶?保护自己不是出于想扼制对方的罪恶?而一时赌气不是出于假装无知的罪恶?”
周鹏竟然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做何回答。
郑强接着又说了一句话:“周队长,你以为你穿上了这身警服,就真的了解这世上所有的罪恶?”
就在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突然抬肘猛地撞向右边警员的脸部,跟着又一把扯住左手那位警员的腰带,将他横抡了出去。紧接着,他抬手从衣领夹层里扯出一枚刀片,一下子就划开了自己的喉咙。
这一切发生得极为突然,结束得也极为迅速。从郑强袭击警员到他倒在血泊中,总共用了一分半钟不到的时间。
虽然他还在抽搐,但显然已经没救了,因为咽喉被彻底划开,血简直就像泉涌一样从身体里冒出来。
他斜着眼睛,死死盯着周鹏,像是在嘲笑周鹏这辈子都别想回答上那个关于罪恶的问题。 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