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人海茫茫，毫无线索而要在北京城里找个人，与大海捞针也相差无几。但就像打听之翎的事一样，本以为极费力的事情竟然迎刃而解。

　　是丰沛找来的。

　　当时，锦织坐在客栈，刚胡乱吃了饭，寻思着怎样找人，然后，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掌柜的，你这儿可住着个穿灰衣戴竹笠、身形瘦小，约摸二十岁的人？”

　　屋外明媚的阳光照进来，照在那人白晰年轻的脸上。锦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迟疑地唤道：“丰……沛？”

　　那人霎时转过脸，脸上绽开惊诧，喜不自禁的疾前几步：“锦--锦兄！你果然住这儿！”

　　江宁一别，已是五年。丰沛长高了，也瘦了，举手投足间，已褪去了昔日的青涩；穿着打扮与北京城里的爷们没什么两样了。

　　但看着他激动满面的神色，及眼里不能掩饰的喜悦，锦织心里升起温暖--他还是昔日的少年。

　　在这世上，此时此刻，原来她的朋友不止大哥一人，至少还有丰沛……

　　丰邸。

　　窗前暮空，淡星几抹，一钩下弦月，似眉黛弯弯，静静挂枝头。

　　院中一片静谧，偶有树梢叶儿被微风拂得沙沙作响。

　　一面容清俊，身姿秀逸挺拔的男子，默默不语的凝望着背对着他的那个清瘦的绝色少年。

　　唇微张又阖，那男子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小师傅，您说师傅是生病……去世的？”

　　锦织身子轻颤，似在极力隐忍什么，单薄肩，杨柳腰，在昏暗的暮色下，更添得几分柔弱落寞，叫丰沛心下几分冲动，欲一伸手，扶了那娇肩，纳她入怀。

　　所谓人间绝色，玉骨月魂，花媚雪洁，形容的就是这般女子吧。

　　丰沛不由微恼，得知师傅去世，自己虽也震惊伤心，但更多想着的却还是眼前这位多年未见的女子……没想到，那份曾经深埋的情感，在经年累月后，已是越发醇厚……

　　一时间，天地无声。

　　半晌，锦织转身，月下的眸中还氤氲着未褪去的霭霭雾气，看住丰沛，微微点头。只是目光却带着些许审视：莫非，他听说了什么？毕竟，余丰沛不再是庆余堂里的小药僮了。而是正五品护军校。

　　看着她明眸中流溢出复杂揣测的神色，丰沛心中微叹，满脸悲痛道：“可师傅的身体一向很好！是什么病竟然不治！”

　　“是肺病。”锦织咬唇，艰难地撒着谎，无法抑制的，父亲伤重不支时的脸容浮现在眼前……

　　冬林肃杀，琼雪染血……

　　鲜血染透重衣。

　　父亲眼睛里满是疼惜、酸楚、不舍和无奈：“……锦儿……为父……希望你活得开心，别想着报仇……别伤心……为父一生也曾持剑杀人，如今……也算死得其所……要好好活着……为父终于可以去找你娘了……莲儿……”

　　“不！我不要你死！爹爹！我只剩你了，你……你不能扔下我……”

　　什么是肝肠寸断？当死亡无比清晰的展现在眼前时，当天地失色时，当只有绝望时。

　　“别卷入北京的--”音断，带着最后的耵聍，那双慈爱的眼睛缓缓的，永远的闭上……

　　“爹爹！爹爹！不要！求你，不要……”撕心裂肺的呼喊，却什么也唤不回。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懂，真的不明白怎么走到的这步……到底是为什么……

　　可，天不应，地不答。

　　惟有。

　　遥天万里，寒风呼啸，墨天一色。

　　满林伤音，回荡。

　　铺天盖地的雪，乱绕。

　　天上人间，地上人身，一片银白。

　　一地凝结的血被大雪覆了一层又一层，身上铺了厚厚的雪，腹部的痛楚早已麻木，她还是，也只能紧紧抱住那渐渐冻去的身体，用冻僵的身子，妄图保留住人间最后的温暖。唯一的依靠。

　　当意识离去时，黑暗笼地。

　　环绕着她的，是天寒地冻。

　　她一向只有爸爸。现代，今世。

　　小时候，也会拉着父亲的手，哭着撒娇，质问：“为什么我没有妈妈？我也要妈妈。”

　　懂事了，开始心疼父亲，再不问这种话题，暗暗发誓要成为父亲的骄傲，不让父亲为自己操心。她独立自主，珍惜自己，避免委屈与伤害。

　　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因为她若受了伤，父亲会比她更疼！

　　可最终，车祸时，她却眼睁睁看着爸爸抱着自己的尸体恸哭，无能为力。

　　来到了这陌生的世界，有了另一位父亲。错承了别人的躯体，又错承了这个躯体的父亲的爱。

　　可是，她却因自己的自私，一时的任性，放纵了情感，非但让自己受了伤，还让父亲为自己担忧！

　　结果，父亲为救她而死……

　　两个疼她爱她的父亲。她都失去了。

　　连同，那个男人，唯一留给她的……也……

　　这个世间上，她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如果，她不与他相遇。如果，她一心一意找寻璧剑与玉珏，回到前世的家，爸爸就不再伤心。而这世的父亲，也不会因她而死……

　　如果…….如果……

　　……

　　“锦织。”丰沛看着她眼底凝结着的痛苦，感到自己的心也揪了起来，不由握住了她双手，希冀给她力量。

　　锦织醒悟过来，恍惚忆起己身所在，尴尬得抽出手，勉强一笑，眼底却是空空：“我没事。”

　　忽觉脸上冰凉，却是她刚才已泪流满面。

　　锦织侧过头，悄悄抹去。

　　丰沛眼巴巴地望着她，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锦织强忍悲伤，转移话题，问道：“丰沛，你听说过董颚.瑞祺的事吗？”

　　“董鄂.瑞祺？”丰沛有些意外，问道。他以为锦织来京是为了四爷。

　　锦织缓缓点了点头，道：“依稀听爹爹提起，你在护军营里人望颇高。依你看，董鄂公子的事可能转圜的余地？”

　　“难道你想救他？那不成！别说你我，就算是亲王贝勒，也不敢轻易动这主意。因这事定会触怒皇上！董鄂瑞祺他是罪--”丰沛刚想说董鄂罪有应得，猛的触到锦织的目光，犹似看着陌生人般疏离，他心中一惊。

　　“亲王贝勒不敢动这主意，是怕影响了前程？”锦织收回目光，淡淡说。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当我是为了前程才这么推诿？我是为了……为了……”丰沛涨红了脸，藏了多年的话几要脱口而出。

　　“我没有怪你。起初，我的确想找你商量，但我忘了你现在有家有业，不似我无牵无挂。”锦织抬首，望向无尽苍穹，勾月灿星。五月的风里，带着浓郁的木叶清香。

　　“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锦织心里这样为丰沛解释，眼里不禁流露丝丝孤寂。

　　“什么有家有业？你在讽刺我吗？”丰沛被她的话戳到了痛处，辩解道，“无论我变成怎样，我一直记得庆余堂，也从没忘了你！之所以反对救董鄂公子，是担心你的安危！但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是豁出性命也要帮他！”

　　他说慷慨诚挚，义正词严，锦织不着痕迹的扫了他一眼，心不由微微下沉。人，果然都会变么？

　　笑着摇摇头，锦织道：“你与大哥都是我在这世上重要的人。救大哥是我的私心，但若为了大哥而陷你于危境，你认为我会心安？”

　　丰沛脸上闪过喜色，眼神灼灼闪亮：“锦儿，你说的是真的？我是你重要的人？”

　　听他这样称呼，锦织微微一愣，旋即笑道：“自然是真的。之翎是我大哥。而你，是我弟弟。”

　　“我不是你弟弟。”丰沛嘟哝了句，失望溢于言表。

　　“什么？”锦织没听清。

　　丰沛忙说：“我说我很高兴。”若迫得太紧，恐怕适得其反。有她这个回答已经很好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不早了，我该走了。”锦织望了望天色。

　　“你要走？去哪里？”丰沛吃了一惊。

　　锦织回眸笑笑，那绝伦清秀之姿，叫丰沛不由呼吸一滞，心里一阵莫名空虚，下意识抓住了她手臂又问：“锦织，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锦织一掌拍出，本能地挣脱。瞥到丰沛惶然的神色，不禁心软。她有些歉然：“行走江湖惯了，比较警惕。我也许会在京城呆几天，至于以后会去哪里……还不知道……”

　　锦织声音渐渐低徊，终至悄不可闻。眸光迷离，流露丝丝寂寞，令人直想将她呵护。

　　但是，丰沛只是站在那儿。刚才锦织迅速推开他的一幕印象深刻。他纵有心，也不敢再唐突。

　　她决定的事，从来都没人能劝得回来。

　　他刚才怎会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会住在他那里，给他机会，让他保护她，让她也对……

　　“丰沛，以后若有机会来京城，我自会上门拜会。今日，就此别过。”锦织道。

　　似水夜色下，看着她转身欲走，丰沛心中一阵慌乱不甘。

　　坚强纤弱，固执却又善解人意；决绝、善良、心软……这许多矛盾的性格，都是她么？

　　她那样客套，与他已有隔阂。

　　今日一别，恐怕再见无期了吧。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丰沛神色变幻。

　　数年思慕，难道就这样结束？

　　“锦织！”丰沛突然出声，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瞧见锦织远远望他的淡漠神色，心底一冷，勉强说，“难道，你连留下吃顿饭也不肯么？”

　　锦织望着他，终于笑着点了点头。

　　一壶清酒，几样小菜。

　　丰沛并没有带锦织去酒楼。他也没有请厨子，这些菜，都是他准备的，挑的是锦织喜欢的口味。

　　锦织不能不感动，又微微不安。

　　“丰沛，当初，你怎么想到入护军营的？你又是汉人。”锦织心底一直有个疑惑。

　　“有天，救了一个人，后来才知他是护军统领。他介绍我入了营，抬旗文书也是他帮我弄的。”丰沛随意道。

　　“哦。”锦织漫不经心的夹了口菜。

　　“锦织，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做官？毕竟……师傅与反清的头目相识......你怪不怪我？”

　　锦织摇摇头：“我怎会怪你？我自己都……”忽然想到一事，紧盯着他问，“反清的头子？湖湘一带的反清势力被清除，你--”她看到丰沛突然别开目光，不由喃喃，“原来是你……”

　　丰沛本来被她盯得不自在，避开她审视的目光，叹道：“锦织，这五品护军校并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啊，锦织！

　　锦织不置可否，虽不愿想，可心电百转间，许多曾经不明之事已豁然开朗，各种干系也明白了几分。

　　早已习惯的痛和恨倏然涌上心头，呼吸一时凝滞。

　　她恨，她曾发誓要为父报仇。可，父亲临终前的遗言她却不能不遵循，这也是她唯一能报答父亲的事了。

　　离开这，离开这个阴谋诡计的冷血之地！

　　不再说话，锦织只垂眸默然不语进食。因此，她没有注意到，丰沛从未移开的，凝视她的目光中，一瞬闪过的异样和挣扎。

　　丰沛眸色渐浓，手微微一颤，握上酒杯，酒面顿时漾开几圈涟漪。

　　锦织，你方才眼神我看得分明，你是真的是要彻底离开这，对不对？那么，别怪我好吗？我真的很想留下你，留你在我身边。不惜任何手段。哪怕可能会得罪那位皇子，他也不怕！

　　“来，小师傅，我敬你一杯。”丰沛举酒，面色淡定诚恳。

　　锦织犹豫了一会，想到可能再也不会见他，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月渐高，竹凉，夏风。

　　芙蓉帐内，丰沛唇角淡凝着爱恋，夜眸如醉，迷恋的看着身旁中蒙汗药昏迷的锦织。

　　手中轻轻牵起一小束她光滑黑润的发丝，放在唇边轻吻，馨香萦然，入心入髓，叫他情如潮水，心跳失速。

　　“锦织，成为我的女人吧……让我保护你，爱惜你……”他轻语着，忽而想起四贝勒，他胸口似有根刺哽住，心头盘绕起深深的不安。

　　紧紧拧了眉，他沉了脸，再垂眸凝向锦织那叫他失魂的容颜，心中一叹，俯首吻上她的唇，“锦织，谁也夺不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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