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雍正四年,腊月二十四,紫禁城,御花园
北风苍劲,飞雪如絮,琼枝玉树,梅花金炉小篆香。
亭四面挂着的杏黄色贡缎团福锦帘被风轻轻鼓起,锦织头上用一支玳瑁钗绾了发,身着藕荷色倭缎片金袍,外系同色洒金大氅,白狐风领衬得那清雅出尘的容颜更显精致,桃靥含春,梨涡浅浅。
身旁的炭火燃的正旺,到底是皇家御用的,燃烧时几乎不发出噼啪之声。玉案上的博山炉里焚着小篆香,轻烟幽蓝袅娜徐徐,一亭岑静。
锦织坐在垫了鹅羽软垫的圆凳上,安静的用彩线一丝不苟的绣着花儿,红色的云锦上,已经绣好一只绿粉浅褐的雌鸯。
昨儿胤禛说明年预备着要给弘历指婚,这么些年来,她做额娘的没能好好在身边照顾孩子,如今也只能尽心为他大婚多准备些物件。
停下手中的活计,揉揉发酸的肩膀,正想低头继续,却见贴身宫女凝香掀帘入了亭子,福身请了个安,道:“主子,万岁爷已在交泰殿完成‘封印’往养心殿去了,打发人过来叫您去呢。”
锦织收拾好针线叠上喜帕,侧头问道:“打今儿起至正月初六,皇上都不必御门听政了吧。”
凝香忙点了头,边双手奉上一珐琅铜手炉送到锦织手中,边回话:“回主子的话,正是。不过即便不上朝议政,皇上也忙着不得闲呢。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得禄’,皇上得御小金殿,除夕前往太和殿祭祖。除夕那日寅时(晨4时)即起,接神、踩岁、晚宴……初一更不必说,丑时(晨2时)起床洗漱着吉服……(《清宫疑案正解》)”
锦织默而不语,仔细听了,牢牢记在心中,不由更加心疼起胤禛的劳累,连过个年都有这样子多的仪式家宴,操劳不得歇息。
轻声叹口气,锦织出了亭子缓步去往养心殿。凝香等了端了物事,忙跟着。
莹白色锦缎绣鞋踩在积雪上,咯吱有声,锦织微微虚了清眸,望向远方,龙殿凤阁,红墙碧瓦,画栋雕楹,庄严而清冷,富丽而压抑。
雪絮依旧如含烟柳絮,无声无息的落着,袖口处的紫貂风毛轻轻拂动在如玉般洁白的手背上,锦织一时闪神:怎么就住入了这紫禁城成为了那所谓的万人之上,真龙天子的女人,怎么这一生就这样跟胤禛牵绊在了一起,难舍难分?
他们,到底是怎样相遇、相交以至于托付了终身?
脚步不由自主一顿,心中微动。
曾经过往,如今再回头去看,才发现再是简单不过,不过是在某一雪天,在那一时,那一刻,心为他所动,在乌金西沉,有花落时,命悬一刻却为他所救,醒来后,只想着,能今生今世,来生永世,都能依偎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浅浅一笑,只是,回忆通常是不牢靠的,所谓的简单,不过自己总爱挑着甜蜜轻松的种种细细回忆,反复回味,而忽略掉曾经历的刻骨铭心之疼罢了。
跨入养心殿的暖阁,锦织果见胤禛正埋头在一大堆的奏本中奋笔疾书,眉头锁的紧紧,才舒,又拧紧了,眉心的那个“川”字纹,如今即便展颜时,也清晰可见。苏培盛见着锦织,忙躬身过来要请安,锦织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胤禛似没有察觉到锦织的到来,停了笔,目光仍旧落在纸面上,似在凝神沉吟斟酌,左手却伸向一旁的茶盏,才端又放下,御笔舔了朱砂继续批阅。
锦织轻步走过去,接过苏培盛递上的青瓷茶壶,用手触了触壶壁,为胤禛斟了。
刚想撤回手,没曾想那人却轻轻抬了手擒住她的,不着痕迹的捏了捏,才转而端起茶盏,品了品。
虽还低着头,可锦织却看得清楚他的嘴角已缓缓扬高,款款含笑,笑容清隽恬淡。
如今胤禛已不是当初那位清朗卓绝、风流雅致的模样,长久以来如履薄冰、步步为营的生活历练,让他通身多了份成熟威严,多了份犀利森冷,多了份霸气雍贵,高高在上,凌然不可冒犯。
所幸,他待她一如从前,所幸,所幸,他们再也不必分开。
锦织抿唇浅笑,清澄潋滟的瞳仁弯出粼粼的眸光,柔和如月映碧水,亦没有说话,走到胤禛身边,为他拉高腿上盖着的明黄龙纹织锦衾被,拢紧在腰间。又极轻柔的抬手、动作轻巧的为他调摆了一下枕于臂下的羊脂白玉臂搁。
坐回胤禛对面,锦织给苏培盛递了个眼神,苏培盛识得,忙点了头退了出去。锦织安静的为胤禛磨起朱砂,一时暖阁内悄然,只闻锭摩挲砚面声,胤禛批折写字的沙沙声,石英钟滴答声……
约莫过了一刻钟,苏培盛蹑手蹑脚的端了个托盘跨入暖阁,躬身走到锦织身边。
锦织对他微微一笑表示感谢,挑了个托盘上漆盒里摆放着的苹果,拿起银质小刀,削起皮来。苏培盛躬身退出,顺带叫人将朱红高门给掩上。
胤禛一贯不爱吃苹果,之前便是锦织为他削好的也不赏面子,吹胡子瞪眼的发君威,直到锦织为此发了脾气,扔了一次苹果,不理他三天,他才老实起来。
每日一个,不再拒绝,只是偶尔心情好了,使使小孩性子,他非跟锦织讨价还价一番,赚上几个小便宜才乖乖吃了。
“胤禛……”锦织将苹果递给胤禛,柔声唤道,浓密的睫毛如蝶翼扑朔。
胤禛抬起眼帘看了锦织一眼,深如幽潭的瞳仁中含着一缕不情愿,却翻转着浅浅的疼惜与眷恋。
双目对视间,锦织静静笑开,如清风秋月,其中镌刻的浓浓爱意无法为外人道。
放下手中的御笔,胤禛咬了口苹果,命令道:“锦儿,过来。”
锦织依言过去坐在胤禛身侧,胤禛长臂一伸,锁上锦织的腰,将她收入怀中,锦织乖顺的将莹白的脸颊贴上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安定的阖上了眼,昨儿没睡好,早起身上就觉着乏。
却感觉胤禛俯下首,湿热的呼吸吹拂着她的鬓发,听得他闷声一笑:“昨儿是我不是,累着你了。”
闻言,锦织俏脸染红,忿忿睁开眼,嘟着嘴,攥了粉拳轻轻捶了捶胤禛,嗔了声:“讨厌!”
胤禛轻声一笑,大掌捉住盖上锦织的,拉到唇边轻轻吻了吻,低声细语:“锦儿,有时候,我想只有你在身边,这里才想个家。锦儿,我和胤祥商议过了,来年立你为妃,我要你名正言顺的与我相守。”
锦织一时失神,心底最柔软处砰然悸动,震撼和感动二字完全不能形容她内心复杂之一二分,转念一想,纷乱的思绪似打了结堵在喉中,竟是半字不能应,柔肠百转迁回,千回百转,干脆闭了眼,脑中唯余一片空白。
“锦儿,你不必担心其他,我会一一打点料理好。”胤禛的话语坚定而深情,句句敲打印刻着锦织的心。
“胤禛……”她抱住胤禛让他别说话,将吸鼻子的声音压抑到最小,笑道,“胤禛,当年你在洞穴里,倏然将我拥入怀中为我遮去强光的模样,你在雪地里包住我的手,为我哈气的模样,我一直都记得。在天津的日子,想起这些,无论天气再冷,一个人再……心里都是温暖的。胤禛,你说有我的地方就是家,有你这句话我还求什么妃嫔地位?够了,就这样就很好。‘结同心尽了今生,琴瑟和谐,鸾凤和鸣’......(徐琰《青楼十咏言盟》)”
甜甜调皮一笑,对上胤禛的目光,她续道:“再者,我听说做妃子的,还得被你翻了牌子才能见你,还得……还得被太监剥光衣服裹上披风,由驮妃太监背上你的龙床,且还必须从你的脚下匍匐钻入锦被,而后……‘行牝牡之合,与帝交焉’……完事后,又必得面对你,倒着爬出被子。我才不自找苦吃呢…”
话还未说完,锦织已然烧红了耳根,小脸火烧红云,明媚可人。
胤禛俊容一肃,蹙眉不悦,冷声道:“谁给你嚼的这些?”
却闻得门外敲门声,苏培盛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响起:“皇上,怡亲王求见。”
“不许生气!”锦织吻了吻胤禛的光洁的额头,笑容和煦如暖春溪泉。
胤禛松开锦织,依旧板着脸,威胁道:“这老十三来的不是时候,现下暂且放过你,晚间再好生拷问!你乖乖伏法招供便罢,不然看朕怎的治你。”
锦织一脸悉听尊便的表情,下了榻往门口去,推开门,走了出去,对门外守着的苏培盛道:“皇上叫怡亲王进去呢。”
极快的扫了一眼一身朝服的胤祥,锦织对他福了福身。
胤祥点了点头,抬手让她起来,一瞬对视间,两人对对方清浅一笑,默契而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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