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那一年，四月底的一天，我坐在花园里看书。

　　弘时正卧在我的膝头。他刚刚玩累了，头上微微渗出细密的汗水。我轻轻伸手为他擦去的时候，他忽然醒了，睁开眼睛。

　　阳光正好。他的眼睛因阳光而显得透明。

　　“善姨。”他坐起来，却依然把头歪在我的臂弯里。

　　“嗯？”我垂着头看向他，他细长绵密的睫毛让我忽然满心欢喜。

　　“什么事？”我又问。

　　他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忽然低声说：“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我笑了起来。他刚刚进学，才学诗经，诗经中又颇多情歌，这样幼小的孩子又怎么能懂得男女之情的深奥艰涩？

　　他抬头看我，我捧起他的脸，问：“你懂这首诗么？晓得是什么意思么？”

　　他点点头，说：“我懂。就是说，周围有很多女子，都是很美丽的，但是我并不喜欢。我喜欢的是那个素衣姑娘。”

　　我就觉得他可爱，于是说：“怎么忽然想起来这首诗歌？今天教的吗？”

　　他摇头，抓住我的手，说：“我特意请教了师傅，我想知道什么样的诗是说，我只喜欢你一个的意思。”

　　我呆了呆。

　　他笑嘻嘻的说：“额娘，我喜欢，李妈妈，我也喜欢，环儿，我也喜欢。她们都很好。可是，我最喜欢善姨。”

　　他看着我，说：“我最喜欢善姨。”

　　风吹得我的书哗啦做响。我心底最柔软的所在正被他触动。他是甜美的，纯净的，爱着我。

　　我轻轻亲吻他的眼睛，那双透明的，让我想流泪的眼睛。

　　说：“弘时。弘时。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

　　“明白什么？”他问。

　　我想抬起眼，看看天，却始终不能将自己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他在等着我解释。

　　我该向他解释什么？解释喜欢与爱的区别，解释成人与孩童的世界是如此不同，还是解释，时间能改变一切？

　　我顿时茫然起来。

　　他还在看着我。

　　“明白....一些很难懂的道理。那些道理，连我都不明白。”我将他抱在怀中，轻声说。

　　我听见他说：“等我懂得了，我一定会告诉你。好不好？”

　　天空的颜色是清浅的，因为没有云，而显得有一些寂寥。阳光正好，我怀中的那个小人儿又睡着了。

　　让我简直觉得自己刚才是做了一个梦。

　　那个梦里，天地间，只剩下我和这个小人儿。

　　我俯在他耳边轻声说：“好。”

　　我看见，他安稳的睡容渐渐浮起笑容。

　　那是多少年前的一场细碎的好梦。

　　我还没有等到他懂得那些艰深的道理，告诉我一切的原由，就失去了他。

　　失去他并不是我最痛苦的事情，让我最痛苦的是，他不幸福。

　　而等我回首这一切，才发现，他不幸福的原因，竟是因为他爱我。

　　他比另一个男人更长久，也更深切的爱着我。

　　他曾对我说，“虽则如云，匪我思存”，那么多美好的女子，他都不爱。

　　他一生，都只爱我。

　　我是何等的幸运。

　　可我一直都不知道。

　　他年幼时候，我当那只是孩童谈笑无忌的天真。

　　他年少时候，我当那只是少艾萌动情愫的朦胧。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想握住他的手，他却要离去了。

　　我在那时才知道，他一直爱我，而我却视而不见。

　　在得到他死讯的那个夜晚，我在梦中又回到那个温暖的春天。他的眼睛是透明的琉璃，被绵密的睫毛覆盖，看着我，带着那样深思的多情，对我吟诵那首诗歌。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那个男子，在红尘中穿梭，遇到数不清的女子，都可爱美好。但他只爱一个。那个姑娘看上去并不抢眼。

　　但他只爱她。

　　我在梦中亲吻了弘时的眼睛，一如多年前，我所做过的那样。

　　但我这一次，想对他说：“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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