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花之特攻队
14.花之特攻队
爱老向病人作动员:“……说到医院的前途,只能由病人掌握。何谓病人?就是已然出生入死之人。医生追求的不过是电冰箱、汽车和房子。他们自诩无所不能,紧要关头却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这就是太懂生命了,把活下去这种事情,盘算得太过精明。所以他们才是怕死鬼,他们才最该死。亡灵怕什么呢?连医生也不用怕。没死的患者受到病房规矩约束,但这管不住死过的病人。不过我们还是要从医院的旧人中留下一些为我所用。好奇心的存在,自有它的道理……”你心想,这指的是冬露、主编和护士吧。
爱老下令向医生盘踞的纵深发起攻击。病人高唱:“使节临戎,守令御寇。武夫健壮,拱听指挥……”意气风发,左冲右突,既笑且闹,就好像来到迪士尼世界。他们被药物压制住的欢乐天性受到激发。
“我们在火星上的什么地方?”你问《老年健康报》主编。这人因为带领病人找到活医生,成了有功之臣。
“好像是西半球的塔尔西斯高原,具体说来,在作为制高点的盾构火山帕弗尼斯山上。”主编使劲想了想说。
“为什么要把医院建设在这里呢?”
“不清楚。像在翘首以盼什么哟。”
“所以说,究竟是在等待什么呢?”
“不清楚。圣迹灾难,皆有可能。”
“火星上除了医院,还有别的吗?”
“没有出去过,不知道还有什么。”
“难道没有对外部环境做观察吗?”
“不让观察。据说外面也是医院。”
“为什么在火星上建这么多医院?”
“……或许,亡灵实在太多了吧。”
“我们真的被一场灾难杀死了吗?”
“此事讳莫如深,不让医患讨论。”
“爱因斯坦、卢梭和韦伯,历史上确有其人?”
“说不清楚。”
“我又是谁?”
“医院档案中应有记载,那是亡灵的脚本。但我也未见过。”
“真的用先进的医疗技术复活了死人?”
“堪称第一次把死与活缝合在一起噢。”
“才第一次吗?为何这样?”
“因为这是三〇一基地嘛。”
“听着颇似洛斯阿拉莫斯。”
“那是研制细菌战武器的。三〇一也搞这玩意儿。火星,在希腊语里,也叫战神之星。”
“我听说了,战争还在继续。但这是为了和平。”你愈发心惊肉跳。战争成了一个无底洞。但包括爱老在内的病人均没提起第二次世界大战或第三次世界大战。他们不是战斗中的士兵吗?
“战争嘛……”主编支吾,“能来这里的医生都擅战。军人嘛。院长是位少将。医生的孩子跟邻居家孩子打架,就说,我是三〇一的!别人便吓傻了。医生家属坐通勤班车,对司机也很横,要开到哪里就开到哪里。病人送礼都送不过来。”
“就是这帮家伙夜以继日折磨病人吧。你也这样吗?”你不知道,到底是该感激医生,还是要憎恨他们。毕竟是他们让你复活了,然而不仅未能免除你的灾厄,还令你身陷更大痛苦。你却不知道自己生前是谁,也无法决定不来这个世界。
“不,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我天天编报纸,当院委会的传声筒,从来没有自己的主张。现在才找到了做人的感觉。我要向大家学习做模范病人。”主编热情地紧紧拉着你的手。你感觉冷飕飕,心想他或许也是一个死人。
但坚如磐石的三〇一基地首先自我崩解了。这意味着宏大的治疗计划失败了吗?你无法确定,病人发起的暴动真能带来和平。像医院建在帕弗尼斯山上一样,这后面有着连病人也不知道的目的。你欲提醒爱老,危险比预料的严重。你亦犹疑,病人能否拿下火星上其他医院(如果真有的话)。那儿的病人是否也暴动了?真正的决战会不会在病人与病人之间展开,围剿医生仅是一场前哨战?……但你不敢说。你还没能摸清亡灵的行事规则。他们如医院一样,也不稳定。
病人来到消毒间。门从内锁闭。你让大家喊话:“你们被包围了。赶紧交出白大褂。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病众手臂和手臂锢钳,高高低低竖起长长身子,像头长了许多骨节的大怪兽,嘿唷嘿唷,合力撞门。他们玩得高兴,门就被撞开了。才看到,只剩一小撮活医生,躲在同伴尸体后面,蛆一样蠕动。
这回病众不再迟疑,跟着卢梭,上前羞辱并殴打他们,刚开始打一下,退一步,然后群起而上,乱拳纷飞,又剥下白大褂,给自己穿上,鼓鼓囊囊,如胖大象,互相打量,指指点点,拍手称笑。“瞧,像不像医生呀?”“像噢。”“不是像,就是呀。”“那就给大家治病吧。”“不是没病吗?”“但现在我们是医生了噢!”“是的,是的,需要治个病来做证明……”“你有病,你有病!”“必须治,必须治!”病人们撒疯般嬉笑追逐,把玩乐推向高潮,又颇严肃庄重。
忽然又有活医生现身。他们知道藏匿不住,就干脆冲出来。以整形美容外科大夫为主体,纠合了皮肤科和耳鼻喉科余部,排成方阵,动作齐整,身板僵挺,面无表情,迎向病人。“干什么,干什么。”他们发出濒亡者的颤抖低音,“难道不痛了吗?快快回病房,等医生来治!不吃药没法活。”
爱老爽朗大笑:“瞧,这帮家伙自身难保,还说我们要死呢。也不知我们早已死了,还用得着吃什么药呢?如今谁不能做医生呀。”病人齐唱:“谁不能?谁不能?”冲医生说:“脱衣服,脱衣服!”又拍打四肢:“穿衣服,穿衣服!”但前排病人停下来。他们看到,医生手执武器——高尔夫球杆。病人之前死得浅,忘记了曾见过这东西,以为是比手术刀更厉害的医疗器械,顿时慌乱,未及交手,就发声喊,转身逃掉。
“喂,花之特攻队呢?”爱老沉着镇定发出指示。“我们在这儿,我们在这儿,一直跟随着呢。”冬露满怀豪情率领护士们上来,肩上扛着箱包。“该你们冲阵陷阵了!”爱老下令。由女性组成的花之特攻队替换了打前锋的男病人。她们不仅最清楚医生的底细,且具有别样的威慑力。女人们动作划一地打开箱包,把干货抛撒在地:花圈、鲜花、水果、针线、健身器、轮椅、洗洁用具、便盆、轮椅、盗版书、出口转内销服装、化妆品、骨灰盒、棺材、假发、鞭炮、棉被、望远镜、指南针、手电筒、笔记本、贺年卡、水果刀、切菜刀、佛珠、观音像、指甲钳、旧电视机、二手收音机……
病人们见此,才慢慢回味过来,喊道:“哦呀!”医生则看呆,扔下高尔夫球杆,去拾捡它们。果然不是合格的士兵。冬露雄赳赳一招手,男病人重新上前,抛出尼龙网把医生套住,又拾起高尔夫球杆打去,当场死伤不少。整形美容外科主任被活捉。
医生颤声道:“我辞职,让你们来做这主任。”
冬露嗤之以鼻:“骗子。晚了。现在谁稀罕。”
医生说:“误会,误会。我们本不想跟病人为敌,而要跟院长办公室对决。我们跟病人是一条战线。院委会和秘书班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他们既压迫病人,也欺负医生。不行贿的话,连军衔也晋升不了。所以没法打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们受够了。”
主编阴笑:“我知道你是院长手下最唯命是从的,天天溜须拍马、卖力表现,想做院长助理,是吧。”
卢梭剥掉整形美容外科主任的衣服,用高尔夫球杆抽他。“打他阴囊。”一个病人说,“有一次就是这家伙给我开刀的,因为我送的钱不够,他就把我的屁眼儿缝了起来。”另一病人挥动球杆:“还是打他脑袋吧。有次他用猴子给我做CT扫描,猴子昏了过去,他竟让我给猴子做人工呼吸!”又一病人道:“是啊,为了让猴子心情愉快,便于进行实验,他还让我帮猴子手淫。”
医生痛哭:“不要打。我是功勋大夫呢。去宣传栏看看吧!我一生淡泊名利,播撒智慧,勤奋耕耘,追求卓越……我挽救了千百人的性命,把美丽与活力带给病人……没有我,你们今天怎能容光焕发重整旗鼓……”
卢梭继续揍他:“你还要说自己是无私无畏的使徒吗?”
主编踩上一脚:“我再揭发一下吧。整形美容只是幌子。医生都是疯子。这位做梦也想造出完美新种族,为此抛妻别子来到火星,把这冷僻地方当作绝好试验场,因为在别处不方便做违反伦理道德的事。我听说,他杀死了三对双胞胎病人,解剖了他们的尸体,以确定遗传基因的控制机理。他把毒素注射到病人体内,还把他们扔进冰罐,然后记录死亡细节,包括昏迷的过程,乃至临终前喉头的颤动和下意识的呻吟……好吧,我说完了。这才是火星医院的真相。”
却有一个病人小声叫唤:“哎哟,好疼……已经跟他预约了肝脏移植手术。”卢梭听见,便揍这人:“你真有病吗?我给你治治。”那家伙吓得不敢再说。他大概还徘徊在前世的记忆中,没能跟上形势的发展吧。
你恐栗心忖,整形美容外科还移植肝脏吗?你觉得哪儿不对,重新向梦境坠去,仿佛又要落回亡灵之池。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不敢去想。大家都看你,催促你也动手。你就打了医生一下。病人才争先恐后,把医生打死,证实自己有此能力。弱的衰的,胆小的怯懦的,都动手了。这也是表演给爱老、冬露和护士看的,显示自己已经不是亡灵。大家又一鼓作气,占领更多治疗室和手术室。这时发现了四维打印机,巨人般排排矗立。病人便将其捣毁,高兴地说:“这下拔掉了根子,我们再不会被复制了!亡灵做到今日,就到头了!”仿佛终于解脱了生与死之苦。
然后向院长办公室发起攻击。变态反应科的残余医生负责此处防守。只有他们,似乎还记得自己的军人本色,不顾伤病,利用死去的医生尸体筑成简易工事,布置了电击器和铁丝网。你率病人冲锋几次,竟无法突破。你郁闷地说:“这些医生不一样,他们更像亡灵!”爱老生气道:“吾儿,如何这样文艺呢?歌词写多了吧。医生把生死缝合在一起,现在我们要来个大拆线。杨伟兄,你得学会这招哟。我们已经乘上了驶向和平的直通车。”
花之特攻队呱呱拍手:“格瓦拉,格瓦拉!”冬露率领护士们又一次上前,从箱包中取出“拆线”工具:髓腔绞刀、骨刀、骨钻、骨撬、复位钳、弯棒钳、支点钳、穿刺器、钢丝剪、弯曲扳手、峨眉凿、隧道锉……几名年轻护士身携火种,引燃医生藏匿的氧气瓶,以身殉爆,炸掉病区。血肉横飞中,医院穹顶摇摇欲坠。更多白蚁机器在浓烟中移动过去修补。你心潮澎湃而无动于衷看着,如见梦幻泡影电光石火,医院的本相一点一滴显露出来。
跟随花之特攻队冲锋,病众终于突破前沿防线,山呼海啸拥入院长办公室,发现又是一处洞天。它被改造成了一个内部餐厅,装修气派豪华。墙上挂满奖状、勋章和饰物,还有一幅浓墨重彩的洛克菲勒半身油画像,沿着墙壁堆放着比砖头还厚的外文医学图书。
一场生日宴会正在举行。血淋淋的手术台充当饭桌,摆满酒菜,有油炸蟋蟀、蚂蚱和蚯蚓,均是医院农场的出产,没想到此时还能被医生享用,主食则是一具人尸,已被吃得不成形。未见院长,只有三〇一基地的教导员,以寿星身份坐在主座,周遭陪吃的,是几名护士及医院总经济师、总会计师和总务部主任。看到病人打来,除了教导员,其余人一溜烟钻到桌下。教导员稳坐如钟,竟无惧色,笑道:“也是来给我祝寿的吗?请坐!”爱老就带领大家围着手术台坐下。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