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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啧啧啧。”
傅乐群低头看着桌上一封辞呈。
自从他在湘州发出通电,宣布和平协议,已经过去一年有余。虽然在洪州和湘州交界处发生过几次交火,楚州和湘州的投诚部队也爆发过一次小规模的叛逃,但湘州的确也在这短短一年之中得到了休养生息。有关他傅乐群的功过,或许将有不少争议,但那些都尽管留与他人评说,他自知生而为人,必有自己的局限,也并不执著于要做一个声名无瑕的英雄。
“我说,”他为表尊重,放下了烟斗,“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你怎么这个时候不干了?”
“辞呈里都写了。”裘灏坐在他对面,扬扬下颏,示意他自己看。
“我才不看这东西,”傅乐群把字纸推开了,“你还认我这个三哥,就跟我讲老实话。”
裘灏很不乐意的样子:“你还要听什么老实话?”
“你不说?”傅乐群冷笑,“以为我不知道?怎么?他回来了,你就又要归隐田园了?”
“跟这没关系。”裘灏生硬地说着。
“没关系?哼!”傅乐群拍着桌子,“我都听说了,你们裘家要改木匠铺子了。你整天在家里给他敲桌子打板凳的,连正事都不想做了?”
“他现在要好好调养,正需要人照顾。”
“我准你一个月的假,照顾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
裘灏沉默片刻,道:“丹州大势已去,我没什么可干的了。”
“怎么没有?你当初怎么说的,什么安定天下来着?日后联合会收复蛟川,你还可以出一份力。那里的百姓可没有忘记过你二十九军的威名。”
裘灏并不答言。
傅乐群叹了口气。他明白裘灏仍有心结,虽然跟随他投诚,但却并不情愿立即调转枪口向着旧日同僚。
“你就算是为了他,也该继续留下,”傅乐群谆谆告诫,“联合会的作风与丹州不同,不用我说,你也该知晓一二。到底要有些倚仗,才能放心。你现在卸下担子回去,做一个无官无职的平头老百姓,当然一身轻松。可是世事无常,倘若有一天有用得到权势的地方,你怎么办?”
“呵,”裘灏却又很恼人地冷笑出声,“三哥,就拿我以往的境遇来说,我什么时候得过权势的好处?又在权势之下吃过多少苦头?你说得对,世事无常,我又怎么知道,这些权势究竟是能保全他,还是有一天反而更加害了他?”
“你不要和我辩这些虚的,”傅乐群拍桌子,“你糊涂啊?就只说过日子,你自己说,是不是留在我这更有保障?更能过好日子?”
“三哥,”裘灏却还是冷笑,“这就该问你了,是你说要让湘州平安兴旺。既然是平安兴旺,我不管在湘州做什么,都该能过好日子。否则,就可见你这句话心不诚。”
傅乐群真是有好多年没体验过被他气得想打人的心情了,一时吹胡子瞪眼。
裘灏却四平八稳地坐在那,抬手看了看表,果断鸣金收兵。
“我该回去了,”他说,“家里该做好饭了。”
推开里院的门,裘灏就见院子里满地都是散乱的木材,还有刨刀、凿刀、锯子之类。他垂手归置了一下,踏上廊阶,撩开软厚的门帘,就闻到汤饭香气。
“哥儿,回来了?”嬷嬷在桌旁盛汤,递给身边坐着的人。
那人接过碗,却笑:“嬷嬷,你怎么还叫他哥儿,他都这么老了。”
嬷嬷听得直摇头:“哥哥儿,真是惯得你。”
“你怎么还让嬷嬷给你盛汤?”裘灏有些不悦,“外面的木材我早上是归置好的,你又乱动?”
“盛一碗汤,怎么了?”嬷嬷说着,又盛了一碗,递过来,“这是你的。”
“我自己来,”裘灏说,“让他也自己多做一点杂事,不要总是坐在床上就不动了。”
“怎么能怪他?”嬷嬷不客气地道,“是你给他打了一架床边用的桌子,他自然乐得不下来了。”
“那是养病的时候,”裘灏很是严正地,“现在医生说了要多锻炼。今天我出去的早,让你出门走步,走了没有?”
那人不说话,嬷嬷也不说话。裘灏立刻明白了。
“你都三十多了,还不听话?”他无可奈何。
“我都三十多了,为什么还要听你的话?”那人理直气壮。
“好了,”嬷嬷虎起脸,“你们慢慢吵,菜都冷了。”她搁下汤勺,撩了一把围裙擦擦手,脸上却露出笑意:“我往别院里去看看太太,你们吃好了,哥哥儿洗碗。”
听了这话,那人倒是乖乖点头。
等嬷嬷撩了门帘出去,房间里就只剩下杯盘碗碟的声音。裘灏看着面前的人,虽还是面庞光洁,眉眼润泽,唇红齿白,却总觉得他比以前更为清瘦,让人看着心里不是滋味。
“干嘛凶巴巴地看我?”那人道。
裘灏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凶吗?”
“还用问我?你自己说!”那人把勺子搁在汤碗里,像是又开始赌气了。
也许是凶的。
那人自从回家,就还是常常不听话。早上不起,晚上不睡,让他按时吃饭他就是不按时,让他不要熬夜他偏偏要熬夜,甚至还为了好玩去动院子的木材工具,一不留神就削去了小半块指甲,又把脚趾砸得淤血。裘灏几次没有按住脾气,连带着把分别几年里他不听话的事情一起算上,说了他几回,说得狠了,又惹得他眼泪汪汪起来。
“是我不好,你不要赌气,”裘灏只得叹气,顿了顿,又道,“人老了,脾气就会坏。你别嫌哥哥。”
那人一下子就软和了。
“我没赌气,”他拿起勺子,垂着眼睛,目光粼粼,“我也老了,不嫌你。”
起先裘灏听他说自己老了,知道是玩笑,却也多少有些不舒服。但此刻听他说自己老了,却更受不了。
接他回家当天晚上,裘灏给他洗澡的时候,一打眼就仿佛看见他头顶有几丝白发,还以为是看错了。他立刻扳着他的下颌,让他微微低头,还伸手去拨了拨,却发现那真的是白发,不是灯的反光。
“怎么了?”那人还不明所以地低着头。
“没事。”裘灏揽着他的肩膀,在他头顶吻了一下。
餐饭简便,两个人也不怎么说话,很快就吃完了。
“我来洗。”那人说着,就要收拾碗筷。
“不用收,”裘灏忙按住他的手腕,拢拢他的衣襟,牵着他往外走,“你在院子里走满九百步,再进来。”
“不用收吗?”那人很疑惑地问着,还在回头看。
裘灏把他领了出去,往院子里一指:“开始。”
监督着他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转了几圈,裘灏才回去房内,收拾了碗筷,一起搬到厨房里,挽了袖子洗涮。
眼见就要洗完了,忽听有人在背后叹气:“哥儿,你真是惯得他。”
裘灏一时不防,回头看时,却是嬷嬷回来了。
“你只是嘴上说他,连个碗也不舍得让他洗。”
“天冷了,水凉,”裘灏理所当然地解释,“他又伤了手指。”
“削了一块指甲,多么了不得的事?”嬷嬷嗤笑一声。
两人一起归置了碗碟,裘灏走出门去,却见那人已不在院子里。他以为是他又偷懒,找到他房间里去,也没见人影。他又满院子里找了一遍,惹得家里人都不安生。
“有什么可找的?”嬷嬷道,“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能再逃家吗?”
裘灏可算是想起他这个老毛病了。
踏出大门,还没走完一条街,裘灏就看见那人正沿着路边往前走。
“毛毛!”他带着气,不假思索地叫了出来。
那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转身走得更快了。
裘灏顿时火冒三丈,几步追了上去,把人拉住了:“你去哪儿?”
“我能去哪儿?”那人莫名其妙,“不是你让我走满九百步的吗?”
裘灏顿时僵住了。
纵然有一脑门子的火气,也只好默默按熄了。
深秋的午后,阳光澄澈,街边的小生意不算热闹,看见有人经过,便都热络地招揽。
这边叫着“冻米糕”,那边嚷着“甜雪枣”,还有唱出来的小调“扯麻糖咯扯麻糖——”
裘灏看着那人往扯麻糖的摊子上扫了一眼,便问:“毛毛,要吃吗?”
那人“唰”地红了脸,小声道:“你不许这么叫我。”
是了,裘灏倒是一时忘了,他早就长大了,在外人面前,不愿意让人称呼小名儿。
“那我叫你什么?”裘灏笑着,却逗他,“让我也叫你温先生?你又叫我什么呢?”
“你就叫我温潋秋,”他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我叫你哥……裘灏!”好险改了口,他又羞得耳廓也红了。
“呵,”裘灏早已笑了出来,“温潋秋先生,扯麻糖要吃吗?”
严肃的温潋秋先生气得一扭身,往回走。
“别走,”裘灏连忙揽住,“不笑你。”
“九百步快满了,”严肃的温潋秋先生被他揽在怀里,却还嘴硬,“我要回去。”
“没事,”裘灏带着一点戏谑的笑,低头看着他,“哥哥陪着你,可以再走长一点,走远一点。”
落叶铺在道旁,由青黄转为枯脆,一踩就碎为齑粉,又被冬风尽数扫去。
初雪落得薄淡,夹着雨却易成冰,一脚踩滑了,就算被人及时牵住,也还是难免要被责备几句不小心。
街头渐渐开始有了炮仗声,路旁的小铺子都挂起了春联桃符,财神像灶王图,还有各式各样的烟花爆竹。
“毛毛,”裘灏又不经意叫出了口,“春联你来挑。”
温潋秋刻意清了清嗓子。
裘灏回过神,笑道:“温先生你来挑。万象更新,财源广进,大展宏图,你要哪一个?”
两人都微微俯身,并肩看着铺子里摆出的春联,几乎同时对着一副春联伸出了手。
“四季——”温潋秋才开口,一眼瞥见裘灏的手,竟然又羞赧起来。
裘灏没有看他的表情,只听声音都知道他是怎么回事,笑着接上:“——平安。”
新春来临,临湘裘府门口贴起了一副“四季平安”的春联。
除夕当日的正午,饭菜已经上桌,裘灏却在书房迟迟没有出来。家里人都以为他有正事,没敢去打扰。温潋秋在桌旁陪了温氏一会儿,趁人不备,溜了出来,悄悄去推书房的门。
在他小的时候,他就常常这样。裘仕昌时常在书房里单独同裘灏谈话,或者指点裘灏习字读书。他有时候想找哥哥玩,就会这样悄悄把门推开,看哥哥一眼。
裘灏一个人坐在书桌旁,低着头。
房间里没有点炭火,很冷,还带着一点沉沉的味道,不好闻。
温潋秋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合上门的时候,就见裘灏回过了头。
书桌上摊着几张信纸,还有一张照片,温潋秋低头看了一眼,照片里是一个小男孩,面貌依稀熟识。照片旁写了几个小字——“耿忆甫四周岁照”。温潋秋未能说话,眼泪先涌了出来。
书房门外是零落笑语,门内却是日光暗沉,寂静无声。
春去春来,两年后,温潋秋收到了一封邀请函,请他去淞浦国立艺术学院任教。他原本颇为犹豫,可看清了邀请函上签署的名字,还是决定故地重游一回。
淞浦作为战争中最早陷落的重镇,繁华却未稍减。温潋秋同裘灏两人才下了船,就遇见故人。
林阜安开了豪车来接,又阔气地把他们送进了自家名下的酒店。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林阜安替他们安置妥当后,才向温潋秋开口,“当年在詹金斯的聚会上,你告诉我,你见过碧漪。她当时在淞浦?”
“对,她到淞浦养病,”温潋秋点了点头,“那时候她改了名字,叫安琪。”
林阜安怔愣了一瞬:“安琪?”
“嗯,”温潋秋又点了点头,“安琪,平安的安,琪花瑶草的琪。”
“安琪,”林阜安重复了一遍,脸色瞬间变了,“安琪,Angel,安琪。”
“我怎么没想到?”他追悔莫及。
林阜安至今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在伪政府牢狱里的经历。
当时伪政府对他颇多怀疑,一直想要弄明白他的背景,却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他便一直咬死自己是出于一时义愤杀人。然而不幸的是,几乎在同时,因为叛徒的出卖,伪政府抓捕了淞州联合会组织的几名要员。其中一名,就叫做安琪。
而他之所以听说这个名字,是因为那位安琪为了保守秘密,从审讯室的窗口一跃而下。
“Angel,”在热恋的时候,林阜安曾经这么肉麻地称呼过沈碧漪,“你是一个angel。”
“我不是,”沈碧漪窘迫地低着头,“我不可能是。”
“你当然是,我都看见你的翅膀了,你那么轻盈,像是随时会飞,”林阜安笑嘻嘻地,“要是我想留下你,一直在我身边,应该怎么办?”
沈碧漪窘迫得说不出话来。
“不,不对,”林阜安温柔地道,“我不应该留下你,你飞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
“你不要这么说,”沈碧漪的眼睛里总是有深切的哀伤和恐惧,可令人惊异的是,她的眼睛里也总有深切的诚恳和悲悯,“你是个幸运的人,我是个不幸的人,我不能跟随你,你也不能跟随我。”
“为什么不能?”林阜安有些轻佻,“要是我向你求婚呢?”
他以为会在沈碧漪脸上看到害羞的神情,却没想到沈碧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我不能,我决不会——去做某人的妻子、太太、夫人。”沈碧漪竟然很是坚决。
但那坚决在他面前仿佛只是一瞬,沈碧漪看了他一眼,便又垂下双眸。
“弗兰克林,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傍晚,林阜安的轿车驶进国艺。
在那栋曾经国艺剧社常常排练的小楼里,温潋秋和裘灏见到了徐衍,以及配着手i枪的陈浼海。
几个人围站在小舞台旁,都有无数沧桑,却都只是简薄寒暄。
温潋秋又一次当面婉拒了邀请,陈浼海也又一次把邀请函推了回来,让他权且留作纪念。
“你的那位女中豪杰呢?”裘灏在旁问徐衍。
徐衍笑笑,没有答言,向温潋秋道:“毛毛,我能再听你的《思故人》吗?”
后台亮起了灯,温潋秋在那架老旧的风琴前坐下,从按下第一个键开始,琴声就已喑哑。
一曲终了,各自分别。
夜晚,路灯照耀着梧桐叶,国艺校内的小路上,两个人并肩走着。
走过长长的林荫道,便是开阔的操场,温潋秋停了下来,望着那里的阴影发了呆。
“哥哥。”他轻轻地唤。
裘灏抬手按在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令人安慰。
“你说,现在是一个更好的社会了吗?以后还会是更好的社会吗?”
天空中没有一丝云翳,仰头便是完整星图,历经千年,也仿佛没有过丝毫改变。
“会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总有人像你一样在问,”裘灏微微含笑,声音里带着隐隐的震动,“因为总有人在描绘更好的社会、追求更好的社会。”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有人满怀憧憬,有人壮阔回应。
星河灿烂,人间幽静。
长风浩浩,可待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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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暂晦,星常明。
社会未必一直是最好的,但所有曾为之无私奋斗的人,曾为之增添光彩的人,都是照亮世间的明星。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亲爱的小天使们,《月出》至此完结啦。真的非常非常希望小天使们能够喜欢,也非常非常希望能够得到小天使们更多的评分评论反馈。这其实是我第一次写超过15万字的文。本来以为自己顶多写到25万字了不得了,没有想到一口气写了这么久。这也是我第一次尝试写带点历史感的文,第一次尝试涉及相对沉重的题材……所以《月出》真的是一个各种意义上的尝试,中间我也几度自我怀疑心态崩溃,可每次看到还有小天使在读,在评论,在点收藏,都是一种莫大的鼓励。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各位陪伴我的小天使。
接下来会专心写新文《有一个小王子需要安慰》啦,目前是公开文案的存稿状态,希望小天使们如果觉得有意思的话也可以多多收藏评论支持。感谢!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