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战斗的士兵
13.战斗的士兵
一路上,你跟冬露走在一起。你很想与她交流一下,说:“这好像战争又回来了呀。”
她欢欣道:“是的,你也发现了吗?不愧是爱因斯坦的儿子呀。战争从来没有过去。但这也经历了一个认识过程。火星医院是一座军医院。我们搞的是军事医学科学。”
“听上去是那么回事。”
“我的博士论文,就是要写这个呀。”她兴致勃勃取出一颗糖扔进嘴里,“伟哥,我给你讲,战争才是医学的本质。治疗即战役。医学模型与战争模型是一模一样的。病人会轻信自己的身体,不知道它就是最凶险的敌人。这多么可怕呀。在医院,只有敌我二分,无非杀戮争胜。病房是战壕,看病即战斗。你听听我们从学医伊始就使用的那些术语:‘防御’、‘进攻’,还有‘入侵’、‘潜伏’,以及‘抗击’、‘杀死’,等等。只有你死我活,并无和平共处。病人总说医生冷酷无情,可这才是医生的本来面目。在医生看来,病人被魔鬼附体。那脏东西伪装为微生物。它们可不是善类。只有在显微镜下,狰狞面目才会显现。它们藏在衣服的皱褶中,穿过口腔,进入血液,发起突袭。医生的另一称号,就是‘驱魔使者’。”
“真是血淋淋的一幕呀。”你觉得这女人有一种赤裸裸的威压,但她在应对生活的现实方面,却似乎显得笨拙。
“只有国防工业能与医药工业相提并论。”她居高临下觇视你,振振有词,口若悬河,“说到人类的那点儿历史嘛,就是一部战争史,也便是一部医学史。医患都是战斗中的士兵。卡尔·冯·克劳塞维茨说,战争是政治的延伸。实际上它是身体的延伸。医学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保卫组成身体的那堆肉眼看不见的原子分子……伟哥,你瞧瞧那些最厉害的考古发现,并不是找到了法老墓、印加遗址和甲骨文,而是发现了古苏美尔人怎样防止军中传染病、古埃及人怎样清理兵卒颅骨碎片、古罗马人怎样发明止血带给将士止血、古印度人怎样为伤员截肢……文艺复兴最了不起的贡献,是它用火药复兴了军队外科。否则人类早死光了,哪里还有什么地理大发现,有什么资产阶级革命、工业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有我们今天激情似火的生活……第一次世界大战让细菌学诊断进入前线医院,第二次世界大战使抗生素的时代来临……医生们都期盼着第三次世界大战呢。”
“眼下所见,就是三战吗?”你卑谦而讨好地说。你似乎明白了——在战争中,一方杀了人,对方就要杀回来。一方如果很狠,另一方就会更狠。没有一直无辜的受害者,彼此加害变本加厉才构成了医学史,循环无穷。你已经经历了二战,然后会有三战、四战、五战……不正是这样吗?
她夸赞:“真聪明,到底是他的好儿子哟。”
你有些不好意思:“我死死活活,都看到了……救人即杀人,杀人即救人。医患是冤家聚头,病房乃恐惧渊薮。进入医院,便走上死的悬崖。死了一回不够,还要死二回三回四回,以至无穷。我懂了。否则,亡灵之池从哪里去找材料呢?病人一见医生便怕得直打哆嗦,医生面对病人也时刻提心吊胆。结果这对难兄难弟也转化成了敌人。恐惧有一个平衡点,打破它,就是谋杀、暴动、革命、战争。只要在医院,这些就会反复发生。”
她道:“这就是为什么做医生会让人上瘾。医学是不讲客观真理和中立政治的。我以前着迷的就是这个。”
你不解地问:“但你为什么又不做医生了呢?”
她有些惊怔,似乎你提了一个不该提的问题:“我只是发现医生并不是想象中的好士兵。他们志大才疏,虚伪懦弱。”
“何以见得?”
“只要在医院待上一个月,你就会发现一些怪秘而普遍的事情。比如,精神病科医生给病人吃抗抑郁药,自己却任何时候都不会服用,因为他们知道这玩意儿与安慰剂相比,充其量只能让人略微好受一些;心脏科医师自己不吃他汀类药物,因为他们相信这对降低心脏病发作或中风的意义微不足道,却会产生很大副作用;前列腺专家自己不做前列腺特异抗原检查,因为他们清楚这根本不可能提供确诊癌症的标准数值,其实跟扔硬币赌运气差不多;外科医生就算腰疼得受不了,也坚决不做腰椎间盘手术,他们知道失败率太高;还有骨关节中心医生抵制X光检查,睡眠科医生拒绝吃安眠药……这些就是我作为实习医生亲眼看到的,真的很让人泄气。”
“越是把人生奉献给它的,便越是对它充满怀疑。算不得什么吧。病人早就见惯不惊。”你心想,冬露像夏泉一样,也看到了医院的悖论和问题。但冬露更像个完美主义者。不过,医生是否原本就是由病人变身而来的呢?
“我跟着万古教授做研究,发现百分之七十的学术成果是不公布的。”冬露又说,“医生的论文反映了医疗的负面和弊端,发布出去就会对医院不利。比如,我们曾把一百名冠状动脉严重硬化的患者分成两组,一组手术,另一组不手术每天锻炼身体,一年以后,手术组的康复率百分之七十,而非手术组的康复率是百分之八十八。这些数据是不允许透露的,因为心脏手术可以给外科医生带来高额收入。腰间椎盘突出之类的顽症也是可以凭靠自身努力慢慢恢复的,因为背脊有着惊人的自愈力,免疫系统的细胞会将从椎间盘脱位的物质视为异物,通过酵素加以溶解。但医生绝对不会把这个事实告诉病人,而只是说此种疾病永远不可能逆转,最好就是手术。”
“所以你离开了这个战场。”你有些惋惜。
“我发现医生根本打不赢这场战争,因为他们太假。病人才是真的猛士!只有加入到英勇而真实的病人中来,我才能完成博士论文。你父亲帮助我打开了视野。我第一次看到,医生和病人不是一路人。站在病床边和躺在病床上,看待死的角度完全不同。以前做医生时,我习惯发号施令,随随便便做出攸关病人生死的决定,觉得自己跟神一样。待到置身病人中,我才体会到另一番滋味,终于明白了病人身上的痛和医生眼中的痛是两回事。医生的那点临床知识是纸老虎。他们口口声声要打第三次世界大战,只是嘴仗罢了。没有比医生更怕死的。我痛恨曾经的自己。事实上,我已患上严重疾病。你父亲亲自为我治疗。”
“噢,他会做这个吗?”
“恕我直言,他不是一个好医生。我学会了被误诊,习惯了被直呼其名,容忍了被嘲笑被无视。但正是这些,使我懂得了为什么病人看医生会觉得受挫,而他们越挫越勇!我也明白了你父亲发起的这场革命的真正目的——那是要以战止战,要为医院带来永续的和平。你父亲是一个伟大的和平主义者。病人的组织是火星上最大的保卫和平联盟。这成了我如今探索的命题。我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战士,把对和平的向往写进论文!伟哥,我好感激你父亲哟。他是我的人生和学术的导师。”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