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清圣祖治下康熙四十七年
年年薰风五月,依旧繁华帝京。
东大街上,人流如织,车马似水。
晨曦,将街道两旁的店铺招牌涂上一层微烁的淡金,也同样抹在匆匆行人的衣间发梢,就似笼了缕若有似无的光纱。
一个单薄的灰色身影,通过高大的城墙门,从阴影里,慢慢走入清新的晨光中。淡淡的阳光,满街的繁华,却只投给这瘦削身影于无尽的清冷和孤独。
“原来,康熙四十七年北京的夏天,与那年的夏天并无不同……”
遮阳竹笠下,叹息般飘出若有似无的声音,然后,头颈微侧,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犹如惊鸿一现,瞬间又隐没于长长睫毛中。
街心正有两骑疾驰而过,其中一人突然“咦”了声,勒住马,回头盯着这个身影,皱眉凝神。
“丰兄弟,什么事?”同伴连忙也勒住了马,问道。
丰沛摇摇头,若有所思道:“没什么,眼花了。”
他的同伴顺丰沛的刚才看的方向瞧了几眼,却只看见一个不起眼的路人,衣着寒酸,面貌寻常。
同伴有些疑惑,又问:“怎么,这人你认识?”
“不认识。”丰沛随意说道,却忍不住又瞧了一眼。
他们继续赶路,一辆马车与他们交错而过,停在他们经过的酒楼前。只听酒楼里迎出的人谄媚地招呼:“……四爷您总算来了……”
那声音甚响,走至未远的灰色身影蓦然转身,急速趋近几步,抬头直直盯着那辆马车,于是,原先被遮住的脸完全露了出来——却是面黄肌瘦的一个少年,五官普通,但或许是专注的缘故,此刻那眸子竟灼亮得出奇。
眼见那车帘掀起,先伸出一只肥肥的手,手指上一个硕大的翡翠扳指;然后才是肥肥的脑袋,肥肥的身躯。
那少年呆住了。酒楼掌柜迎了那“四爷”进去,隐约听见里面的寒喧声“郑四爷……郑四哥”什么的。原来那个姓“郑”,或许是“曾”。
少年突然自嘲一笑,明亮的眸光骤然黯淡,垂了眸子,喃喃自语:“真真傻了!他这会儿,早去赐园避暑了,怎还会在京里?可笑我刚才心竟然怦怦直跳……”
少年凝望着他所在的方向,眸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少年的眼神如此凄伤迷离,似一泓寂寞秋水,吸引着人不由自主沉迷。过往的路人都忍不住要多瞧几眼,更有一个小男孩,仰头问:“这位哥哥,你为何站在这里发呆啊?”
少年蓦然惊醒,勉强朝男孩笑笑,匆匆离开,转入一条小巷。
丰沛也被那阵动静吸引,瞧见少年疾奔的步态,心电急转间,不禁脱口呼道:“小师傅!”
“小师傅?什么小师傅?”他的同伴惊讶道。
他的问语还未落地,丰沛已急急打马去追那个魂萦梦绕的身影。
却只得浮云长空,深巷空空,阒然悄寂。
驻马,丰沛紧紧敛眉,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抓紧了马鞭,心底呼唤着一个消失多年的名字“锦织……”。
那灰衣少年正是余锦织。她离开热闹繁华的大街,尽拣人迹稀少的僻巷,走得极快,似在躲避什么可怕的的东西。
痛苦与凄楚,回忆与思念。
可是这世上,又有谁能躲避这些?
锦织停在一座宅子前,因内心的痛楚和疾走而呼吸急促。她抬头望着门匾,那“竹苑”两字依旧清峻雅逸,大哥应也是风采依旧吧……眼前不由浮现之翎温润平和的面容,她的心绪渐渐宁静。
诗茶竹风、琴笛合曲、谈今论古……
之翎,是她来到这陌生世界后,遇到的第一个朋友。跟他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是锦织最自在、最洒脱的时光。这本就是锦织所想要的生活,可是到后来,为何慢慢变了……
为什么后来会变成那样?怎么会!
胸口一恸,痛得叫人呼吸凝滞,头也习惯性的一阵晕眩,身形一晃,她忙支手扶门。
一切都过去了,从今后,她还是可以回到过去那犹如行云流水般悠闲自在的生活。
锦织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片刻门开了,探出一个仆人的脑袋,打量着锦织的衣着,脸色防备,“你找谁?”
“请问栋鄂公子在吗?”那防贼似的目光令锦织有些不悦,她平平问道。
“这里没有什么栋鄂公子!”说着“呯”的一声,当着锦织的面就关了门。
锦织一时怔住。猜想这人大约是见自己衣着寒酸,所以——但是大哥怎么能容忍一个如此俗人在这竹轩里呢?而这仆人的回答也蹊跷……
难道大哥不住这里了?
她此次重返帝京就是为了找之翎,不想这竹轩竟然不再是从前的竹轩了……
车声辚辚,一辆马车由远处驶来,锦织心里升起希望。待到近处,突然觉得这马车眼熟。等车帘掀起,先下来一个瘦瘦矮矮,摇扇晃脑的中年人;然后果然——
那位不知是“郑”还是“曾”家的四爷第二个下车,四顾打量半晌,咬文嚼字地赞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黄兄选的好地方啊!”
“郑四爷满意,就是小弟的荣幸了!不过说到这个竹轩,倒真是难得的雅居。若不是那位栋鄂公子犯了事——”
隐在道旁的锦织闻言心头大震,下面的话便没听真,等她好容易镇定下来,想细听时,门开了,先前那仆人一改刚才的倨傲,低头哈腰,满脸谄媚,将两人迎了进去。
原以为之翎只是搬出此处,不想竟是物是人非……
锦织既不知之翎出了何事,也不知他家中情况,她在京城认识的人本就少,再者又想避着...因此不能明着打听之翎的事。
那两人似乎知道之翎的情况,若此刻潜入竹轩,说不定能听到有用的消息。可现在是大白天,容易被人发现。或者到夜里,抓了其中一人逼问?
锦织摇摇头,别是没帮到大哥,自己也陷进去了。她决定先找家客栈住下,伺机查探。
不料,锦织原以为很难打探到的事,却在当晚就知道了。
事情是这样的:有名死刑犯是个神医,董鄂之翎因妻子病重,买通了刑部上下许多人,又找到个为了家中生计自愿顶替的人,将神医救了出来。这就是所谓的“斩白鸭”。
事情泄露后,康熙震怒,于是将刑部官员革职无数,又下旨彻查刑事档案,将一干因“斩白鸭”而逃脱罪责的原犯抓回,牵涉其中的官员一律革职拿问。一时间官员们惶惶不安,深恐自己被牵连。董鄂之翎正赶上这风口,不可避免锒铛入狱。
这事在京城传得甚广。虽不至于沸沸扬扬,但在酒楼茶馆间,总会被人提起,然后议论几句。
锦织听到两种说法,一种是男人们的评论,一种是女人们的评论。
男人的说法是:董鄂之翎是个愚蠢的傻瓜,再怎么疼老婆,也不能胆大妄为,触了当今圣上的忌讳,自毁前程,给将军府蒙羞。
——言下之意是,女人有的是,老婆死了就死了,大不了续弦。老婆怎能跟自己的大好前程比?
女人的说法是:董鄂公子情深义重,女子能够嫁她,这一生也不枉了!就算只做个奴婢服侍也甘愿。只可惜他妻子没福,还是死了。因那神医医术虽高,却忘恩负义,居然闻风逃走。只可惜了俊雅高贵的董鄂公子身隐囹圄……
锦织自然偏向于第二种说法。只是,这两种说法里都没提到那代死囚受刑的人,不能不让她感到悲哀。
这件事里谁才是真正无辜的呢?这问题太沉重,锦织没有纠缠其上。她只想尽自己的力帮助之翎。
她想到了丰沛。
在江宁那次事件后,庆余堂就已被官府查封了,青墨丰沛两人与父亲时有联系。但她与父亲一出事,联系就中断了。
锦织依稀记得,丰沛就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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