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1)

　　几乎是在我下水的同时，花园拐角那边传来极大的动静，像是有人步伐凌乱地向水池这边冲来。冰寒刺骨的池水根本令我无暇他顾，冻得几乎神志不清的我吊着一口气胡乱摸索，竟还真摸着了那琉璃大花瓶，也不知是哪来的意念，我死撑着游到岸边，把花瓶推到岸上的同时，恍惚的双眼也发现了岸边不知何时聚起的一大群人，领头的那个，明黄色的袍底像是才沾上不少黑泥。

　　我再没有多余的气力爬上岸去，在水中牙齿打颤，口齿不清道：“奴婢……把皇上赏赐的琉璃花瓶……给完好无损地……捞回来了，恳请皇上……不要……治罪……凌府上下……”话没说完，冰冷的池水已没过了我的脸庞——我彻底沉了下去。

　　有人大声喊着什么，随即“扑通”一声，岸上的嘈杂声愈烈，不知是谁尖着嗓子叫着“使不得！”，又有人叫着“快宣太医！”，在这一片天寒地冻的聒噪中，我早已在冰水里人事不知。

　　我是被唇上不正常的触感给弄醒的，等我弄明白捂上我嘴唇的是一个男子的手掌时，耳边已经响起了说话声：

　　“陛下，她刚才一直安静地睡着，并未发出任何响动。”这声音像是来自方才捂住我嘴唇的人，怎么居然是通政使大人？

　　“朕分明在屋外听见她的讫语声。”这声音和在我梦里萦绕了千遍万遍的那个一模一样，怎么竟是皇上？

　　“陛下想是方才冒寒入水还没缓过来，听岔了。”

　　“你曾给她搭过脉，告诉朕，她是不是她？”皇上的声音低哑而小心翼翼，那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重和希冀，让尚无力气睁开双眼的我似也被揪住了心房。

　　“朕要听实话。”这带着威胁的补充，使原本就压抑的空气更似凝滞住一般。

　　“陛下多心了，她只是微臣府上的一个临时丫鬟，而她，在晋谅名分已定。”

　　“那好，你这丫鬟忠勇可嘉，朕很是欣赏，特许她入宫养病，即日起程……”

　　不等皇上带着点咬牙切齿的话语道完，那“她”和“她”猜字谜般的对话就令我在晕晕乎乎中又昏睡了过去。

　　待我再次醒来时，屋内已是灯光点点，我支起身子打量这间明显是西苑某处客房的屋子，刚巧看见通政使大人端着一碗汤药推门而入。

　　我登时有些条件反射，掀了被子就要下床行礼，却被眼明手快的通政使大人扶住坐下。他说我是一“跃”惊人，让皇上都刮目相看，特地吩咐了好好照顾我这个勇气可嘉的丫鬟，明儿一早还要去宫里接受高级疗养。

　　冷不防受到精通医道的通政使大人亲自把脉的待遇，再加上皇上的特别关照，我委实受宠若惊不小，三呼万岁千恩万谢拍足了马屁，这才战战兢兢地端起驱寒的汤药喝下。却听通政使大人似是斟酌再三地询问我道：“你睡觉时可有梦讫的习惯？”

　　因这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好一会儿才回神，我吞下忘记下咽的汤药，连连摇头。

　　“那今日白天昏睡时，可有什么印象深刻的梦境？”

　　我盯着碗里的汤药瞧了片刻，还是摇头。

　　见状，通政使大人似是松了一口气，却又露出一副悲喜莫辩的神情，出人意料地替我理起了披散在肩头的发丝，还捎带着蹙眉长叹了那么一下。

　　当日晚上，我因对通政使大人当时那近似于凝望自家妹妹般的目光百思不得其解，一整夜没能睡成个囫囵觉。

　　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后来我才明白第二日一早推门而出时，自己几乎被整座凌府的下人以参观外来生物状聚众围观的原因。碧荷不顾通政使大人的封口令，在替我送来随身细软的时候星星眼状告知：“苏翡，你知道昨天是谁把你从池塘里救上来的么？”

　　我伸手欲接过并没多少东西的包袱，在她黑葡萄似的瞳仁中看见满脸懵懂的自己：“昨日不是我自己游到岸边的么……”

　　碧荷抚额慨叹，直接把包袱往我脸上砸：“要不是公子难得异常严肃地警告我们，只怕此刻整个定康城的说书人口中的段子，都已经换了新词了。”

　　我喃喃自语：“一个微不足道的丫鬟落一趟水，不至于惊动全国人民奔走相告吧。。。”

　　“让整个天凌最尊贵的人陪着纵身一跃，苏翡你这水落得呀——”碧荷反剪双手，悠悠踱出门外去，“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天凌最尊贵的人……那不就是——当朝天子？

　　对一个普通丫鬟也愿意施以援手，通政使大人说当今皇上爱民如子，果真不假！

　　软轿在颠簸中向皇宫行进，我冷不丁儿连打好几个喷嚏，待坐正了，我吸着鼻涕，伸手抚过包袱上干娘密密缝制的针脚，心思繁乱：是干娘，还是我的亲人又在叨念我了呢？

　　我苦笑：这天大地大，那些疼我爱我的人们，此刻又会在何处呢？

　　他们再见我时，还能认出眼前这个丑丫头么？

　　布茧的手不自觉地触上那破了相的伤处，通政使大人在我临上轿时，顶着黑眼圈交给我一小瓶药，说是有助于我脸上伤疤的消除。彼时的我，已被显然一宿未眠的通政使大人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中的忧仲之光震撼住，舌头脑子一起打结。

　　“另外，你这几日有些风热犯肺、阴虚火旺，若是有衄血咯血的症状，此药的疗效也颇佳。太医院的医官们只会小题大做，小病大补，不劳烦他们也罢。”通政使大人紧紧拢住我握着药瓶的手，前所未有地郑重嘱托道，“时间紧迫，我只配出这一瓶药，千万要小心保存。”

　　我把那药瓶捏得牢牢的连连点头，既能美容又能祛病的灵丹妙药，自然得小心收着。

　　冷不拎丁地，通政使大人陡然伸出双臂把我按进他怀中，我在结结实实撞向他胸膛的同时，也彻底懵了。

　　“我定会让你好好活下去！”这怀抱的温暖转瞬即逝，再抬头看时，却只是通政使大人的背影。那言犹在耳的话语恍若梦境，让我顿觉自己冬眠不觉晓，仍需补两觉。

　　软轿仍在颠簸前行，这一日一夜间经历的人事变化实在太多，脑中满斥着的从梦境到现实的各种古怪话语令我有些透不过气来。入了宫门后还有不短的路程，我胸闷心悸忍不住掀开轿帘透气，趴在窗口大喘气时忽听头顶一声忙乱的年轻女声：“快让开！”

　　未及抬头，从天而降的一个人形物体就已和探出半边身子的我撞个正着。巨大的冲力带动轿子一阵天旋地转地摇晃，我直接被甩到了轿子外头，彼此一番手忙脚乱之后，我俩总算是都勉强站稳了。

　　造事的主是个从侧边一座院落的墙头翻下的小丫头，一身翠绿的宫女衣服，看着比我小不了几岁，此刻刚停下手中查探我是否受伤的动作，眨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对我的容貌惊为天人。

　　这突生的事故让我的气顺了不少，我伸伸胳膊踢踢腿，向她示意自己一切安好：“倒是你从那么高的墙头下来，没受伤吧？”这丫头英气的眉宇好熟悉，像谁呢？

　　她回过神来，连连摆手：“是我急着赶路没长眼睛，真是过意不去——”她边说着，一边摸索起自己的衣袋来，像是喃喃自语道，“换了这一身衣服，都没带上随身的挂件首饰……”

　　远处不知哪座院落的大门开了，嘈杂的脚步声隐约传来，这个绿衣小宫女立刻变了脸色，伸长脖子向来人方向望了望，当机立断地扯下插在发际的一束小花塞到我手里。

　　“这是今年开的头一棵明然花，我一大早溜进宇辰宫里摘来的，送你当做赔礼吧。”她向我灿烂而笑，“你住宫中何处呀？面孔好生熟悉，我下回一定找你来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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