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暴力挽歌

　　主编引领病人往医院高处走。你们爬上悬崖。主编说：“快看！”于是见到了活医生，白大褂外面套着奇装异服，在滚滚烟雾中，山羊一样往穹顶攀援。

　　“咯，这是要去哪里？”卢梭捉住一个问。

　　“噢，大楼快塌了。”医生惊恨地看着病人，似乎不相信这些人是逃出来的亡灵。才看出医生穿的是航天服。难怪之前没能认出。你想，夏泉说这是火星，果然是真的。

　　“所以，要跑到外面去吗？把病人和护士丢下不管了。聪明。”卢梭伸出覆盖着一层鹅口疮乳白色菌状肿的舌头，去舔医生的脸。医生哇哇叫。

　　“出不去了。穹顶上安装了拦阻器，本是为防备病人逃跑的。眼科主任、牙科主任和保健内科主任率先开溜，被电死了。”医生唉声叹气，求饶一般，指着天棚上挂着的几具烧焦的尸体，“也许你们有办法把医院修补起来。”

　　“笑话！医院不是医生的私有财产吗，病人怎么可以触碰！”卢梭挤出讥讽的笑意，“但我们绝不学你们做逃兵。”

　　你打量医生，见果然为活体，却衰弱病态，垂头丧气。对比照片，认出是肛肠科主任。卢梭绕医生走了两圈，卸下他的航天服、白大褂和军衣，露出瘦骨嶙峋的上身，说：“咯，我来向诸位介绍这位模范大夫的光辉事迹吧。宣传栏上的文章讲：他步履缓慢，却坚定不移；他目光温和，却有穿透力。他释放着父爱的深沉、母爱的慈祥。一名医生能赢得百姓如此的爱戴，那是因为在他心里，有着对生命最虔诚的尊重和敬畏……多么动听呀，这又是哪位使徒呢？不曾想到，圣人也会抛下病人，自己逃跑。”医生汗流浃背，无地自容。

　　爱老亲自组织审问。肛肠科主任交代，医生中的幸存者分为多个派别，重新纠集成团伙，占据不同病区，负隅顽抗，实际上是准备逃跑。为争夺氧气瓶，医生与医生之间也爆发了打斗。医生的确大量死亡，却另有原因。他说：“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凶险传染病。我们抵御不了。可能是宇宙飞船早年带到火星的释放全氟碳化物的人造细菌发生了变异，从环境改造者变成了致命杀手。”

　　爱老做出惊奇的样子：“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你们也想进亡灵之池去享受吗？不过，医生被细菌杀死，正是咎由自取。看看吧，白衣天使养尊处优，成天待在无菌室里，通过计算机、传感器和电视屏幕会诊，从来不跟病人接触，自身免疫系统难免退化，自然抵御不了细菌侵袭。病人却在肮脏险恶的环境里百炼成钢了。”

　　冬露热切补充：“没错。据我调查，应该是一种专门攻击医生DNA的细菌……在体质人类学上，医生已不同于病人。他们运用生物工程技术改造自己，要做到在遗传层面高于病人。这是一种优生主义。只有我拒绝了。”

　　主编附和：“医生想要在医患关系中保持绝对优势。他们自认不是一般人，甚至不是人。”

　　卢梭说：“咯，真的不是人。他们是魔鬼嘛，却把自己扮成天神。但没想到，自食其果。”

　　你心中一个谜团得到解答。你一直耽惑于，为什么病人的暴动能打败医生。正常情况下，这绝无可能。现在知道，医生的遗传基因经过改造，已与一般人不同，受到特殊细菌的定向攻击，无法抵御，感染疾病，纷纷死去，这才给了病人以机会。医生吃这苦头，乃是因为他们人工干预进化，搞过了头。作为医生，本该心存敬畏，韬光养晦，谨言慎行，孰料却极尽张扬，跋扈恣睢，不加节制。于是有了今天。病人取得胜利，乃是柔弱胜刚强。因此即便不是爱老，也终有另外一人，来发动这场反叛。

　　肛肠科主任有气无力道：“等弄到万能治病仪，医生的病就能治了。”

　　卢梭嬉笑着打了医生一下：“万能治病仪原来是为医生准备的呀。你们脱掉白大褂，还剩下什么呢。”

　　你低声问：“万能治病仪到底在哪里？”

　　肛肠科主任脸上闪出惧意：“院长知道。我们在等院长来。”

　　冬露道：“不要等院长了。加入我们吧，跟病人一起，才能找到万能治病仪。”

　　卢梭说：“咯，病人有免疫力，病人是健康的，病人是医生……等找到万能治病仪，就砸了它。”他力士举石一般，显摆夺来的白衣，像节日盛装。

　　医生吓得往后缩去。他因为没了制服罩身，毫无防御力。爱老谐笑耳语你一番。原来，不仅脱掉他们的衣服。你一时怔住，却不敢违命，只得硬着头皮，让病人把肛肠科主任绑住，投入减压室。这本是为研究太空病而设立的实验空间。医生知道要发生什么，杀猪般嚎叫，立即表示愿做病人，万能治病仪也不要了。爱老说：“并无他意，只是要验证医生与病人有何不同。这一直是个悬念。”你还在迟疑，卢梭已急切按下按钮。“瞧瞧知识贵族的即兴表演吧！”他兴奋喊道。

　　室内空气被抽掉，但不是一下抽尽，而是一点点流走，发出嗞嗞声。肛肠科主任开始出汗并扭动头颈。然后出现了痉挛。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然后减慢。他失去知觉。他的肚皮忽然爆裂开来，流出绿黑的一节节肠子。原来医生这么脏啊，平时被白大褂遮住看不见。这比死更值得展示。但这时医生仍没死透，又抽搐几下。病人们围观，刚开始害怕，有的甚至不敢睁大眼看，却很快如痴如醉，又手舞足蹈，就如原始部落的猎手们观赏一头被捕来屠宰的鹿。卢梭忍不住手淫，又按倒一个病人，骑在背上，撕开白衣，由后插入。其他病人则轮奸护士。现场混乱而热烈。

　　你咽喉中有异物感，仿佛自己被关在里面，该死的，是你而非医生，转而却觉出诗情画意，仿佛春游，其乐融融。终于亲见医生是怎么死的了，这回不再是幻觉。这操弄生命的魔术师，就这么轻易死了，像从衣褶里掸去一粒微尘。虽说或已分岔进化为不同物种，但死时跟病人没有两样。不是神，不是妖，也不是外星人、生化人或机器人。他们升级了自己，却尚未摆脱肉身。

　　在你眼中，医生曾经是主导和控制他人躯体及精神的神秘术士，每天迫使患者面对苦难现实并表现出挑战疼痛和死亡的勇气，要求病人在亡灵之池中进行自我救赎，而他们借此升级成为红十字加持的牧师，医学也化作通往奇迹的神圣天梯。在威风凛凛的白大褂面前，无人敢说三道四，冒渎圣灵。此时看到，他们连自己也救不了。你才明白为什么爱老一定要找到活医生。这是要彻底打碎病人心中残存的幻影，那正是亡灵之池烙下的痕迹。

　　你想，爱老到底非同寻常，他破除了盛行的迷信。是啊，病人本是世间秽物，是宇宙中的垃圾，看看他们的肉体，就恶心欲呕，亲人也唯恐避之不及，医生却视为盘中餐，把摆弄这包腥臭脓血，当作毕生最大嗜好，这正是变态反常，却受到崇敬和追捧。说到衰老死亡，此乃自然界规律，是物种选择和淘汰的机制，属于天道，造物主绝不会轻易放弃，医生却锲而不舍改变它，令活人长寿，让死者复生，就如制造永动机。除了疯狂的人类，别的生物不会去做。爱老看清楚了，一切疯狂和反常的终将灭亡。医生的结局，早早由自己的行为预定了。他们竟然复活亡灵，这已突破自然法则的底线。因此，亡灵一旦重生，要做的不就是这种事吗？难道早先没有想到吗？可别怪病人哟。病人看死，跟医生看死，全然不同。

　　处决肛肠科主任后，卢梭又干掉几名临床医生，解剖了他们的尸体，并叫来别的病人协助，但有人仍然不敢，似乎还不习惯。他们以前都是被医生解剖，还没有解剖过医生。要完全清除亡灵记忆，还需要时间。最终也没有发现医患有何实质性差异。

　　冬露对每一起死亡，详细观察，提取资料，做了记录。这些经验和知识，难以从查房中获得，她成了最大获益者，喜不自禁。医生之死满足并鼓舞了病人。像是终于证实一个事实，大家松了口气，仿佛第一次获得了医疗自信，石榴籽一样，团结得更加紧密，目的性更为明确，便一鼓作气，去搜寻更多活医生。不仅剥下衣服，还要看他们的死样，见证亡灵现象并不是病人身上独有的。只需要一点点暴力，就炼成催化剂与黏合剂，让大家步调一致，朝着一个方向前进。自打住进医院，做这事的欲念便积聚了。医院以它内在不灭的死本能，塑造了对立而统一的医患共同体，他们在斗争中取得和谐。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