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高棋很坦然，起码看上去是这样的，他丝毫没有尴尬，刚才的那些话在他看来似乎十分平常。

　　但陈惜明白其中认真的成分。她这五年来不能说是看明白了高棋，但如果有十分，她对高棋的了解肯定有九分了。有些时候她会感到很孤独，也会想着高棋是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可她不能这么做，她不能将高棋当作一个“最佳选择”。

　　于是她最后以极小声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不知道高棋有没有听见。

　　回去的路上陈惜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外面下着雨，车窗上流淌着雨水，将夜景都变得模糊不清。

　　陈惜侧过头靠在椅背上，车里放着很舒缓的轻音乐，渐渐地，一阵睡意就朝她袭来。

　　陈惜站在一条望不到边际的道路上，旁边是比她个头更高的杂草。她慌乱地转来转去，突然猛地想起这里，这地方已经消失在她的记忆里很久很久了。

　　第一次见到它之后，陈惜就经历了她人生中深刻的痛苦。

　　不知道是不是人在梦中也会有记忆，陈惜在反应过来这是哪里之后，竟然下意识地就去抬头看天空。本来天上晴空万里，连云都好似没有，但没过一会儿，就看到不远处飞来一架飞机。它发出轰隆隆的响声，看机身很小，听声音却好像就在旁边。

　　陈惜不自觉地跑起来。但人如何跑得过飞机呢？即使是在梦里也同样不行。

　　头顶出现越来越多的飞机，但它们都是黑白的，没有一种真实感。陈惜仍然不遗余力地朝前跑着，一边跑还一边抬头看天。她很是忐忑，她在等它的出现。

　　终于，一架黄色的巨型飞机从拥挤的机群里慢慢显现。旁边的杂草都左右摆动，因为飞机飞过还带来了一阵狂风。

　　那架黄色飞机飞得比所有的都低，并且距离陈惜非常近。这时她的忐忑已经变成了极度的恐惧，她的记忆又回到七年前。

　　飞机头像电影里出现的导弹头一样，陈惜眼看着那个尖头距离她越来越近，在马上要撞到她的一瞬间，又立刻惊醒。

　　车里昏暗一片，钢琴曲仍然在持续播放着。有两滴冷汗从陈惜的额头上流下来，她随手将它们抹去，然后看向高棋——他认真地开着车，没有注意到她。

　　陈惜长长地舒了口气，但内心的不安却没有消失。

　　“哎，你醒啦？”高棋突然注意到她，用平常的语气问她。

　　但因为影院里发生的事情还停留在陈惜的脑海里，所以她仍然觉得有些尴尬，有些局促地笑笑说“嗯。”

　　“最近没睡好吗，这么困？”

　　“没有，最近天天待在家里，怎么会睡不好？”陈惜看了眼手机，还只有六点钟，可天已经完全黑了。

　　“这意思是说上班的时候睡不好喽？”高棋开玩笑说。

　　陈惜先是一愣，随后无奈地笑笑说“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啊！”

　　“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时候陈惜的手机响起来了，她一看来电显示是阿瑾，就立刻接了起来。

　　可话还没说一句，就看到从高棋这边突然冒出一道强光，照得陈惜根本睁不开眼睛。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高棋飞快地转动方向盘，随后就解开安全带用手臂抱住了陈惜。接着陈惜只觉得眼前一片黑，同时听到了一声巨响，然后身体狠狠地朝前撞。

　　车子和大卡车擦了一下，最后撞到了电线杆上。陈惜没受伤，因为她系了安全带。高棋伤得比较严重，他整个人都护着陈惜，车窗飞出来的玻璃都弹到他身上，再加上猛烈的撞击，高棋的手臂狠狠地被撞了下。

　　陈惜没想到自己刚从巴黎回来就又来到了医院，她想自己到底和医院是有什么孽缘。

　　她虽然没受伤，但还是去检查了一下。等做完所有检查之后，陈惜坐在外科办公室外面的椅子上等高棋。货车司机送他们来医院的时候，她看到高棋眼睛边上都是血。那瞬间陈惜忍不住颤抖起来，眼睛里满是因害怕而产生的泪水。

　　但他一路上依然保持着微笑对陈惜说“别哭，我没事。”

　　现在回想起来，陈惜只觉得五味杂陈，心里的感觉很是奇怪。

　　警察还在那边给货车司机做笔录，陈惜看了眼他们，然后给王秀琴发消息说今天和阿瑾在外面吃饭要晚些回家。她妈几乎是立刻就回复了她——“知道了。有空多和男的出去。”然后还配上了一个偷笑的表情，这让陈惜感到哭笑不得。

　　她百无聊赖地坐着，头靠在白墙上，看上去很劳累。

　　这时候从旁边的办公室走出一个人来，陈惜原本只是随意地看他一眼，却在眼神交汇的瞬间不由得瞪大眼睛。

　　她居然在医院遇到了kk。对方看上去也是十分震惊，但他的反应相较于陈惜而言迟钝了点。看上去他似乎一开始还没认出陈惜来。

　　之前她和魏来还在一起的时候，和kk的关系还算可以，很多时候两个人也会开开玩笑什么的。但当她和魏来分手之后，kk也就消失于她的世界里。这次再次见到，竟已经是五年后了。

　　kk不是一个人，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女人，穿得很朴素，戴着口罩看不清模样。陈惜看了眼他们出来的地方，挂着“妇产科”的牌子，不由得感到惊讶。kk居然已经结婚生子了？这件事情她从未听高棋提起过。事实上，高棋在这五年来别说是魏来，几乎kk的任何消息都没和陈惜讲过。

　　陈惜笑着冲他打招呼，但对方却一瞬间晃了神，他转过去对旁边的女人说了句话，然后就只看见她点点头先走了。

　　“好巧。”kk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隔了很久才又转过来看陈惜。

　　“嗯，好巧。你老婆吗？”陈惜和kk面对面站着，距离却有些远，看上去有点奇怪。

　　kk没回答，而是笑了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说去巴黎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陈惜觉得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嘲讽的味道。她立刻想起五年前的事情，心想大概kk是在恨她，恨她爸妈吧。

　　“月头的时候回来的。”

　　kk没给任何回应，眼睛望着地上，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你来医院干嘛？”

　　陈惜怔了下后，朝远处警察所在的位置指了指，“被车撞了，所以送到医院来了。”

　　kk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都会开车了啊？以前记得你说这辈子都不会去学车。”

　　陈惜听到这句话，脑中就立刻浮现出当时的场景，连忙解释说“不是我开车，是高棋。”

　　她这不解释倒没什么，一解释就像是踩到了kk的痛处一样。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陈惜，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是某种未曾见过的生物。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之中。隔了很久很久，kk居然开始笑起来，他摇摇头对陈惜说“挺好的，挺好的。”

　　陈惜不理解他为什么突然说“挺好的”，但她心里听到是觉得挺不舒服的，不知道挺好的从何而来。但她后来想明白，kk大概是误会了她和高棋的关系。可她不解释，只是笑笑就当默认。她并不是在乎这种事情的人了。

　　可让她在意的是，她看到了，kk刚才脸上的，分明是苦笑。

　　这时候警察走了过来，要找陈惜做笔录。kk看了他们一眼就转身走了。走的时候留下一句“我先走了，再见。”

　　陈惜和他的见面匆匆忙忙，话也没说上几句，不过双方也真没什么话可说的。他们唯一的交集就是魏来，可他们之间如今最不能提的，也是魏来。

　　高棋的眼睛旁有个挺大的伤口，因此一大块纱布贴在他的脸上，看上去有些好笑。

　　回去的时候陈惜叫了辆车，原本计划先把高棋送回家，陈惜再回去。但高棋说不能让她一个女孩子坐车，于是硬是先把她送回了家。

　　下车的时候陈惜弓着背朝车子里面望去，只看到高棋艰难地睁着一只眼睛，样子很是滑稽。陈惜对他说再见，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到家了给我打电话。”

　　那一瞬间不知怎么的，陈惜的心里冒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内心深处有个很久没人来过的地方，在那瞬间有了触动。

　　那晚她又失眠了，躺在床上半天，翻来覆去地脑袋就是很清醒。陈惜翻开一本书，但密密麻麻的字却将她的思绪拉地更远。

　　她想起了和高棋在巴黎的点点滴滴，而在这之前她从未想到过这件事。其实和高棋在一起也挺开心的，不是吗？陈惜的想法开始往这个方向想之后就再也收不住了。

　　高棋以往对她做的种种事情都被她翻出来，一直到他今天奋不顾身用身体挡住她保护她。

　　她觉得脑子太乱了。

　　在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她给高棋发去了微信——今天谢谢你，一直忘了说了。

　　她没想着高棋会回她的，因为他是个很有生活规律的人，一般在十一点的时候就睡了。因此在看到高棋的回复的时候，陈惜被吓了一跳。

　　——“那你要怎么感谢我啊？”

　　陈惜笑笑——“下次请你吃饭，去最贵最贵最贵最贵最贵最贵最贵的餐厅”

　　隔了一分钟不到，高棋就又回了过来——“别了吧？这听上去也太贵了，不能让你破财。”

　　陈惜刚想回他，紧接着他的另一条消息又来了——“只要你做我女朋友就行。”

　　这下陈惜打字的手立刻缩了回来，呆滞地看着手机屏幕。在这一天里，高棋就跟她表白了两次。

　　——“开玩笑开玩笑。”

　　大概过了五分钟左右，高棋发来这六个字。陈惜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他讲这句话时候的语气，看来这五年他们确实变得太熟悉了。

　　她看着对话框上面出现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心里一热，打了四个字过去。

　　——我答应你。

　　这时上面的字又恢复成了“高棋”，那头的人可能也是怔住了。陈惜盯着聊天界面，心慢慢平静下来，突然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

　　这时候高棋的电话却打了过来。

　　陈惜犹豫着要不要接，在嘟了两声之后还是接了起来。

　　“喂。”

　　“喂...我是高棋。”

　　陈惜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知道你是谁。”

　　高棋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就不说话了。陈惜也一样沉默，不自觉地朝窗外望去。原本从她这里看出去也只能看到对面那栋居民楼，但这几年造了个游乐场（就是她们家以前住的小区那里），于是从陈惜房间这里竟可以看到巨大的摩天轮。

　　现在虽然已经是半夜，摩天轮也早就停止了运作。每个格子间上都有个红点，即使是在黑夜里，这些红点也能绕成一个圈，将摩天轮的形状大致描绘出来。

　　此时陈惜就看着那圈红色，觉得十分安心。

　　“你刚才...说的是认真的吗？”高棋在酝酿很久之后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陈惜思考了一会儿，可她自己也搞不明白此刻该怎么做。刚才一股脑地说了“我答应你”，可现在那种冲动又没有这么强烈了。

　　她很希望现在上天能给她个指引。

　　这时候摩天轮上的一个红点闪了闪，陈惜挺直身子怔了下，然后用很温柔的声音对高棋说“嗯。”

　　于是他们两个人就在一起了。拿陈惜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有些莫名其妙。

　　林嘉佳是第二个得知这个消息的人，第一个是阿瑾。陈惜永远忘不了阿瑾在知道这件事情后发出的咆哮，于是在告诉林嘉佳前她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可面对林嘉佳长达五分钟的目瞪口呆，陈惜承认还是高估了自己。

　　“你神经病吧？干嘛突然开这种玩笑？”

　　林嘉佳恢复过来之后就用一种极其鄙夷的眼神看着陈惜。

　　陈惜很是无奈，耸耸肩说“好吧。”

　　这下林嘉佳又急迫起来，她激动地握住陈惜的手，用极高的分贝问道“不会吧？真的？”

　　周围的人都忍不住转过来看向她们这边，陈惜只想拿个面罩将自己的脸遮住。

　　她重重地点点头，随之听到的就是林嘉佳的一声尖叫。

　　陈惜没好意思抬起头来，她光是想想就知道这场面有多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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