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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于义同的办公桌上放了个扎着蝴蝶结的盒子,他一探手,把里面的小东西捏着脖子拎了出来。是个小狗崽子,皮毛热乎乎的,畏惧得露出白眼来。
“丑死了。”于义同嫌弃地将小狗崽子丢回去。
“它可乖了,哥哥,你别嫌它。”
他的办公桌前还坐了个衣服上也扎着蝴蝶结的丫头,是他母亲的表哥的女儿。听他母亲说,两个人小时候见过面,一起祸害过老家曾外祖母的菜园子,可于义同根本不记得了。
这丫头个子很高,身段也苗条,可苗条得不柔软,面皮也算白净,可白净得不鲜亮,一双眼睛睁得也挺大挺圆,可眼神呆笨笨的,没有风情。
“拿走,拿走,”于义同颇不耐烦,“你给我这么个丑东西干什么?”
“哥哥,”那丫头却牛皮糖似地扒着他的衣袖,“你养着它呀,让它给你当警犬。”
入夏时节,于义同就让他老爹给他补了一个缺,在城北警局做了个小队长。说是小队长,其实也就是个寻常听呼唤的小警员。老于是个颇明白的人,压根不搞什么望子成龙,就指望着于义同别再给他闯祸,好好活着就成。
这职位虽不高,却合于义同的脾气。平日里,他带着手底下几个能骗会唬的小警员,在城北大街小巷里大摇大摆地晃荡几圈,也觉得自己颇为威风。
城北大概是淞浦最寒酸的地段,紧挨着许多河流改道留下的淤泥和浅滩,什么用场也派不上。城西挨着内陆腹地的肥田,城南挨着沿海绵延的渔场,只有城北守着这些淤泥,船也不好走,地也不好种,除了一些传统的生计,就几乎是倚赖着供应驻扎在此的第九军过活。
第九军军长据说是个老资格,和曾伯龄差不多同辈,可是脾性古怪,有时竟不肯受人的提携。中央军在淞州落脚以来,许多封官加赏的事情里,都没第九军一点好处。就连分派驻地,他们也领了最差的。可第九军这位军长的修为大概是足以登仙了,就这么着,他也不急。
先前联合会的连年战事里,几乎人人都知道去请战洪州——且不说是不是贪图那份功勋,好歹也要表一个忠心。只有这位军长岿然不动,仿佛把他守荒地的职责看得比天还大。连城北的居民都暗暗议论,这位军长摆的是将军老爷的谱,是打算倚老卖老,混吃等死了。
“于公子!”一个小警员按着帽子跑进来,“又有学生来闹事了!围在公共体育场喊口号呢!这回的人更多了,我们这么几个人,怎么管呀。”
于义同却不当回事:“你急什么?有军队在,还怕他们乱出天去?让他们先闹,等闹累了我们再去。”
“可那第九军管过什么事呀。”小警员哭丧着脸。
这话倒是没错。
自从六个多月前东洋海军在墨州登陆,舰队南移至淞州附近海面,中央军政府所辖各州各地的学生们就都先后地闹起情愿来,要求中央军派精兵出击御辱。听闻政府大楼附近早已调了军队护卫,警局也抓了许多学生代表。这些学生代表都不一般,坐在监狱里还要和警局谈条件,把老于都忙得焦头烂额。
只有城北风轻云淡。学生们爱在这里闹,就在这里闹,谁让这里和墨州离得最近呢。何况这里偏偏还有个适合他们发挥的体育场,以及那好似闭关修炼、不问世事的第九军军长。
体育场早已经被学生们围满了,他们举着标语,喊着口号。
“……第九军的将士们!你们不止是中央军的将士,还是中华的子弟!墨州有难,更应当亲爱团结,御辱于外……”
在喊口号的学生当中,有一个人站得最高,对着第九军的驻地嘶声力竭地发表着演讲。
“御辱于外!”学生们齐齐地喊,“保卫领土!”
第九军的营地距离体育场并不远,这喊声如雷贯耳,那营地却是悄然无声,只有一个站岗的士兵在岗亭站得笔挺,充耳不闻,纹丝不动,淋漓尽致地展现着第九军一贯的风格。
学生们闹了一下午,直至暮色渐起,才在警员的驱赶下陆续散去。
街市慢慢恢复了宁静,往来的居民和小贩才又听见了那营地里的动静。
“一,二,三,四!”
来来去去就是这一齐喊口令的声音,每天清晨、正午、傍晚,都会准时响起,喊得干净脆爽。
“呼——”于义同收起警棍,召集身边的小警员,“好了好了,好回家了。”
“于公子,你妹妹还在警局里。”有个小警员提醒他。
“对对对,”立马有人献殷勤,“要不我去把小姐接到于公子家?”
于义同立刻暴躁起来,用肩膀狠狠把人一撞:“你接上她,带她回她的破学校去,还有她的那只丑狗!”
“嘭。”
“咚。”
明明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于义同却在睡梦里听见惊人的声响,像是有人敲打一面巨鼓。
怎么回事?他迷迷糊糊地想,难道是打雷了,要下大雨?
正这么想着,他果然听见了雨声,噼噼啪啪的,还夹着奇怪的呼啸声,像是放烟花。
于义同勉强睁开眼,就看到窗棂上一闪,又一闪,果然像是有人放烟花。他木愣愣地看了片刻,忽然一翻身跳了起来,扑到窗前。
半扇黑夜被映得通红,那划过天空的不是烟花,而是炮火!
于义同目瞪口呆,从窗前退后了一步。
“打仗啦!打仗啦!”
四周渐渐喧闹起来。
“快起来,快逃命啊!”
“逃,这怎么逃得掉?”
被吵醒的人越来越多,夹着小孩子的哭闹。
“……还有当兵的顶着呀!”
“那个将军老爷,他哪里顶得住!自求多福吧!”
于义同回过神来,他惊惧地喘息着,手忙脚乱地穿戴好,提起警棍往警局办公室里去。
警局里几个值班的警员已经不见了,灯却还亮着。于义同搁下警棍,先拨了电话回家。那边隔了一会儿才接通,他等得心忧如焚,立刻着急地大叫:“爹,打起来了!”
“什么打起来了?”那边厢老于说话还带着睡意,紧接着却也暴跳,“你又闯祸!”
“不是我!是军队,军队打起来了!”
听筒里一时又没了声音,老于不知是没听清,还是在纳闷。
“第九军!”于义同简直要喊破喉咙,“第九军开火了!”
“第九军?”老于这才惊讶了,“第九军没有被宪兵团接替吗?”
“什么?”于义同全然不知道老于这是在说什么。
可老于又不吭声了。
“是同同?怎么了?”妻子在老于旁边问着,就想抢话筒。
“说是第九军开火了。”老于不耐烦地拨开她。
“开什么火?对谁开火?”
“还能有谁?当然是东洋人!”
“啊?”妻子惊得失色,“东洋人不是在墨州吗?还隔着半个淞州,怎么就打到淞浦城了?”
是啊,怎么会呢?
老于心里一沉,不由叹了一句:“完了。”
前两天的饭局上他才听人说过,军委是主和的,东洋人的海军厉害,偏偏中央军海防薄弱。原本出州一带还有一批精锐,可是自从出州海防的张峥嵘出了事,这其中多半的人都受了牵连,恐怕难以一战。为今之计,只有许以利益,仍与东洋外交友好,才可得喘息之机。
有许多军官是不服这个决定的,连连进言上书。第九军军长裴砺出也是个坚决的主战派,甚至认为唯有主动出击才有震慑之用。他的资格老,脾性刚硬,军委怕他搞出来个“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已经下令用宪兵团接替第九军。
若是第九军在,淞浦城北或许还可支撑片刻,可现在只有一个宪兵团——
“爹!”那边于义同又大喊起来,很是激动,“爹,第九军!第九军升军旗了!”
在炮火映亮的长空下,正在纷乱逃跑的居民当中,有一个小男孩趴在父亲肩头,在枪炮声中捂着耳朵。突然,他松开一只小手,在空中遥遥地抓了抓。
周边几乎没有人比他更早看到,就在仓皇的人群背后,在第九军营地的上空,除了原先挂着的中央军政府旗帜,又缓缓升起了一面军旗。
这面军旗不是第一次在硝烟之中升起,上面缝着的书写部队番号的白布明显地发乌。
中央第九军。
此时没有人能凭目力看见那旗帜上的番号,而在那些已悍然出击的第九军将士心中,这五个字却是他们正在捍卫的荣耀。
升旗的第九军战士将绳结拉紧,转身站在了军长身边。
“裴军长,”宪兵团团长的视线从飘扬的旗帜落回裴砺出身上,“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守城不出呀。”
“冯团长果然恪尽职守,”裴砺出年逾四十,看上去风华正茂,他的头发理得很时髦,眉眼含着快活的笑意,唇上蓄着俏皮的小胡子,不像是个军人,倒像是个小开,“请宪兵团继续在营地执行命令。第九军也要履行自己的职责——自从驻扎此地,我们坚守的命令就是保卫国土。”
“这……”冯团长很是为难,“裴军长,你向军委打的报告还没有回音。换防期间,不等命令就贸然出兵,这怕是要担责任的呀!”
“没错,很是,”裴砺出笑着,微微颔首,“不过,晚了。”他将两手一摊,仿佛同情地看着冯团长:“升军旗,就等于告诉面前强敌,以及身后百姓,第九军仍在。说出口的话,岂能再收回去?”
冯团长微微一怔,脸上的愁容顷刻一扫而尽,竟似讶异。
“更何况,”裴砺出意气风发地看向临海长空,“升军旗,就是告诉我第九军将士,此战只进不退。”
一排炮弹呼啸着从海防阵地上升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像是在证实着这位军长的决心。
冯团长是淞浦本地人,来换防前就听说了裴砺出不少传言,不外乎都是说他性情孤僻刚直,长期消极避战,在中央军内部也为许多人看轻。这使得冯团长心中成见颇深,即便面见了裴砺出本人,并未受到什么刁难,也一直不敢放下戒备。
几日来,裴砺出都表现得很有风度,只是坚持部署在海防炮台和河滩的兵力不到最后时刻不能撤出。此举虽小,却仍令冯团长颇为不安,生怕他搞什么小动作。而此时此刻,冯团长才幡然醒悟,裴砺出只是在担心东洋舰队会趁换防之际突袭罢了。
从头到尾,都是他冯某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个传言中一无是处的将军老爷,此刻站在第九军军旗之前,竟是全然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全团集合!”冯团长一声令下。
裴砺出身旁的战士立刻端起枪:“你们干什么!”
冯团长连忙抬起一只手示意:“裴军长,淞浦是我的家乡。宪兵团愿与第九军并肩作战!”
“怎么?”裴砺出推开身旁小战士手里的枪,笑着揶揄,“冯团长不执行命令了?”
“他妈的狗屁命令!”冯团长大骂着,居然从一个老油子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直肠子,“不出兵,怎么守得住城?”
城北的激战持续了整整二十三小时,又因为一纸停战协定而陷入了寂静。
随后四天内,越来越多的舰船在淞州附近的海面集结。
天气很晴朗,第九军也处在停战修整的宁静之中,但将士们心里都很清楚,山雨欲来,他们随时都要准备投入下一次战斗。
“连长,你可真倒霉。”
沿海炮台阵地里,一个小排长仰着脸看天上的云彩,细碎的云絮铺展了半面长空,在明朗的平和之中,竟显出一种浩荡的恢弘。
他身旁就站着他的连长,也是个年岁不大的青年,黑发浓密,脸上都是短短的胡子茬,颇有几分不修边幅的模样。可即便这样,他的长相也很是精神,侧脸仿佛刀削一般,从耳垂向下巴扫出两道阴影,一双黑眼睛总仿佛在沉沉地思考和计算,带着几分幽深——不是那种令人惧怕的幽深,而是一种安全可靠的、甚至引人深陷的幽深。
“我怎么就倒霉了?”他看着自己口无遮拦的下属,面色有几分不善。
“你看啊,”小排长还就认真给他分析起来,“你好端端的从军校毕业了,分到老家的驻军,这是多么好的事!偏偏你就又给调到淞州来,又得背井离乡,这就倒霉。调来淞州吧,本来也有很大概率是个好事,偏偏你又进的是第九军,条件最差,训练最苦,这也倒霉。最最倒霉的,你刚来就这么几天,竟然还就真打起仗来了,你说你倒霉不倒霉?”
“这有什么倒霉的?我自己愿意来淞州,自己愿意来第九军,毕了业,打第一场仗就是这么痛快的大仗,我顺心得很。”
“好端端的,你非得来淞州干嘛?图个什么?就算是为了升官发财,你也不该来第九军嘛。”小排长很是纳闷。
这句话引得他的连长叹了气,微微偏开头,似乎回忆起了旧事。那双幽深的黑眼睛映出碎钻一样的光,闪烁着淡淡的怅惘。
“找人。”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找什么人?”小排长来劲儿了,“男人还是女人?”
“有你什么事?”
“哎哟哟,那这就是找女人了,”小排长胆大包天,刮着脸颊羞他的连长,“连长,我知道你口袋里装了两份遗书,是不是一份给家里,一份给女人?还不承认呢!”
只见他的连长很坦然地抬起头:“是我的爱人。”
“哎哟哟,真不羞。”小排长还是摇头晃脑。
“我有爱人,你没有。请问我有什么可羞的?”连长带着几分讥诮甩下一句,“你先羞一羞自己家信里的那一手i狗爬字!”
小排长讪讪起来,他确实写了一手i狗爬字。他的连长果然是个好好念过书的人,人长得齐整,一手字也写得工整,一笔是一笔,漂亮得几乎不该是个武人的字。尤其他写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更是有一种因熟稔而显出的舒展。
江城。
江字的三点水也能写出篆刻的锋锐,城字的最后一勾总是拖得略长一些,带出一笔遒劲的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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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我终于正面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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