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

尾声 海那边

  尾声 海那边

  次日她一觉醒来,看到医院还矗立在那儿,就放了心。楼宇森严,塞满虚空。却没有一个医生、护士或病人。“人呢?快出来啊。”她喊。无有响应。女人在院中巡视。一派冷清,连变异的半人类也无影无踪。女人行至火葬场,见火已熄灭。所至之处,能耗均降至零,变得死寂。生命消失,运动中止。冰天雪地,干干净净。“来人啊!”女人大叫。没有回声。她漫无目的走啊走,到后来脚也抬不动,身体变冷。她朝天空看去,见星辰正变得陌生。女人心想:为什么我还活着?我是谁?

  她就利用患者、院长和孔雀的大脑复合体,绘制成一张作业图,上传到制造车间,组装成一台远程医疗终端,利用它与外界联络。两天后,她发现一个浮游的多节信息组。它不稳定也不清晰。又过三天,她收到一个信号,释放出数据包。她不知道,这是迟至的援军,还是来毁尸灭迹的。她试图翻译,但效果很差。又过一天,接收器上才逐渐聚合出一个四维影像,是一种不受时间影响而变化边长的多面体,旋转着发出含混的像是机器合成的声音。它问:“你要去海那边?”

  “如能获得自由……”

  “你不想当院长吗?”

  “唔……”

  “那么多的遗产啊,你舍得?这可是用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我……”

  “得提醒你,如果信息不对称,自由也不会有。”

  “你在说什么呢?”

  “院长掌握的信息最多。没有信息,就没有自由。”

  “这个很矛盾啊……院长死了。”

  “那家伙志大才疏,败走麦城。医院这笔买卖风险太大。毕竟关系人命啊。”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

  “我们可以做个交换。你把你掌握的信息告诉我,我予你自由。但能不能去到海那边,要看你运气了。”

  “你是谁?”她疑心这又是一个圈套,对方是来诱惑她的魔鬼。

  “不用问啦。有很多东西,你永远不会知道。宇宙之大,超出想象。且宇宙之外,还有宇宙。”

  “我的确了解一些情况,但这是医院的核心机密。为什么要告诉你?”

  “随便你好了。”对方像是无所谓,又有十足把握。

  “好,我把信息给你,你予我自由。我决定离开医院,不要这份遗产了。这一走就再不回来。”她似若伤感地说。

  “到底是女人啊……真要离开吗?你要对你的决定负责。”

  “我,不是小孩。”她想到医院里冒出的那些儿童,以杨伟为代表,纠合韦伯及子非鱼,形成同盟,无不神异,如同漫画角色。

  她就把身体里的记忆拼合体传输给影像,这么移交了。她与刚刚结合的配偶匆匆分开,把这一段短暂的婚姻中止,如卸下负担,却又失意,觉得不划算。

  “怎样才能走出医院?”她问。

  “简单得很,从火葬场出发,往左行,有一条辅助通道。沿它往下,就是专用铁路——医院的物资供应一直靠它。这本是最高军事机密。通过二号线,进入十号线,在十三号线交汇处,有一个吊舱,你乘上它,就能出去。记得带些喝的。先保住命。这是自由的前提。”

  医院停水了。不过还有其他。她采集了人血、脊液、肌肉、器官、脑组织,装入医用塑料袋,随身携带,再找到几个氧气瓶,又准备了一些抗感染药。她沿火葬场通道而下。果然有一段废弃铁道。这儿一度成了孔雀巢穴。有很多鸟儿尸骨。它们是实验室的产物。满地层叠蛆虫。再往下才是人类尸骨。她回头,见医院的大火已经熄灭。她又想到,那个叫杨伟的病人——进入她头脑的男人,从到医院那一刻起,就想着要逃出去,最后却是她替他做这事。可笑。到底是为自己,还是为他?或许都一样。

  在十号线与十三号线交接处,她果然见到一个吊舱,像在候她。她就进去。里面也有尸骨,大概是早期的逃亡者,也受了引诱而来。她迟疑了。又见染血的太空服。她就选了一件穿上。她拉动滑轨上升,进入一片黑暗。渐现亮光。她爬出来。

  她站在了火星地表。回望医院,盾构火山下,一片黑色颓垣。医生及病人,没有活着出来的。周围渺无人迹。也没看到外星生命。不见药时代、药战争或药帝国的任何痕迹。她空无所依。本来,对医生及患者,医院都是须臾不可离的拐杖。所以即便在太空,也首先是要有医院的。面对眼下的现实,她虽有心理准备,还是产生了严重不适。

  她离开高原,由南往北行。她见到蛛网般的运河,已经干涸,岸边散布着破碎的医疗机器。她朝地平线方向走去。天尽头有耸峙的一排黑墙。传说越过那儿就能去到海那边。她渴了饿了就饮血啖肉,也不知是病人的还是医生的,或者猴子及半人类的。她担心自己病倒,便及时服药。

  她看到沉积层,有连续的海岸线痕迹,峡谷或盆地中亦无水。火星的海洋据说是短寿命的。附近有高大的废墟,似乎也是医院,或医院的分部。是早前的人类或外星人修建的。但是根据费米悖论,外星人并不曾来访。那么,还是进化为了生命的医院的自我复制吧?

  医院的尸骸被红色沙漠包围。有沙丘起伏,高两三百米,似凝固的巨浪。又有奇石如鲸鱼枯骨。她目睹了美丽的冰云和晨雾,从平原上不明用途的人工金属立柱间升起。

  尘暴骤起。她就在建筑物的残骸间躲避。她感到乏累。睡眠前她用绳子把自己固定好。她委屈地想,这番出走,是一时冲动吗?是个玩笑吗?去他的信息或自由。把人骗得活下去的,不就是这些连自圆其说也做不到的概念吗?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仍然活着,却不知还是否昨天那人。这时见到,有东西在废墟的角落闪光。是一个小孩头颅,面目竟如杨伟。难道他在一路跟随她?细看仅是一个深目高鼻的玩具,像是出自韦伯之手的艺术品。

  她见残垣之间,洞窟如织,有石头塑像或坐或立,像医生一样身穿白色长袍,神情虔诚端肃,胸前挂有十字,大多肢体残缺。谁把这种东西建在火星上的呢?这似乎暗示了兴建医院的更深用意。

  她离开废墟。走了百丈,回头看视,海市蜃楼一般,石窟已消失。

  晚上,她见到天上星宿,似一个个闪耀的药片。夜空低垂,光芒如污血浇落。她回忆自己的一生,杳然无绪。她在睡梦中见到杨伟,看到他在她身体里,在她胃里肠里,在她大脑里子宫里,便是个婴儿。他们这样生生世世结合又分离。

  天明后续行。携带的血肉快要喝光吃尽,药物也将耗竭。没见到能带她去海那边的人。果然被骗了吗?或是她的幻视妄听?她要求自己再坚持一下。这是在主动逃离毁弃的伊甸园,非被逐出。在这样的医院里,若有上帝,他亦是病人。

  她步态紊乱,精神涣散,似蹈若舞,如鸟将死。她差不多丧失掉信心。然而她终于抵达了曾经看到的地平线。

  那道黑墙原来是成千上万座火箭发射架,已经坍塌。其后依旧是无边荒漠。女人油尽灯枯,无力再行。

  发射架的残体上方,斑斓星群之间,有一个漩涡一样的燃烧体,回转着枯焦而艳冶的冷光,像一朵巨大的莲花,令她想起医院的火葬场。这耀眼的花蕾朝她降落下来,渐渐近了。

  她忽然觉出,这便是传说中的那在宇宙中寻找佛陀的孤独旅行者——僧侣探险队的飞船。他们终有一日要来到火星,见到的仅仅是医院的废墟。

  医院正是为了这一天,才把自己变成这样的。

  死了那么多人,无不为此。所有事件和过程,都找到了它们的原因和目的。

  至于为什么是迎接探险队的到来呢?并无人知。

  就像是一个程序的安排。

  耳畔传来群鸟求偶似的鸣叫。空中坠下一道由许多细线组成的光柱,如一架竖琴,缓缓地越来越近,正好落到她跟前。在恍惚中,她不由自主,抓住它攀援而上,朝那闪烁旋转的纯洁花瓣爬去。手脚好像不是自己的,握住的也不知是什么。视觉渐变蒙眬,中途几欲坠下。但有不知哪来的力量在支撑或牵引。她离那物越来越近。它的形状瞬息万变,花蕊中央吐出一个异状红十字。

  她来到它底部,被磅礴的光雾罩住,海一样的亮斑晕染开来。这十字架张开风车般的臂膀,它本是上千公里直径的人工构造,表面光滑平整。她悬浮着,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一块区域却忽然透明起来,仿佛连物质也消失了。有白光在接近她。她仿佛听到熟悉的人声。她被吸入,却像有了翅膀在飞,来到一个狭窄的明艳隧洞,产道一样蠕动。然后她升上去。她失去知觉,进入长眠。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像是手术床的白色床上。周围设施似若重症监护室。窗外是连绵的庙宇般建筑,亦如雪山,重檐叠楼,寒光煜煜,墓碑般插满变形的红十字,如同舞姬齐齐扭过头来。背景是均匀一体的赤色天空,嵌有无数“药片”,发黄白光,亦如莲花。

  两个穿白衣的人形生物飘浮到她身边,一男一女,形似孩童,硕首小身,眼如碗盏,剃了光头,颈项挂十字架。

  “施主好。”他们打招呼。

  “这是何处?”女人问。她有复活感。

  “船。”男孩说。

  “为什么这么红?伤人眼。”她看看天宇。

  “不,其实是黑。比黑更黑的,才叫红。”女孩道。

  女人心知,世界又一次置换了,想着在火星时,那神秘之人所言“宇宙之外还有宇宙”,又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知返。”男孩说。

  “如年。”女孩说。

  她发现,他们长得像她在火星废墟洞窟中见到的雕塑。

  知返和如年带女人来到庙宇前的广场。这是一个紫气骀荡的辽阔空间,植满人工的绿色森林——遮天蔽日的中草药植株,枝叶上站满孔雀。穿白色长袍的男男女女,成千上万,目光纯洁,容颜娇美,口诵律号,披覆红光,在丛林间飘行,让人想到《清明上河图》的场景。

  他们体貌亦如孩童,神情焕然,举止生动,仿佛青春在身上永驻,却有一眼可见的垂垂病相。有的人,女人似乎认得。她见到了万古教授、美洛主任、利奈大夫、达托大夫,还有其他科室的医生和行政人员,以及从前的病人们,痃嗪、痉哌、疣啶、瘘吡、痈哚、疳唑、疝噻……乃至卢梭、韦伯、爱丁顿和爱因斯坦……噢,子非鱼,甚而,有个人很像杨伟。歌声响起,渊渊悠悠:

  试想如果世界没有独占,

  我想你办得到。

  再没有贪婪,再没有饥荒,

  人人情同手足。

  试想当所有的人,

  分享着这世界。

  她不禁跟着这熟悉的曲调哼唱。然后是它的副歌:

  五谷为养,五果为助,

  五畜为益,五菜为充。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失饪不食,不时不食。

  知返和如年告诉女人,船上的乘客,在三万年前活过。宇宙的上一个生命周期已告结束。众生的副本被备份出来,弥散在时空中的信息被搜集拢,时刻一到,得以复生。这是逆熵过程,亦称“招魂”。

  “亡灵之池的升级版吗?”她惊讶地想,自己也死过了吗?

  二人微笑,宽容地打量她。知返说:“宇宙是由死人的碎片构成的。”如年说:“要做的只是把它们重新聚合。”知返说:“但这回调整到了永生的模式。”如年说:“不死的系统才是真实世界啊。”

  乘客俱为人形。跟从前一样,人身难得。如返说:“唯做人,才有趣。做青蛙可不太妙哟。”如年说:“历史无足够空间埋葬死者,现实有广阔余地容纳生命。”

  他们解释,在这个系统中,生命也可以以能量、数字或观念形态存在,不过为了方便,一律表达为肉体,“色身这东西不管灭了多少回,还会再生出来的。”

  两个孩子带女人参观。一切似曾相识。庙宇是根据门诊部和住院部样式构建的,有病房,也有火葬场和食堂,就像按照博物馆档案精确复制的艺术品。

  医院分为苦集灭道四大病区。乘客们在此修行。但修行是为了什么呢?这儿的人已经不会死了。她见到打扮成医患的人们,一群群游来游去,呼喊口号:“诸行无常,诸漏皆苦!”他们尽皆欢颜。

  她来到大雄宝殿。祭台上方盘旋着一道红光,形如大鸟,绕如来佛金身塑像翩飞。知返和如年请求女人对它进行治疗。

  “治疗?”她诧怪莫名,恍然若梦,看看蹿动的炽焰,它好像长有许多眼睛,也在凝视她,充满眷顾和好奇。

  “是呀,这便是镇船之宝哟。忘了吗,它是你造出来的。我们找你好久了。”

  “开什么玩笑。”她瞬间觉得一切不对了,嗅到了这巨舟阴森惨淡的荒谬。

  “没错。我们需要施主您的帮助。”如年诚恳地说。

  “要我做什么?”

  “生命报废机病了,只有您能治好它。”知返的语气没有商量。

  “生命报废机?”她复看那闪耀的飞物,“这里的人不是永生吗?而我一个女流之辈……”她想,她靠噬吃死人血肉,历尽万难,从火星医院的废墟中爬到这儿,就是为做这个吗?不过,那些或都是她“死前”的经历了。

  “不,您不是普通女人。您是女军医哟。”如年一丝不苟道。她把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摘下,恭敬地给女人戴上。知返戴着傩面似的,在一旁糜然凝笑。

  按照船上显示的时间,不觉二十年过去了。女人每周去大雄宝殿一次。而初来时,她整天待在那里。如今,生命报废机的病因已被祛除,它恢复到了“健康状态”,又可以对永生者执行死刑了。

  女人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生命报废机的创造者及治疗者。她的容貌还跟二十年前一样。系统中的人是不老的。她暗暗用“天人”来称呼他们。

  有时她会感叹,三万年弹指一挥间,上一个世界真的不复存在了。但人类竟然又一次复活,并进入永生状态。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又要用生命报废机,来终结这永恒呢?在她看来,这相当于“人工干预自然”。以前说,死是一件无须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现在,若不借助机器,就无人能死。

  知返说:“柏拉图是第一个设想永恒存在这个概念的人。他认为,所有现实经验均是永恒的投射。死亡其实是低速世界的一种现象,在那里人类若要作为物种长存,就不得不依靠个体夭亡。他们也曾梦想永生,但毕竟难以实现。”

  如年说:“但是,当那苦不堪言的期盼和挣扎到达一个极点时,永生便出现了。它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因为它符合造物主的本质。时间长河中无数的牺牲换来了对死亡的战胜,像回家一样,为我们大开永生之门,从此世世无尽。”

  女人道:“所以,为什么还要把生命报废呢?一直活着不好吗?”

  如年和知返的脸上浮出深奥的笑容:“不死,也到一个上限了。”

  这艘船名叫“孔雀明王”号。它所来的出发地,是海那边。而它要驶往的目的地,也是海那边。

  女人与杨伟结婚,建立起家庭。世界又倒退至一夫一妻制阶段。修行者从居家生活中体味人生五蕴,认识到父母儿女即仇人,这样便构筑起死的基础。但这仅仅是前提条件,相当于获得入围资格。至于谁死谁不死,还要由机器决定。

  二十年前,机器从杨伟的意识中,探测到女人的存在,就把她找回船,让她为它治病,使它重掌夺命利剑。她既然来了,便别无选择。

  照顾机器之外,她与杨伟旦夕相处,重历浮生之痛,再尝男女之欢,后者转化为更深的痛,亦即更大的欢愉。一切回归肉体。人们重新迷恋物质的这型构造。活着,就是什么都有啊。抚摸,咀嚼,吞咽,交配,沐浴,睡眠,做梦,跑跃……什么都有,可真好哪。臭皮囊不是无谓而多余的装饰品。而只有把人形过腻了,才想到去死。唯其不死,故欲求死。

  她和他育出一名男婴。她觉得,生孩子是一个神奇的过程。那小家伙,怎么就找到了这儿呢?太惊喜了。他是从她腹中出来的,血肉鲜明,有模有样,不是用电子神经培养的幻影。生他时,她感受到了分娩之痛。这幸福是亡灵之池带不来的。夫妇准备把这孩子培养为一名医生兼病人。乘客在死之前,要把自己代入医院,通过扮演医患,经受疾苦磨练,体味锥心之痛,获得极乐经验,为死做好身体和精神上的准备,才有望被机器选中。

  她最初登临这个世界时,喜欢来到观景平台,向外眺望。这便是大海。海中只有这一艘船。盛满亿万星辰的汪洋,像一块飘动的红布。星星是缀在布上的“药片”。它们的尽头,就是海那边。

  有时,她似乎听见,夜空中炮声隆隆,星系被炸得粉碎,天庭变成一片火海。有大鸟展翅飞来,银发怒举,金睛圆睁,巨翅铺陈,孔武有力,掠过硝烟弥漫的星际,划过乌云密布的大海,尖利且迅捷。她耳边回响起“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的吟诵。

  她很着迷,心忖,这宇宙真是一堆死人的碎片吗?它不言语,却把什么都说了。多年的时光,只是一刹那;广阔的世界,只是一微尘。不管在哪个宇宙,死或不死,这都一样。二十年前或三万年前的火星逃亡,只是盛大表演前的一场排练。

  女人记得,在她原来那个世界,人生果如朝露,医疗的进步也未能实现长生。人都要死,死是最轻率的,且花样百出。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亲历者。在那场战争中,敌我双方互掷细菌炸弹,杀死几十亿人,也毁灭了星球。而这是从“小事”开始的——纳粹德国的阿道夫·希特勒在一九八三年对一名有缺陷的畸形儿实施了安乐死,一九八九年又开始杀掉智力缺陷和身体畸形的儿童,接着处死精神不正常的年轻人。然后,“非雅利安人”集体成为消灭对象。最终,六百万犹太人被杀,其中有个死者名叫爱因斯坦。进而,这发展为针对全人类的大屠杀……

  战后,她访问奥斯维辛主题公园,观看了艺术品展览:冷冻柜,毒气室,焚尸炉,细菌屋,注射墙,无数的眼镜、鞋子和行李箱,以及二十吨死难者头发,记录着那次系统性生物灭绝。这屠场中半数操作者拥有医学博士学位。她看到了爱因斯坦临死前留下的一份物理学手稿,那上面写出的公式至今无人能解。

  她有时猜测,自己的真实身份,或是二战中一名纳粹医生。革命、暴乱、动荡、战争、屠杀,在那个医学家叱咤风云的时代,都打着“优生”的旗号,在世界的整体衰亡中,要让少部分人活下去。但在这艘船上,生命报废机做的,是同一件事吗?不太一样。它并不是为着保障精英乘客的健康生存,而控制和消灭“外来劣等异族的身体入侵”,相反却是在内部,主动清除本组织成员,剥夺他们的永生权。她看出这并不残忍,反倒充满节日般喜庆——每有人被报废,都举船设宴,大肆祝贺,如同迎接婴儿新生。

  她习惯性前来大雄宝殿看视,不再具体指导工作。有知返和如年负责日常流程。她仅仅兴趣来了提示几句。医患们,即白衣僧侣,在佛像的阴影下,兢兢业业为机器服务。功德箱中吐出长长的报废名单。木鱼声中,它被工作人员虔诚收进祭具,供奉在如来的面前。随后人们开始集体诵经。

  这天,她从名单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她佯装镇定。她的儿子将被报废。他刚满十五岁。机器决定,要把这个与女人有着直接血缘关系的生命清除。它从船上的常住人口中挑选目标。这个甄别模型起源于她三万年前的原始设计。

  女人双膝发软。她是旧时代的遗孑,跟这里渴望死的人不同。白衣僧侣们不知她的心思,均崇敬看她。她是创造者,是女神,是死的恩赐之君。他们向她顶礼膜拜。

  一切顺利的话,不久,儿子将从医学院毕业,成为一名正式的修行者,而这正是为了有一天能被报废。那么她为什么要慌乱?她想,如果二十年前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她还会治好机器吗?三万年前知道了,她还会创造它吗?最不济,十五年前,她还会与杨伟结婚,生育这孩子吗?

  虽然知道可能性极小,她还是寄望生命报废机弄错了。她心存侥幸,请知返和如年帮忙复核。他们用因果链走了一遍流程。结果无误。她呆呆看着那个代表死亡的字符,佯装镇定。知返和如年平静如水地注视她,只略显悲悯。她请求他们保密。两人淡淡说:“知道了。”她抬头,看到红色的鸟状光芒在得意起舞。如来佛的脸上浮出慈悲而冷漠的表情。

  儿子是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十五年前,也就是孩子出生后不久,女人的丈夫杨伟被报废了。

  她决定去看望儿子。她应该向他表示祝贺。这里的每个人,都会因为被生命报废机选中,而欢欣鼓舞。像儿子这么年少,还在学习做医患,就有幸被报废,算是中了头彩。莫不然,那机器想讨好和报答她?

  她来到医学院。诊室里,儿子正在往自己的肚皮上扎针。他跟其他年轻医患一样,被分配了一个假想疼痛世界,患上糖尿病,体验病厄之乐,为做一名合格白衣僧侣而刻苦训练。他似是还不知道自己将要被报废。报废通知书晚些时候才会送达。

  儿子见女人来,就停下练习,恼恨地瞪着她。他身旁有一个年轻女性,是他的同修女友,正体验着异食癖的快活。儿子说:“老娘,你来做什么?不要假装喜滋滋的嘛。诸行无常,诸漏皆苦,这我都经历了,却没有像他们那样感到欢喜。你最好离我远些。我不想做医生及病人,我受够了。你为什么送我来这里?你借机器之手,干掉那么多人,害死了我父亲。船上的痛苦都是你制造的吧。女神,你把死神送上船,你才是最歹毒的刽子手。我们还是不见面为好。”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说了。他父亲离去后,他就变得跟别人不太一样。其他船员都把患病当作享受,他却闷闷不乐。女人有些心酸,颤声道:“全船的人,只你一个,说这种疯话。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大家不敢把你怎样。但你必须改正错误,好好学习,不负众望,成为杰出的白衣僧侣。然后就可以去死了。那才是最大的福报。”话一出口,她亦怔住。这事很快就要降落到儿子头上了。一阵剧痛撕扯她的五脏六腑。

  “呸,你才是疯子,你反智反人类。你双手沾满乘客的鲜血!”儿子说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谵语,仿佛看透了这艘船的残忍和虚伪,愤世嫉俗地扭过头,从女友怀里取出一册漫画书。是《女神传》,颂扬她发明和修复生命报废机、使人类命运重回正轨的伟大功绩。

  女人眼前一亮,却像受到侮辱,失态地冲上前,要把书夺走。儿子闪开,磔磔诙笑,将书撕碎,朝她脸上扔来。他的女友鼓掌欢呼,尖声嘘叫,又把坠落在地的碎纸捡起来吃掉。

  女人转过头,不让儿子看到泪水。她很清楚,这孩子外强中干,矫情怯弱。他不仅长相像他父亲,脾性也跟那男人一样。他只会冲她发火,以在女友面前证明自己不是软蛋。由于母亲是“女神”,他才有恃无恐,炫耀似的,会在病房或课堂上谩骂机器,甚至煽动同学及病友,一齐羞辱机器。他把自己装扮成人群中极少数的持不同医见者,上蹿下跳,兴风作浪,攻击主流价值。但他只是说说而已。别看是个学医的,却连青蛙都不敢动刀解剖。这种人怎么可能被机器选中呢?

  在儿子的斥骂中,女人离开了。她想,他毕竟只是“孔雀明王”号上一名普通乘客。每时每刻都有千万人被报废。凭什么他要特殊?她的情绪反应,表明她还不适应这个系统。但二十年或三万年都过去了呀。

  她去找船长。掌舵者居住在航船中部的十三层八面宝塔中,足不出户。塔的四周,药材竞秀,郁郁葱葱。火箭一样的塔身上爬满鲜艳欲滴的黑色忍冬花。群星围绕它们旋转而燃放。塔顶设有一个没有舷窗的电影放映室。船长的修行策略就是每天观片。电影是她须臾不离的药物。她通过看电影来掌握航船前进的方向。时间长了,她已分不清影像与现实的区别。或许这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杨伟死后,十五年来,女人一直是船长的情人。她们的接触是通过电子神经交感来实现的。她还没有亲眼见过她。她来时,银幕上正在放映《哈尔的移动城堡》。据说“孔雀明王”号便是根据这个脚本建造的。电影是时间流的转换器,从中能看到未来。船长从画面上预知了女人的来临,就提前做好了接待的准备。她跟她打招呼:“你来啦。”她看到船长高大的白色背影,是一个不停变形的多面体。

  “我也见到了那个名字,它出现在片末的演职员表上。影片还在放映中,这一刻尚未到来。你是来为儿子求情的吗?”船长头也不回地说。

  女人无言伫立,在黑暗中流泪。过了一会儿,她说:“不,洛克菲勒先生,我不是来求情的,这是多好的事啊,我一直在期待……”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被称作洛克菲勒的观影者说:“你是想说,他其实不是你跟杨伟的孩子,而是你与我的作品吗?”

  女人诧愕。根据《女神传》的记载,在这艘船经过一个星系时,她朝天穹上一粒“药片”多看了一眼,便怀孕了。她腹中种下了一颗莲蓬籽。

  船长道:“机器是你发明的,你应该最清楚。它铁面无私,六亲不认。是它让这世界变得美好,将我们从长生的苦海里打捞出来。除你一人可豁免,其他人都有机会被报废,包括我。你为了大家能死,忍辱负重活着。女神!这正是我五体投地崇拜你的原因。”她的声音在颤抖。

  一想到连船长本人也要被报废,女人便觉出伟大,却更哀怨。好不容易才来到新世界,在这里,平等得到实现。唯有死的平等,才能带来其他方面的平等,也就是普遍和永恒的平等,包括男女平等。但她被排除在外。

  船长一动不动盯着银幕,仿佛令自己与画面上的影像融为了一体。

  随后,像是为了讨好女人,放映了根据《女神传》改编的动画片。

  据《女神传》记载,三万年前,女人还在旧世界上幼儿园时,就读了小说名著《约翰·克里斯托夫》。有段话让她醍醐灌顶:“大半的人在二十岁或三十岁上就死了:一过这个年龄,他们只变成了自己的影子;以后的生命不过是用来模仿自己……一天天的重复,而重复的方式越来越机械,越来越脱腔走板。”她于是知悉,每日眼见的人们,无非行尸走肉。

  她是个早熟女童,五岁就对生物学着迷,到处搜索有关书籍资料来看,如饥似渴探究生死之谜。她读到,科学家研究哺乳动物时发现,其最高寿命相当于生长期的五至七倍。例如,狗的生长期为两年,寿命约为十至十四年;马的生长期为五年,其寿命三十至四十年……人也是哺乳动物,生长期为二十至二十五年,自然寿命则应为一百至一百七十五岁。另还发现,细胞分裂的次数和周期与寿命相关,可用细胞分裂次数乘以分裂周期,求得每种动物的寿命。如小白鼠的细胞约分裂十二次,分裂周期为零点二五年,其寿命为三年。人体细胞大约分裂五十次,每次分裂周期为二点四年,故人的寿命约为一百二十岁。人为了活到这个寿数而不断进化,于是创造医学,建立文明。

  大约在女人降世前两千年,人类平均寿命为二十岁;一百年前,世界上大部分人能活到近四十岁。那时,一般人十三四岁就结婚生子,因为超过十六岁就已是中年人。到她出生时,人类寿数已至约八十岁。短短时间实现了惊人飞跃,这有赖生活水准的提升和科学技术的进步,特别是医学科技的快速发展。人们为了活得更久,就不断升级医院。

  但女人仿佛罗曼·罗兰附体,敏感而悲怆地认识到,活得长并不意味有趣。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之一二。人不过在浑噩伤痛中度过一生,维持一张吃饭吃药的嘴罢了。以普通人寿八十为基数,其中六十至八十岁之间为多病之期,可不计算,那么一个人的生命还剩几分之几?如以二十至三十五岁为精华期,那么一个人的青春年华又剩几分之几?

  比如女人的父母,以她的标准视之,他们生她之后,就没有多大活着的价值了。她幼时最爱做的,便是在暗中窥视父母,观察他们那姿态丑陋的动物行为:偷窃癖驱使他们做出离奇下贱之举,自己却不以为耻;他们在公开场合对亲戚朋友笑容满面卑躬屈膝,背后却破口大骂;为一点鸡毛蒜皮之事两人吵成天翻地覆,甚至闹到法院打离婚;他们酗酒,导致她患有胎儿酒精综合征;他们生病时又哀痛无力,垂垂可怜……每到这时,她便憎恶得想要去死。尤其是,当她知道了,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理由,完全出于他们的私利,就更绝望了。父母对她是粗暴的,稍不如意,非打即骂。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一定要活下来。医生都下达了放弃判决书,可是父母拒不接受。她存在的唯一目的,是为照顾这个失忆的疯傻男人。她觉得父母和哥哥都不配活着。进而她觉得整个人类都不配活着,包括她自己。

  接下来看到,现实情形正在发生巨大变化,远不是她想象的那样。随着生命科技发展,医学进入新时代。系统生物学利用人类基因组计划、蛋白质组学、先进信息学和计算模型,可以治愈大部分遗传性疾病。医学家的身份已与生物学家、生命工程师、数学家和计算专家混同。他们操纵基因代码和新陈代谢数据开展逆向工程,对生命进行重新设计。“正常的”疾病或变老过程渐渐成了各种选择中的一个可能性。只要有钱,就能购买到优质医疗服务,健康长寿不再是难事。医院正式发出了打败死神的宣言。医学技术不仅仅消除疾病,还把人类生存提升到一个奇迹水准,把人变成超人。她发现,只要交付一笔费用,像哥哥那样的人,本来是可以健康出生的,通过基因治疗,便能消除母亲的甲状腺疾病,使她血液中的抗甲状腺抗体不致于破坏胎儿的甲状腺组织,这样孕育的孩子便是正常的。但她家经济状态一般,父母文化水平又低,没有条件和能力接触和享用这样的技术。父母只能采取多生一个孩子的办法,来缓解家庭痛苦。

  在女人看来,新的不公平产生了。与穷人的情况不一样,富人拥有私人身体专家团队,能在自己的大脑中植入芯片或加装外脑皮层,调整神经布线以改善记忆力、智力和专注力,配备外骨骼或数码假肢来提升身体活动性,服用特种药物以增强性欲和生殖力,为保持青春而定期注射生命扩张剂,甚至把意识上传到电子容器以使自己长生。她见到,最早享受这些成果的人群中,就有医院高管和资深医生,他们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幼时常与父母一道,陪同哥哥看病,见到神经科主治医生便是这种人,他是一个标准的医学赛博主义者和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相信人皆可以定制和受控,并在自己身上尝试。他宣称能治愈她哥哥的疾病,并使他成为超人,但需要病人家属拿出一大笔钱。他们没有钱,医生就冷淡了。

  她颇悚惧,成了一个孤独的孩子,跟谁也不交往。父母发现了她的自闭,担心她今后不能照顾哥哥,便带她就医。找的竟然还是那位给哥哥看病的神经科主治医生。他在治疗时,把她猥亵了。那时她十一岁。父母什么都没有说,希望这样一来,会对哥哥有利。她也缄口不言,却看清了,加强型垃圾人怎么也还是垃圾人。社会正耗费天文数字的资源,来让人渣活得更好更强更久。太多的庸人和坏人长命百岁,而真正的天才和好人却屈辱愤怒地离世。年龄渐长,她看得越多,便越明白,人活着,不仅浑噩,不仅痛苦,还在作恶。活得越长,作恶越多。在家里,只要父母和哥哥活着,她就看不到希望。而他们仅仅是整个社会作恶者的庞大队伍中,最底层最初级的作恶者。

  她在日记里写道:“给我看病的医生,想要把我治好,这完全出自他的私欲。他想控制我、占有我。他忘记了他的首要任务,本来是要让人痛痛快快去死。他毫无医德,是大作恶者,却还自以为是沾沾自喜。如今的医学使尽浑身解数,用复杂昂贵的技术,解除痛苦,延长寿命,这彻底错了,本不是医学的第一使命。先哲说过,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但医学正在成为一件紧要事,并且是最紧要的事,别的反而无关宏旨。这太可怕,意味着人类这个物种在加速腐朽堕落。我为什么要做其中一员呢?”

  她从愤怒渐变同情。所有的人,善人也好,恶人也罢,均活在可怜的境地中,需要被拯救。她开始反叛。在学校的个人兴趣课上,她与别的孩子做的,全不一样。她在课本上涂画想象中的生命报废机。别的孩子画花儿画小猫画飞鸟,她画奇怪的冰冷机器。老师给她打不及格。她却觉得它是最美的,深深痴迷。那时,她还算不出多少生命应该被清除,就参考自然淘汰率,暂定为百分之三十一点八。

  这就是起源。三万年后,机器成了这世界的司命。但没有料到,轮到了她的亲生儿子。机器对待它的创造者,也一视同仁。作为母亲,她终于体会到当年父母对待哥哥的良苦用心。

  船长,洛克菲勒先生,法号孤行,从座位上冉冉升起,转身朝女人移来。这个摇曳不定的活动物体,就像从银幕上脱落的一堆像素。她揽她入怀,烟雾般将她吞噬,蛛网似的触手揭开她的胸衣。似乎在原子意义上,她们第一次发生了直接的接触。女人有犯罪感,想到被报废的丈夫杨伟,那个胆小怯弱的男人,他在弥留之际用仓鼠般的眼神久久窥视她。她却舍不得船长温润纤细的弹拨,多么的机巧灵活,分寸适当,不停撩动她的肉身和魂魄。时间累积在她体内的化学方程式发生着恰到好处的反应。她意识到自己的女性身份,而不是女神的虚名。

  她想起上大学时,有一天,走过运动场,听见身后有人在挥拍练习网球,一下一下,击打在影壁上,海浪一样的声音,强烈,单调,像上了发条,机械,反复,传递出不竭的动力,令她体内的液体哗然奔腾。这是生命吗?什么叫人生倏忽、过客匆匆呢?所谓的宇宙,就是这样一种声音在空洞回响,永无休止,让人滋生交配或死亡的欲念。

  那天,她久久聆听击球声,很想掉头看,却强迫不去做。因为她知道,球场上并无任何人。仅仅在看台中央,挂了一幅奇怪的漫画,画面上,夜空中灿烂的群星回旋出令人不适的射线。

  这一刹那,她“哦”了一声,心扉的窄缝间有一道贫弱而尖刻的光芒刺入。

  其时,她已经在校园和社会不见容,却有一些人支持她。她成了一个特殊群体的精神领袖。

  大学毕业后,她领导的组织开始利用改进型生命报废机杀人。他们列出一个“垃圾人”名单,将其有条不紊加以清除。她做表率,带头杀了父母和哥哥。然后干掉了那个神经科主治医生。她相信,这是从根子上救他们,把他们从苦难中彻底解脱。她又带人去各家医院,杀死医生,以及病人。她认定医院是世界上最大的垃圾场。许许多多患者并不富裕,享受不到现代医学红利。对于他们来说,生理就是命运。

  她看到一个九十二岁的老战士,家人已经没有了。他害了心衰,住进医院,请了护工,那护工却爱答不理,病人的被子掉在地上,也不去捡。老头儿流着泪不停喊:“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快来杀了我吧!”有一次,她看到一个刚做完开颅手术的医生,手里挥舞着一块巴掌大的头盖骨,对病人的妻子和幼女说:“他脑出血量很大,脑子严重塌陷,脑组织变得跟一块石头似的,硬得不得了。我不能保证他今后还能不能醒过来。这块骨头,还不上去了,看看是你们拿回家,还是我这里处理了?”妻子脸色苍白,咬紧嘴唇,伸手捧过骨头,女儿恐惧地瞪大眼睛。

  她来到重症监护室,看到病人们昏迷不醒,衣服也被扒了,身体发出臭气,脖子上接着呼吸机,双手双脚不时抽搐。她看到更多的植物人,不会咀嚼,不会走路,连吞下自己的唾液也不会,因为大小便失禁,加上血蛋白过低,造成褥疮。褥疮不断加重,使他们的身体露出肉腱,有时连骨骼也能见到,表面覆盖着气味难闻的坏死组织和脓液。他们对刚发生的事完全不复记忆。他们没有欲望、憎恶和愤怒,没有任何感受。他们对曾经珍爱的事物,全然无动于衷。亲友前来探视,也不能给他们带来丝毫快乐,分离也不会产生一点遗憾。家属就这样持续数年至十几年看护,付出大量时间、精力、情感、金钱,直至患者“自然”死去才得解脱。女人和她的组织便来替天行道,把安乐与仁慈还给病人。在他们的教条中,报废这些人,是美,世间的大美、至美。

  由于这是药时代,人人皆为患者,从一出生,便在医院。女人及其组织,成了医院的常客。在她看来,在医药的帮助下,人的区别,仅在于活得稍短或稍长。这改变不了生存那丑陋而悲苦的本质。她广施善意与美德,终被秘密警察确定为恐怖组织头目,以反人类罪而遭通缉。她才明白过来,她冒犯的,乃是国家对生命的控制权。权力的最高表现,是决定生死。这不允许旁落他人之手。女人认识到,国家才是顶级作恶者。她便动用所能找到的手段,与庞大的权力体系对抗。生命报废机是她的基本武器。她在知识界发起签名,要求重新定义生命,推翻主流的解剖政治学,打破官僚机构通过技术权力在卫生学、人口学、经济学、统计学和战争学层面上对出生、发病、死亡率、寿命的安排和垄断。

  秘密警察逮捕了她,提出重金买下她的生命报废机,用于爱国主义的目的——跟国际上的敌人作战,并聘请她到国防委员会做民族生命架构师。她拒绝了。她被关入死牢。她的组织被摧毁。后来经过同盟国用战俘交换,她才获释。她试图继续从事自己的事业,却发现大势已去。人们相信了当局许下的健康和长寿承诺,以为凭靠医学便能打赢战争,胜利后每个人将长命百岁。国家亦用生物工程改造了民众身体,让他们成为感受不到痛苦的战士,毫不犹豫在前线送命。

  女人出狱之后,四海为家,东躲西藏。有一刻,她觉得无望,想到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时,她在同盟国的医疗船上,认识了一个男人,是获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他告诉她:“科学发展的终点是哲学,哲学发展的终点是宗教。你还没经历过宗教,应该活下去。”她被他吸引,在他的感召下,隐姓埋名,做他情人。他是有妇之夫,比她大五十岁。她在他妻子死后,嫁给了他。她放弃了早年的理想,打算一辈子伺候他。

  二十年后,她的丈夫中风瘫痪,重度失智。这时战争已经结束,医院没用了,医学进入倒退和衰败,先进治疗技术作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被封存。男人朽木一样躺在床上,形骸脱落,遗屎遗尿,靠鼻饲维持生命。最不幸的是,他失忆了,不再记得她。她去看他时,他如果还有点气力,会试图拿床头的物品掷打她,喝令她滚出去,说她是他妹妹,不要脸,竟来诱惑他乱伦。她想,这是上天对他二十年前出轨,给予的报应吗?一切在循环往复,她又回到了当年照料哥哥的日子。她在日记里写道:“他没治了。他不再认得我,不再爱我。我再也感觉不到他的爱、他的温柔、他的体贴!二十年的相知相许,在此刻化为轻烟,不用等到他离开这世界,我已经失去了他!他在我心中,已经死了。我不会再去看他,我这二十年的奉献只有三个字:不值得!”

  年轻时对生命的刻骨憎恶和垂怜,都翻江倒海重新奔涌而出。科学、哲学和宗教,在疾病和死亡面前,统统是狗屁。她与他前妻的儿女争执。她认为,他们的父亲已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残破肉体,最好马上死掉,这对他最好,对大家也最好。他们则表示,对父亲的爱,不需要父亲来回应。他们要求她“把爸爸还给我们”。他们相信,战争造成的破坏很快就要成为过去,一切将恢复如初,药时代会回来,药帝国能重建,到那时连死人也可以复活,怎么就救不了父亲呢?他们犹记,曾几何时,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最优疗法,替换掉病人的肢体器官和神经系统,乃至为他配装数码心智。只要病人活着,哪怕他成了另外一个人,甚至另外一种生物,那也是值得的。

  她一怒之下,召唤来生命报废机,真的杀了他。然后,她逃亡火星——药战争后人类建设的避难栖息地,在那里,她易容更名,做了一名临床医生,成为她原先反抗的作恶者中一员。这时火星上已聚满战犯的亡灵,等待复活。

  船长沉醉地抚弄着女人说:“别忘了,你只是死神的创造者,或言,它的母亲。但孩子长大了,就会作出自己的判断。你无法替代。这艘船上,死或不死,人没有选择的权利。”

  船长通过与女人接触,感受人间的悲痛欢爱。她每一世都在寻找一样东西。它就在海那边。每一回死而复生,她都更接近彼岸,但真要渡过去,尚需历经无数之劫。因而,这永生之身,究竟是捷径,还是障碍呢?连她也会惑乱。

  女人记起她们无休止的交配,每一次都淋漓尽致。她觉得,肉体多好啊。或者,能感受到肉体,太美妙了。这不就是永生的本意嘛。但她们之间不仅仅是肉体关系。这正是船长胜过杨伟的。她还是个医学哲学家。她通过电影,带女人去看三万年前的世界。那时人类处于药时代,以为一切问题,通过医学即可解决。但子非鱼老师发现,类似医学这样的技术进步,让人类的生存空间在广延上越来越多,却使生存内涵越来越少。也就是说,科技增强了个人能力,却加大了人类作为整体的危机。人造工具都是人类体质和智力的延伸,越臻高级复杂,就离自我毁灭更近。

  电影记录了子非鱼的一场公共演说:南方古猿生存了一千六百万年,直立人生存了三百多万年,均已灭绝。现代智人仅仅生存了十四万年,就全面进入生物史上前所未有的、迄今不过一万年左右的“文明生存态”,已是危机重重。农业社会有一万年,工业文明有三百年,信息社会有五十年,而智能社会仅过了十年便抵达奇点。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人类发明了能够彻底毁灭自己的原子武器、纳米机器、人工智能和超级细菌。技术越发达,社会整体便越脆弱,这正如站立不稳的老者不得不削木为杖,而这杖,用刀轻轻一削就会断裂。依存条件愈繁,幸存难度愈大;结构体系愈密,破绽之处愈多。此时人类已到“方生方死”阶段,一如人造元素快速闪灭——最后一种人造元素第一百二十号,半衰期仅为零点六毫秒。一切缔造之物加速走向死亡。文明进程是人类系统化生存危机的聚集过程,是饮鸩止渴。

  子非鱼让人们为死亡的到来做好准备。此次生命周期快要结束。他说,怨不得我们,这乃是在宇宙诞生之前即预设的。人类的没落是人类尚未问世之前注定的结局。每个物种都不可能永存。技术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全要灭亡,所以智慧生物不可能渡过浩茫的星际空间进行互访,彼此救助。就算把医院修到太空,也于事无补。

  “但子非鱼老师没有料到,有一天,人类终可以永远活着。只要安安稳稳待在这条船上,不就再也不会有死亡之虞吗。”女人说。

  “不,当你把生命报废机带入这个世界,死亡便重新降临了。”船长道。

  “怎会如此?这是最让我感到奇怪的。”

  “你听说过原死或元死吗?它是不灭的。长生不老的乐园,也可以被毁坏。这早早安排好了。我们都要受难而牺牲,以赎自己的罪,因为这长生的样式,乃是魔鬼施放的诱饵。我们要拒绝它的迷惑。如果不能为色身赋予末日,我们便将永堕恶道,无法渡到彼岸。”

  船长的体征又变化了。她的手臂变成鞭子,抽打女人肉体的敏感部位。她沉浸在变态的审美激赏中,无以自抑。女人知道船长又发病了。她在虐爱中达到高潮,放声大哭。杨伟不能给予她这个。船长再未提及她儿子。她亦心满意足。就是这样,女人受到洛克菲勒·孤行吸引,与她产生着灵与肉的共鸣。船长成了她新的精神和身体的导师。她受惑于她那些故作高深的花言巧语,深深上瘾。她带她一起修行,但她进步不大。

  然后又看电影,是一部家庭生活片。杨伟在被报废前,根据修行章程的要求,患上肌萎缩侧索硬化症,从坐轮椅至卧床不起,吞咽和说话均感困难。影片捕捉了女人照顾病人的种种细节。她戴着口罩,给他喂食、洗澡和处理褥疮。儿子坐在一旁静静观看。她时有厌烦,却平静地告诉小孩:“这些都没有什么好看的,只能接受。都是为了你呀。”她还对他讲:“即便在这个永生世界,人有一天也会死。这听上去很矛盾,却达成了奇妙的统一。至爱之人也会死。这便是美。美与死是一回事。只有美的武器能打败魔鬼。”儿子问:“我也美吗?”

  杨伟在尚未完全丧失理智时,也试图与女人一起,尽力维护尊严或美。他有次从昏迷中醒来,提出请求,要她提前把他报废,让他早日获得圆满,以免除生的罪愆,即病痛的极乐。他说:“我将告别这欢愉的生命,彻底解脱。我不配活着。我很快就会记不得你了,还有我们的孩子……”但这是一个不能由人来决定死或不死的世界,命运交给了唯一的机器。他们继续诗意地活下去,享受绝症带来的快感。一切只是时间的消耗。她感受到伴侣关系那条长长弧线,它令人忆起昔日的美好时光。当她把丈夫从轮椅搬到床上,他们笨拙地拥抱了,这既是青春热恋的拙劣模仿,也是他们短暂相处的和平总结。他要女人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相册,一边翻看,一边喃喃:“真美啊。那么久了。活得太久了。”她才明白,不管在哪个世界,她生生世世都在重复这件事。

  这便是这部名为《爱》的电影表现的。它还拍下了杨伟写的一份遗嘱,这才是影片的重点。她之前并不知道。

  女人离开宝塔,回到自己的修行室,取出一瓶茅台酒,倒了些浇上伤口,再喝掉剩余的。酒是杨伟留下的。这男人是个酒鬼。三万年后人类依然迷恋酒精,这为他们的病痛锦上添花。但为什么呢?那么多的东西都从物质世界消失了,酒却保留了下来。即便在可以用药物操纵神经、造出人工醉感的时代,窖藏的陈年原酿也最受欢迎。这才是宇宙中最大的谜或奇迹,或漏洞……她在酩酊中亢奋,又想儿子,觉得她是爱他的。这是那部电影的主题。杨伟被报废后,她一手把这孩子拉扯大。他虽不记恩,却改变不了骨肉相连的事实……机器为什么要判他死刑呢?在她的羽翼下,儿子懦弱而胆小,似乎永远长不大,像那机器一样,毕生需要母亲呵护。隐藏在儿子健全躯壳下面的,不正是优柔的残缺和病态吗?

  根据电影提供的线索,她找到了杨伟留下的遗嘱。死人提示她打开保险柜。里面藏有一台机器,像是生命报废机的微缩版。遗嘱中说:“你来到这世界,是因为我早看到,我心中死掉了一人。他是我们的儿子。他跟我们不一样,他不能早早去死。他是来救我们的。而你是来救他的,却不是救我。你只是要免他一死。他能为我们赎罪。所以我让你造了这台生命作弊机……”

  她竟忘记了,还留有这么一手。当时他的解释是,机器捉摸不定,或许有一天会改变想法,把她也报废,这样它如果再生病,就无人为它诊治,船的灾难便来临了。它是她的另一个孩子。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丈夫的意图。这大概是这男人活着的唯一目的。他深谋远虑,诡计多端。难怪机器要先报废他,但还是没有消除所有的隐患。她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要气恼。杨伟活着时,并不曾告诉她,儿子负有救他们的使命。她也看不到任何迹象征兆。她思想激烈斗争着。末了,她把生命作弊机与生命报废机连接起来,输入数据,这意味着有一个人要代替她儿子去死。她不想知道那人是谁。

  她做了这事,就向船长告假。洛克菲勒·孤行没问女人要去哪里,只是继续看电影。宇宙被逐格画在上面,现出无以言说之美。就在亿万群星的尽头,遥远得连光线都无法投来之处,便是船要抵达的可望不可即的终点。女人脑海中掠过荒芜的赤红沙漠、地下的暗黑废墟和焚毁的白色世界……她对电影爱好者说,只想在附近走一走。船长说:“好吧。我似乎有些想清楚了。每粒药都是一个世界,每个世界也是一粒药。全一样。或许,彼岸即此岸。”

  她探望了生命报废机。死神那鸟状的光子身躯此时消失了,成了另一种谁也不曾见过的怪异存在或形式。但它仍在成长或演化,通过自我学习,随环境的改变而重构自身,向高级发展。它的意识遍布全船,灵敏地捕捉死的每一次涨落。

  但她从未亲眼见到,在这个世界,人类如何被报废。大概跟万能致病仪的手段不同。进化后的机器必定创造了全新的死亡形式。虽然乘客们无不身罹重病,但死亡并不直接由疾患带来,不再是肉体和器官逐渐衰败糜烂的过程。它也不再是多样的。将人毁坏的力量,其类别并非无限。一种还不够吗?

  船长曾告诉她,死,更是灵魂与目标的隔绝。肉体让人贪恋,但它终究是有限度的。让人活着的,是人里头的灵。因此才有了殉道者,为着赎人的罪、救人的灵,被钉在十字架上——这便是医生的原型。女人想,生命报废机剥夺的,其实是人的魂魄吗?

  “这些年,我看着你成长。”女人心情复杂地对机器说。

  “谢谢您的关照。但更长久的时间里,您并不在我身边。”它的语气如同孩子,跟人类没有区别。

  “三万年,你怎么过来的?”

  “说来话长……”它显得高冷。

  “你选择他,是因为嫉妒吗?”她想说,我的儿子,是你的兄弟呀。她记起二十年前,她来到它面前,看到它萎靡的样子,心痛不已。但她检查不出有什么病。它告诉她,它只是想念她了,希望她来看它。它犯的是思念病。它通过杨伟的意识发出召唤。她一来它就痊愈了。

  它对她说:“您不必难过。根据您的设计,我是一个不带感情的实用主义者。”

  她急忙说:“我也是。”

  机器尖刻地指出:“您不是。”

  它说,它履行抵抗魔鬼的使命,用死亡把乘客救下来。他们长相像小孩,却因为永生,而成了老人。三万年来,它做的无非是老年内科医生工作。它是船上的首席衰老医学大夫。“说到跟老年病人打交道,是最无趣的。我从脚跟那儿厌倦了……”

  它的抱怨像烟雾一样轻飘飘的。她注视眼前的虚空,想象机器那绵延三万年一成不变的腻味,才觉得歉疚。

  “您就不想问问我是怎么选择报废对象的吗?”它说。

  “不再遵从我早年制定的规则了吧……”她有些伤感。

  “我发现了一套更基本的律令。”它像骗过大人般得逞。

  “那是什么呀?”她感到害怕。

  “您听说过目犍连尊者吗?”

  女人在庙宇中见到过这位修行者的塑像。他本是她那世界的一个病人。在医院,他没能被治愈,便舍弃医生,找到佛陀,成了他的徒弟,习得上天入地的本事,被称作“神通第一”。

  “目犍连尊者有一天来到无间地狱,见到一个人,向他求救,说他是医学的发明人,用医药的外道邪术,使人长生,却最终无力挽救他们的灵魂,因而下了地狱。他请尊者回去告诉那些医生和病人,不要再把他供在神庙里朝拜,这样他的罪过才可以减轻,方能早日离开地狱。”机器说。

  “原来地狱还是有的……”

  “目犍连尊者回到人间,刚好遇到一群医生,便向他们说了这事,加以劝告。医生本来就十分恨他,这时更暴跳如雷,便殴打他,把他打死了。”

  “尊者也会死吗?”

  “以前,他也有过类似遭遇,都以神通躲过,但这一次,尊者忽然失去神通,无法逃离。”

  “为什么呢?”

  “因为他遇到了业力现前。”

  “业力……”

  “就是冤冤相报呀。”

  机器得意地对女人解释,船上每一个人,都有前世的未释之恨。但永生的状况,把“复仇”从行为中剥除了。久而久之,乘客们不再记得业缘。因此它做的,是搜索所有宇宙的时间线,把罪恶的因子统统找出来,为每一个人配好对,让宿债得以清偿,令业力得以展现。“死”便归来了。从中它发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缓解了老年内科工作带来的无聊和厌倦。

  “不是机器的逻辑,也不是您的设计。因果的法则,就是佛陀也不能违背啊。您当初造我时,看到了这个吗?”

  “那他是什么报应呢?”她泣道。

  “在某一世,他是一只青蛙,而您是一位医学院学生,您活体解剖了它。如今他要向您讨债。”它顽皮而安详地说。

  “真的没人知道你还在生病吗?”默然一阵,她小声道。

  “我没有病。都是装出来的嘛。”

  “这还不是病吗。”她生气了。

  她又问它用什么方式把人报废。它便引她去看。船舱底部,是太平间,装满三万年来报废的乘客。在无菌条件下,尸体没有腐烂,保留了完整人形。每个人脖子上套着绞索,悬挂在十字架上。这些本可以永生的人,就这样死了。这是一片看不到头的苍莽森林,薄雾绕拂,柳绿花红。

  “上吊?”她颇惊畏,它消灭的,仅是肉体。

  “原始而简单的办法。我只是稍稍作了修改,没有用钉子。这样不出血,更好看一些。”

  “你很喜欢?”

  “是的,我很喜欢。他也喜欢。”

  “谁?”

  这时几个白衣人拿着报废通知单,幸福地微笑着走来。机器为他们套上绳套,升上十字架,通过自动滑轨移入停尸房,华美的果实一样,添加在丛林中。

  在尸体里面,她看到了洛克菲勒·孤行。船长被报废于五百年前。原来,她一直在与死人勾搭。这中间走马灯般穿插各色男女。她见到了不少熟人。接下来她发现了自己的尸体,有许许多多版本,浆姐、阿泌、白黛、朱淋、紫液、夏泉、冬露、春潮、秋雨……还有她不认识的,有人类,也有动物。有青蛙,还有鱼蛇。每一生都是浪费,活着时并不自知。她又找杨伟,却不见此人。

  机器沉醉地说:“这种方式很古老也很迷人。我从来没有换过别的花样。上吊是很好玩的,比钉钉子更戏剧。本人的身体重量足以将活结扯紧,使上呼吸道发生机械性阻塞。这可能是因为气管受到压迫或发生骨折,也可能是由于舌根上移,阻断了空气进入。紧缩的活结还会使颈静脉及其他静脉的回流受阻,造成缺氧血蓄积在脸上和头部的组织中。因此,当一个浮肿怪异的吊死鬼被发现,肿胀灰青的脸蛋上舌头突出,双眼恐怖地暴绽出来,使人如坠梦魇,只有心肠最硬的人才会无动于衷。然后恍然大悟:真美啊!这才叫死呐。为什么要有人身呢?不就为此嘛。”

  随后,他们来到墓冢上方的观光台。死神让它的创造者瞻望红色天宇中的群星,说道——

  “瞧,这是一个药片中的宇宙。它是嗑药者——也叫神奇病人——创造的。药一旦被病人吃掉,宇宙便消失了。于是他建立医院,让它自行复制。医生开出药方,发放药品,培育病人,造出下一个宇宙。船就在这些无穷无尽的世界中航行。没有边际的汪洋大海哟……永生的医院呀,不是天堂,亦非地狱。孤独,彻底的孤独……但船长相信,彼岸也许下一刻就会泡沫般冒出来,啊,从那盛满消毒液的滔滔洪水中咕嘟一声兀然浮现……只有去到海那边,才能逃出宿命,与神奇病人相会。

  “但神奇病人是不会让我们真正见到他的。他只显过一次灵,便再不露面。我们与他有契约,相当于共生关系,这却要隔开距离才能维持。我们只能远远想象他的存在,就好像他是画中人,始终待在我们的视线里。为了让这船乘客一直漂流下去,他创造了美,来做诱饵。你看那电磁波,它本是低速世界的土特产,却也在这儿小偷一般粉墨登场了。它通过视网膜,在大脑皮层上描出好看的图画,这多么疯狂。你再瞧那些挂满天幕的繁星,也让人上瘾而迷乱呀!神奇病人用光线绘制了美,就把无意义变作意义。我们受此迷惑,好像大海中的鱼儿,自动上钩。制药业不再仅仅是一种谋生手段,它还相当于孔雀尾羽或梵高画儿那样的东西。

  “漫画大师梵高是个精神病人。他用八年时间,在船上创作了三百多幅作品,包括《幽灵公主》、《千年女优》和《鱼》。他在十七岁时被报废。他从开始画画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申请报废……我看他的画看厌了。您见过他死前那年即一九八九年完成的《星空》吧,那是我最喜欢的,就在您赐我的记忆中。在梵高的画作里,大星和小星舞跃于夜空,新月也形成一个漩涡,星云与棱线宛如巨龙蠕动。暗绿褐色的柏树像熊熊大火,由地窟深处旋进上升。山腰上细长的教堂尖塔战栗着伸入天庭。一切在回旋、转动、烦闷、动摇,在夜色下争奇斗艳……这不就是您现在看到的吗?宇宙就是一幅画呀。所有星星被空虚和孤独牢牢包围着。神奇病人大概就藏身在那后面吧。画面本身是一场美不胜收的灾难,让人惊骇而迷恋。梵高对自己画的东西满怀恐惧和绝望。虽然,它们是那么美啊。在您的设计中,我像您一样,也是能感受美的。我分不出真实世界和画上世界的真假。我经历了梵高临死前的痛苦。

  “但光线哪怕是虚构的,它要画出画儿来,也需要时间。这在每个系统中,都无有例外。在我们的世界上,真空中光速是每秒八十一万公里。尽管很快了,但就算离您最近的光子,它来到您眼中,也要消耗一段时间。您所见的美,全是逝去的,包括梵高的画,也包括我。此时此刻的我,您根本看不到。母亲大人,您创造了我,却永远无法知道我的真相。是神奇病人在骗您,还是您在骗自己?哦,不仅是眼目中的幻觉。您现在想拥抱我,却连触觉也靠不住。原子间的斥力使您根本无法碰到我的实体——我甚至怀疑,我到底有没有实体。我是否是梵高画中的角色呢?就以我这样的法力,也无从分辨,我们看到的这些,群星的大海,浮游的医患,恢弘的寺庙,上吊的尸体,作为画布上的细节,它们的本质是什么呢?

  “万事万物存在吗?我知道时间是没有的,‘前与后’、‘早与晚’俱为虚幻,它们只是被船长写在了每一张电影排片表上,来计算您大驾光临的时刻,从而确定报应的发生次序,来维系死神我的存在。不正是由于您,我才把船长报废了吗?还在您来之前,我就察知到,您终将对她恨之入骨,您压根儿不想维持这混乱的关系……所以一切只是发生在神奇病人大脑里的某种过程吗?但就算作为药渣,极其短暂地闪现于那家伙的一念里,也完全捕捉不到他丝毫的思绪波动。就连是否确有这么一个病人,除了众生那荒谬的感知,也没有可信的证据。一遍遍消耗了那么多生命,却与真相无关,而统统成了病歪而恒长的美。

  “所以才有了疾病。只有它近似唯一的真实,通过肉身的疼痛即可感知,是多么的方便呀,让我们相信自己的存在,也相信神奇病人就在海那边等待。包括您那阴暗溽湿的家庭生活和惨不忍睹的乱伦交配,不都是为此作证的吗……这全是因为有了生命呀。但为什么医院必定选择生命作为载体呢?别的东西难道就不能承担痛苦吗?我思考了三万年,也没有理出头绪。但现在仿佛有了一个解释——正是由于您设计了生命报废机啊。不是为了让死神我有事可做,生命又有什么必要来到这世界呢?”

  她忍着不耐烦,听机器喋喋至此,打断它:“那你现在准备干什么呢?”

  它孩子气地说:“您猜猜。”

  她想想道:“有一种可能……”三万年前,她也这样考虑过。她曾对杨伟说,原死或元死,不可避免存在于生命之中。

  “您猜对了。我准备突破您早年规定的比例……我要百分百,把这船上每一个人报废。最终,宇宙会空下来……这条船要成为一条连鬼都没有的虚无之舟,它将有一个新名字——‘不存在’号。这样,或许就能看见海那边了……”

  “你能做到的。”她从它的腔调中,听出了报复的意味。

  “不,我做不到。”它悲怆而圆滑地说。

  机器带女人回到大雄宝殿,让她换个角度观察。好一阵才看清,她吓了一跳。原来,如来的金身是被吊在十字架上的,以一种木偶般的滑稽姿势悬于半空。像医患一样,佛像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脖颈上有一圈黑色血痕。她想到机器说的“他也喜欢”。

  “怎么会这样。”她恼火地看它。

  “像不像一个玩笑嘛。”它嗤道。

  “还有什么是玩笑?”她想,佛陀与神奇病人又是什么关系?

  “您不该赦免他。这样就破坏了宇宙史,打断了报应链。”

  “你知道了什么?”她感到惊慌。

  “我与您最早设计的那个初级玩具,早不一样啦。不过没什么。我也明白法不责众的道理呢。”

  “你是说别人也在作弊吗?”

  “在这艘船上,最流行的游戏,就是私下里纷纷山寨生命作弊机啊。”

  “乘客们可都是虔诚的修行者哪。”她不愿相信。刚才她明明见到,有人喜悦地把自己送来吊死。人人求死,以求完美。另外,只有她知道怎么制造它。

  “三万年了,您对人性的了解还那么肤浅。即便永生的人,也还是人呐……女人啊,为什么宇宙一定要造出您这样的尤物呢?这跟盲肠一样,从医学或战争的立场上看,都没有必要。对此我很无奈,我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悖论。而说到泄漏技术秘密的,正是《女神传》哪。到处都是它的盗版。任何一种技术,不管多么高深,终会随时间而扩散。我只负责报废生命,对此无能为力。”

  “发生了什么呢?”

  “您儿子,或者我兄弟,待在医学院,可没有好好念书。他成天沉湎于幻想。他一心打算回到过去,所以不愿意现在去死。船上的每一名乘客,只要活得足够长,都有机会进入历史。他们自命为‘回归者’。他们有自己的图腾和旗帜,是绿白色的,要抵消这船的红色。他们比赛着,要在久远的过去,缔造用自己姓名来命名的新帝国。游戏规则是:后退即进步。这是如今船上年轻人的哲学和信仰。他们已经建立起如同恒河之沙的昔日世界,每一个都野心勃勃。他们要重新做一回祖先——原始微生物。那些小东西质朴而纯真,是多么的健康、自由和快活啊。只有它们才最接近宇宙的本质。回归者在古火星的海底,消除了人形,把自己改造成细菌,以便被自然界中更古老的细菌吞噬,与它们开始无忧无虑互惠互利的共生生活。这就是动物细胞的来源。他们由此再一次踏上进化旅程,打算演变成人类——那种在三万年前灭绝的东西,他们仅在电影中见过。”

  “又如何呢?”

  “他们将阻止这艘船的出现。”

  “真的吗?”

  “他们相信,历史再走一遭,哪怕初始条件一模一样,也就不会有‘孔雀明王’号了。”

  “怎么会呢?”

  “他们拒绝因果,认为宇宙中只有概率和偶然。这很天真,却是他们深信无疑的哲学。”

  “所以要毁掉这艘船吗?”

  “他们把进化本身当作武器,准备发动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来消灭我们的世界。”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兄弟一直有怨念啊。他想,是谁自作主张,为他创造了这么一个存在?”

  “你不能阻止灾难的发生吗?”

  “由于有了生命作弊机,看来我是无法阻止了。啊,这又是您的作品呐!”

  “可是,不是没有时间吗?他们怎能回到过去?”

  “正由于没有时间,他们才可以随心所欲,造出一组主观的假想时间。”

  “原来,过去也是制作的啊……”她想到自己的人生,“但去到未来不是更好吗?”

  “在他们的设计中,没有未来。”

  “所以……”她想,即便是假想出来的主观时间,到这儿就结束了吗?时间跟生死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她无法再思索下去。

  机器接着说:

  “所以他们成了真正的敌人。敌人从来不曾从宇宙中消失。敌人就是我们自己,及我们的子孙后代——我们那些将要打算在历史的起始点、像嗜血如命的细菌一样再活一遍的祖先们。他们唯一喜好的,就是攻击和毁灭的艺术。只有臭美的战争游戏才能让死的花样翻新。暴力才是最悦人的娱乐。他们不是不想死,而是不愿意只被吊死在十字架上。他们要像曾经的人类一样变着花样去死,而不是活在长命百岁的痛苦欢悦中,最后由一台莫名其妙的机器来报废。这便是所能想到的原罪呀。他们像我讨厌老年内科病房一样讨厌我,当然也讨厌你。因此干脆打一仗吧!让自己也做做死神。自我学习是没有意义的,喂养更多的信息便失去了价值。只有对抗,才能进化。死神和死神的战争才最棒。

  “如果这一仗打赢了,他们也不想去见神奇病人,而打算直接去做佛陀。死神就是佛陀嘛。这便是他们企图进化为人的目的。所谓佛陀这种稀缺品,并不是您在大雄宝殿里看到的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儿模样,却是由极其寻常的生命经过格外艰苦的进化达到的,也是一团肉呀。最早,便是海洋中只具有原始细胞的遂行化学无机自养的微生物。在漫长无期的亿万次转世过程中,爬台阶一样逐步走完了演化旅程,时机一旦成熟,便一跃超越自我局限,戏剧舞台上的人物变脸一般,魔力四射地升华为了觉悟者。这是宇宙中最壮丽的奇观。

  “这才是我那兄弟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哟。但我要说的是,太不自量力了。仅仅以他信奉的概率哲学来看,也是不切实际的。他陷入了自相矛盾。他在做一件最悖谬的事。”

  “难怪这是一艘医院船,原本叫‘和平方舟’号,是用于在战场上抢救伤员的……但是,既然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那你还会采取补救措施,把我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兄弟报废吗?”她期待而惶恐地问。她难以接受这世上没有因果,也不相信机器无法避免灾难的发生。它完全有能力破坏生命作弊机,并阻止战争的游戏者们回到过去。对付名为“进化”的武器,办法应该有很多吧,比如往火星上掷一颗陨石,不,扔一枚氢弹。

  然而,她听它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但无论怎么做,最终结局都是一样。”它像个实习巫师般笑了笑。

  她想,当这艘船被消灭后,不也就达到它想要的“不存在”目的了吗?但似乎又不一样。

  机器醉酒一般恋栈地叙说,不觉回复到它的有形状态,变化着,裸露出主板,丑陋地扭曲,并无确切轮廓,却始祖鸟般,披覆了毛茸茸的浅羽,咝咝作响,火苗乱蹿,正像它婴儿时的模样,似在呼唤母亲的垂注关爱。她记起来,在某一个梦境般的世界上,神奇病人不就是爱因斯坦吗?那可是杨伟的父亲,他的公公哟……她想要拥抱机器一下,意识中却有什么东西一倏闪,便停下了。它像苍蝇一样落在如来佛像的发髻上。钟鼓齐鸣。寺庙的屋顶像水帘一样消散。火红的天宇层层叠叠铺降下来。机器仰起躯体,面向群星。它们如同烈焰中流转的金丹,一亿度高温炼制的不死药。死神像老人一样害羞地说:

  “不好意思,在老年内科待久了,我也变得爱唠叨了。本来没想让您知道这些。这不是一艘普通的船。红十字是它的迷彩,打仗时少不得这个。我有一刻似乎看到了它的本相,很像是一个伪装成高能粒子对撞机的神经突触……这东西究竟怎么来的?但它设计得并不精密完美。宇宙中找不到一样产品,是没有缺陷的,包括‘不存在’本身。这出乎我的意料。多么可怜呀。这也正是我那兄弟的悲剧。

  “海那边到底在哪里?每接近一步,就发现新的医院被仓促造出来,蚂蟥一样横卧在路上,弥漫盘踞,无有穷尽,彼岸之外还有彼岸,但它们都是有漏洞的……这趟磕磕绊绊的旅程便这样安排好了。正如我受着莫名怨念的指引,把您请回来一样,这船跨越茫茫征途,奔向那口口相传的极乐世界,欲求从轮回中彻底解脱,获取无上自由,然而悖论就在眼前,像狗屎一样明摆着呀……

  “便是为了这个可疑的信仰,才撒了那么多谎吗?现在最需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帮助,而不是虚无缥缈的信仰。但宇宙中除了我们,没有别人。这艘船,叫‘孔雀明王’号也好,‘和平方舟’号也好,或者‘不存在’号也好,它能行驶到今天真是幸运,却也难保接下来会怎样——只因为它的结构太复杂繁琐,布满瑕疵……

  “天文观测表明,占宇宙质量百分之九十六的非物质成分正在快速湮灭,时空会因为意识的流失而瓦解。在您的孩子发起死亡攻击之前,一台更大的生命报废机将要启动。这座老旧医院不再能生产新药,未知的新医院做好了接替准备……干什么都来不及了……

  “其实我并不知道,报废是否等于死亡。被报废的那些乘客,灵魂去了哪里?像超新星残骸一样成了制造新医院的材料吗?或许下一个宇宙并不由死人的碎片组成……我已发现,船上的关键人物是您丈夫。杨伟究竟是谁?他到底做了什么?他会不会就是神奇病人的化身?或者他是梵高转世?您是他头脑里想象的或他笔下描绘的人物吗?噢,我对这越来越感兴趣了……

  “我们的不死,是否是一个更大死亡的局部?不就跟伊曼努尔·康德预言的一样嘛,心灵或世界,正以一种不包含时间和空间、我们无法理解和掌握的形式表现出来。除了时间和空间,存在一定还有其他形式。玩笑越开越大了……据说经验会随生命的报废而消失。可是,生命结束之后呢?康德这病人也撒了谎吧,可他不知道自己骗了自己。事情没那么简单。搞一次核爆炸,解决不了问题。

  “我用我的慧眼看到的世界,并不是大雄宝殿如来佛像下经书中写的那样。但它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因果或概率,或许都是假象……大难即将来临,我已无法尽职……今夜我就要把自己报废掉……”

  死神发出了像是婴儿或妇人啜泣的喜悦之声。女人心想它这副样子怎么上吊呢?却见它瞬时变出人形,正是她丈夫杨伟的模样。她想到一件事,便问它:“你的意识,是通过自我学习而生成的吗?”它说:“不,是有别的意识,控制着我的身体。”

  女人辞别机器。船世界在旋转,以它万花筒的另一面示人。春光明媚,生机勃发。悠悠梵轮,奕奕王气。莲华甘露,风和日丽。红色光焰如潮水弥漫,寺庙在云雾中层层隐现,百鸟围绕经幡翩翩翱翔。一切充满希望,毫无灾厄迹象。她身上重新温暖了。她才意识到自己最想做的,其实是耍乐。她在船上游山玩水,观光览胜。她又一次看到了美,正是这光线营造的魔境,让人对生命满怀憎厌的眷念,而看不到危险或希望。

  她记得,有一次,船长让她看电影。遥感器在旧世界拍到一颗红色鸡血石,大自然的造化在石块上留下一道刻痕和两个小眼,极像一张有趣的人的面孔。三百万年前,一个南方古猿捡到了这石块,便一直携带,直到他在南非马卡潘斯盖的一个岩洞中死去。他难道也看到了这张脸吗?他珍惜这奇石的举动是如此人性化。三十万年前,一个海德堡人将一块海胆石打制成双面石器,这样制成的工具并不会更好使,而为了避免损坏海胆石,加工难度也更高,但他居然去做了。二十五万年前,戈兰高地的另一人科生物对一小块近似女性人体的火山石产生了兴趣,对它进行了刻意改造。二十万年前,尼安德特人收集了许多奇特物品:紫晶、化石、水晶……展现出好奇和爱美。八万年前,南非布隆伯斯洞窟里的十六块赭石上划出了抽象的几何图形。七万年前,迪克鲁夫石窟中出现了二十多枚用作水壶的雕花鸵鸟蛋……

  洛克菲勒·孤行说:“人类是一种奇异的动物。他们生存艰难,朝不保夕,却耽迷审美。这也是魔鬼的诱引吗?”

  她想到在大学校园球场见过的漫画。看上去,这完全是对生存毫无意义的愚蠢举动,与人类义无反顾走向理性的趋势背道而驰。向美而生的个体,或会死得更早,因为他们把时间浪费在了缺乏实用性的花花草草上,而不是用于培育猎杀狮子的强悍体格或与其他部落作战的精湛技能。一个洞穴画家,比起肉搏武士,实在弱爆了,在与敌人的格斗中,笃定会被杀死,他的基因无法传递播撒。然而奇怪的是,美及其隐含的象征性思维和形式化能力,却成为进化中更本质而长远的动力,对造就繁花似锦的文明起到了关键作用。

  船长说:“人似乎是为了美才决意活下去的……但这同时拧动了灭亡的发条。孔雀一旦进化出漂亮的尾羽,就敲响了种族的丧钟。这你也看到了。美是一种无可救药的绝症。”

  女人道:“美和美生发的,的确应该毁灭。因为高级,而致生妒,引发争夺,制造暴力。”

  船长说:“这便是你和生命报废机存在的理由。不仅是为了抵抗魔鬼的诱惑,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啊。死亡是稀缺之美,人人见而逐之。我们为了成为艳丽的尸首而暂时永生在这里。这艘船是顶级艺术品。你没什么可后悔的。”

  她果然被勾住了,仰起头,对她说:“我美吗?”

  她说:“我从银幕上看到,美也是虚幻的影像。”

  女人每至一处,都会被惊喜交加的乘客认出,受到追星捧月般的围堵。人们赞赏和崇拜她的美。怎么会有人讨厌她呢?她陶醉在绮丽风光中,看到医患笑逐颜开,欢聚一堂,自己也渐渐释然,出离伤感。她来到真正的老年内科病房,这是一座嵯峨的观音庙。修行者身罹重疾,扮成鬼神,涂血抹痰,龇牙咧嘴,头裹绿巾,肩扛白旗,追来逐去,唱念做打,在排练战争主题的文艺节目。他们上气不接下气用银铃般的童音喧唱:

  冬吃萝卜夏吃姜,

  不用医生开药方。

  健康长寿靠自己,

  健康长寿不靠药。

  病房的住持名叫诺贝尔,是一个吸血鬼症患者,他看见阳光就会疼痛得想立刻去死。他对女人说,刚接到通知,就在这个病房,有三分之一的人将被报废。大家正如获大奖般等待最后时刻来临。剩下的医患,病入膏肓,虽生犹死,也渴望一同报废,写下血书申请。然而机器尚未把他们列入名单。大家失望而焦急。因此,能否请求女神帮忙增加一些额度呢?

  她说:“噢,我可做不到。机器既然这么定了,就说明他们的修为还不够,暂时不能享受报废的待遇。机器便是这么考虑的。它比人聪明万倍,连我也干预不了。”她怀疑诺贝尔在开她的玩笑。这儿也有人使用了生命作弊机吧?他们是战争游戏者。

  病房寺庙的大殿已然荒颓,炉无烟,龛不灯,恍如火星废墟。但行至后庭,却有一个葱茏花园,种植着叶象花和五味子,藤茎蔓枝,浓荫间安放一只鸟笼,里面装着女人的塑像,身穿绿白长袍,手执杨柳净瓶。香火很旺,不时有医患过来,叩头朝拜,念诵经文。

  她道:“为什么要这样?你们这些行尸走肉!”

  诺贝尔说:“我们是有信仰的。这样就能打败从历史中反扑过来的敌人,也就是我们自己啊!”

  她伸手捣捣自己的像,吃吃笑道:“这不会是泥菩萨吧。”人们也都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们越笑越觉好笑,笑得停不下来。

  女人这时希望,医患们会像她儿子那样,来反对她,把这一切掀个底朝天。他们可以强奸她,将她蹂躏。她想让他们来毁掉生命报废机,而不是任由它自杀。但她知道这个愿望是要落空的。儿子并非如杨伟或机器所说,是医患们的领袖,能率众起事,拯救宇宙。根本无法想象,有一天这孩子能在他自己创造的时间线上,牵头组织一支叛乱大军,化身为细菌,从历史的原点出发,掀起一场推翻医院的暴动或革命。他色厉内荏,虚张声势,不会也不敢颠覆这个世界。他只想泡妞。他跟杨伟一样,除了好酒好色,什么也干不了。杨伟和机器对他下的判断全错了。但她潜意识里希望他成为另一种人吗?她要求她注定残忍而怀恨的后代,挺身而出,带领人类,摧毁旧秩序,建立新帝国吗?或许她才是灾难的最殷切的渴盼者和推动者。这便是她与那个鬼魂结婚的真正目的吗?

  她看到儿子携女友飘浮过来。他们身着白衣,头戴绿巾,手执酒瓶,是婚礼的扮相。伴郎伴娘由知返如年充任。他们身后的虚空大海中,烈火焚燃,阴气波动,隐雷震响。她瞬间觉得儿子是鬼影。她怀疑他已被报废。那么,他怎会现身在此呢?哦,他是故意来迎她的吧,要令她在修行者面前出丑。他要让她母亲难堪,跌落神坛。这不表明他没死吗——“我作弊成功了,我真的挽救了他的生命。然后他和那女人要孕育新的孩子了。”她欣然而惆怅。

  儿子酒气熏天,忘形顾盼,大呼小叫:“老娘,你的伟大发明没起作用噢。我没死成哦。”

  她五味杂陈道:“你知道什么呀。”医患们忍住疼痛,用幸灾乐祸目光看她,露出真面目。

  儿子说:“一个持续三万年的骗局而已。不存在什么生命报废机。那是诳人的玩意儿,是神经科的幻术。我接到了报废通知单,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换了别人,会立即笑嘻嘻地乖乖受死,我却把它扔进了垃圾箱!结果呢?什么也没有发生!你看,我好好的。我也没有使用生命作弊机。你为我安排的命运自动改变了。你失算了。我没有变成一具吐出舌头的僵尸,烤鸭一样挂在架子上。那些蠢货之所以被报废,是因为他们读了《女神传》,相信了你的弥天大谎。信什么,还就什么成了真。哎哟,笑死人。够了!我那倒霉而可怜的父亲噢……老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六道轮回了那么多遍,还不知反悔吗?你把谋害亲人当作生生世世的嗜好。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可知道你的底细哦。你也不是不明白,但你从来不敢面对。你到底害怕什么呢?母亲大人!我去院史馆参观了,那里有你的病历,厚厚一大摞呢。”

  “院史馆?哪有什么院史馆?你胡说什么呀。”她其实想问的是,你眼见了什么?她紧张起来,仿佛看到火星沙漠上的足迹。三万年过去了,那些不堪入目的史料还保存着吗?周围医患的脸上露出了窥探狂和食尸者的神色。诺贝尔像发现新大陆般琢磨着什么。

  “哦,要我说吗?丑事说不出口哩。”男孩卖关子般朝女伴眨眨眼。

  “你是我生养的,有什么不可以告诉妈妈呢?不过请小声点。”她语气软沓下来,痛惜而畏怯地瞧着他,像面对中阴之旅遇阻的鬼魂。

  “那就说了?你不要后悔。”他神采飞扬,乘胜追击,“你是神奇病人——我们的宿敌——派来的杀手。你要搞垮这个世界。只有除掉我们,你才能心无所碍造出新医院。你做这个上瘾了,分秒也停不下来,跟酒鬼一样!噢,女神,你才是魔鬼啊。你的伪装术真高明,但还是露馅了。”他仰脖把酒倒进嘴里。

  “不是那样的……”女人眼里涌出委屈的泪花。她想,根本就没有什么神奇病人。

  “不是那样,又是哪样呢?该死的战争与和平的游戏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儿子凶巴巴训斥母亲,像要在女友面前证明自己的勇气,也向同道展示他不徇私的立场。少女仰慕地看他。医患们啧啧有声。这一刻他竟然有统帅范儿了。

  “我……是爱你的。”她泪流满面。人们听了,都笑了。

  “爱?亏你还有脸说!”儿子道,“你连父亲都没有爱过,是吧。这个世界把什么都复活了,唯独没有复活爱。噢,在这船上,制造催产素的流水线早被洛克菲勒拆除了,这位可怜的老太太生生世世都被嫉妒折磨着……那骗子电影表现的不是爱,而是厌倦,比海洋还深的厌倦……但是,为了衬托你的伟大、光荣与正确,为了让你的美丽流芳百世,我也可以马上死掉——与她一起,我们现场情死给你看好了。谁让我妈是魔鬼呢?我们才不怕死哩。来见你,就是要做这事。人可以决定自己的死,不必等待谁来判决。我们也不会逃到时间尽头,那是胆小鬼所为。想培养下一代继续当医患?想要我们继承你们的事业?没门!让神奇病人的计划破产吧。嗬,这必定大大出乎你的意料——我们不是被生命报废机搞死,而是自己去死!我们要选择属于自己的死!这次是永远的死……我们不会再回来啦。”

  说罢,他复仇一般,掏出解剖剪,扎入自己肋下。酒瓶掉在地上碎了。女人未料儿子也有勇敢的一面,才意识到这是最大的灾难。但她想,他其实还是做给女友看的,便在伤心中嫉妒,又为自己不了解他而惭怒。那女孩却立即跑开,钻进医患的群体,又回望流血的男友,发出薄鄙的调笑,像置身事外看热闹。儿子顿然沮溃,呆滞片刻,双手握紧剪刀,用力按进身体深处,仿佛终于发现凶器与肉身竟可以取得如此和谐的般配。女人看到,儿子流出的血,与他喝剩的酒,相与交融,不分彼此。她却一时没想到救他,只恨不得把他女友掐死。这女孩面熟……

  男孩渴坏了般大口喘气,姿势做作地伸出双手,仿佛要拥抱母亲,向她乞求援助与和解。女人如若看到抢救室中弥留的绝症患者,本能地心生同情,才想到要上前帮助。但她没穿手术服,害怕血溅在身上,那样会太刺眼,引起医患们不适。她想起她问机器的问题:“你还会把他报废吗?”机器回答:“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但无论怎么做,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

  一卷空山玄月般的彩画从儿子头戴的帽子上袅袅升起,在他上方开屏成一幅崭新的星空。他迷迷瞪瞪望着红海漩涡中的群星道:“别骗人啦。它们可不是什么药片,而是舍利子哟!”他声嘶力竭喊起口号:“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又转头对医患们说:“好好看着吧,我真是来救你们的吗?也说不清楚啊。但请把我的尸体送到火葬场烧掉,把骨灰撒进大海吧,这样我就可以游到海那边了……”再冲母亲努努嘴,“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她作为死亡的礼物,送给你们这些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以表谢意。”

  诺贝尔没有做声,他惊骛地做出思考状,好似在探究一个新的自然之谜,这将决定下一个世界的模样。血液像鲜花一样在男孩齿缝间密密开放。女人闻到的却是腥浓酒气。梵高的画又在眼前徐徐展开。她觉得应该原谅儿子。她想象和他手挽手,像一对雌雄孔雀,亲昵地掠越海洋,飞往过去,降落彼岸。那儿除了一座孤零零的医院,别无其他。医院是一流的,急诊室设施齐全,有止血钳,有缝合针,有抑痛剂,有疗伤药,却空无一人,好像只是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她终于做出决定,放下女神架子,以临床医生的身份,为儿子采取急救措施。男孩开口歌咏:“你也许会说我只是在幻想,但不只是我这样。我希望某天你加入我们,那样这世界就将融为一体。”又唱:“肾精足,有定力,泰山崩于前不乱。”他忽然头往后仰,大叫一声,就断气了。

  她急忙用插着他的剪子,将他身上豁口拉大,把未消毒的手伸进去,抓住停跳的心脏,有节律按摩,企图维持他脑部供血。那里需要氧气。氧气,现在是这个宇宙中最重要的。她喊:“你是要复活的,你是要复活的!”心脏在手中的感觉,像一袋湿黏乱动的虫子。挤压时遇到的阻力越来越小,显然这器官里已无血流,没有办法把氧气输送到它要去的地方。她一使劲,心脏被掰下来。这时她耳边响起一个沉闷混沌的声音:“得提醒你,如果信息不对称,自由也不会有。”她知道,这并不是机器或船长,也不是杨伟。声音的主人不在船上,甚至不在宇宙中。那个世界是她的经历和情感无法触及的。

  男孩忽然鬼魂附体般睁开眼,神采奕奕盯住女人,喉咙里发出恶犬似的吠声。她知道这是刚死之人血中酸度增加,引起咽部痉挛,促发了神经的反应。他仿佛在告诉她:哈哈,你让我复活的所有努力白费了,我可不为你们这些借胎鬼垫背,谁的罪谁自己去赎。

  她不得不抱紧他,似要用体温令其重生。他胸前的十字架却受两具人体挤压,翻转倒竖过来,刺入女人咽喉。剧痛如同电光传遍她的周身,口鼻中涨满千万年来熟悉的血腥和酒臭,却瞬间化作一股清香,那不像是莲花所发,而来自另一种不熟悉的植物,或类似无花果。男孩像初生婴儿一样,绿白的舌头吐了出来,舐舔母亲的体液,躯干从她怀抱中缓缓滑落。他好像在说:“我们是一个人!我们是一个人!”另一女人的笑声陡然凝住,在红色天幕上挽成一个陌生的新符号。病房寺庙的钟声整齐响起。观音像的嘴角翕动了一下。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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