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京郊，傍晚时分。
夏日南风，柔和湿润，裹着花香，徐徐吹过。
天空暮霞流锦，山林花木繁茂，鸟吟归巢。
余晖撒满的古道上，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缓缓驶来，布帘随风轻翻，里面传出杂乱的人声、笑声、小孩的哭闹声。
不大的车厢内，因妇女谈笑扯天、孩子的哭闹声，显得更加拥挤撑满。
唯有一个单薄的年轻少年，静静地靠着车壁，挑开布帘望着外面的景致，金色的阳光暖不了他面色的孤寂，周遭的喧闹热闹也与他格格不入。
又回京城了……
锦织看着眼前慢慢晃过的夏日荫荫，芳菲怡人，忽而皱眉，前些日子在茫茫草原上发生的一幕幕，复又浮现眼前。
那日在木兰围场外，她拒绝了胤祥的相留，目送他一骑携佳人，踏着夜色晚风走出她的人生。
本欲连夜赶回乡镇，不想当她怀揣着纷乱的心绪且行且思时，却听见前方有人窃窃私语，风中隐约送来几句模糊的碎音—“主子”、“药”、“大爷”、“十三爷”……
她心一惊，忙蹲下身，将自己藏于膝高的草丛中，敛息静听。
怎奈似乎那三人已经商谈谋划完毕，片须后，便悄然散开离去，因此，她并未能探的关键之处。
锦织心知这些个贵胄门阀，为了争权夺利，互相倾轧，鬼蜮伎俩，层出不穷。更知不该陷入这天家的谲波诡云，可“十三爷”这三个字，她还是听得清楚。
别人的事情，她可以不闻不问，可胤祥是绝对不同的。
无奈的深深叹口气，她低头缓步向前。
胤祥也好，胤禛也罢，算计别人，也被他人谋算，他们此生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慎之又慎，精细策划。
这些，都不是她能插手的。因此，只要告诉胤祥今晚之事，提醒他多加提防便好了吧。
刚走到方才那几位密谋所站之处，锦织的目光却被一块在月光下泛着柔和温润光泽的玉佩吸引。
呼吸不由一紧，她弯身拾起那玉佩，就着月光，她看清了玉背面刻着的一个“礽”字！顿时，浑身一震。
她知道，当年她和爹爹之所以被人追捕，定是因为胤禛之故。
那群杀手个个武艺高超，但似乎皆意在擒拿他们，并不欲灭口。
因此，她一直猜测或者是某个皇子或与胤禛有仇之人，意图以她之命来要挟胤禛。而就她所知，知道她是女子身份，且洞悉她与胤禛、胤祥有关联的就是太子。
如此，杀害爹爹，害她痛失孩子的罪魁祸首，或者就是那该被碎尸万段的万恶太子！
万事成败，大多数时候，不过只归于时机二字。如今，天时地利在手，大仇不报，她余锦织无颜慰父在天之灵！
紧紧攥着手中的玉佩，锦织能深切感受到全身血脉都在膨胀，恨意、怒意一齐喷涌而出，澎湃心头，使得她头脑一热，做了件事后想起来都叫她如芒刺在背，心惴惴不安的事情。
木兰围场的防卫严密，防务各项滴水不漏。城外布置八旗营盘，外城驻跸大营，宿卫营盘，保卫着内城的皇帝居住理政的黄幔城御幄。且黄幔城外拦上用绳索结成网城，以防止有刺客或野兽接近危害皇上。
可也正是这种种为了保障皇帝安全的措施，突出了皇帝御寝所在，让一身夜行衣的锦织轻易的找到了御幄。
借别人的刀杀人，借父亲的手伤他的儿子，锦织并不去想自己的做法是否过于残忍。她只知道她要在不连累别人的情况下，为父报仇，还要让自己全身而退。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世上只有康熙，这位手持生杀大权的九五之尊，可以在朗朗乾坤之下，泰然而随意的揉捏太子。
但凡学过历史的人都知道，从古至今，只要是皇帝，特别是所谓的明君圣主，千古帝王，最怕、最忌的就是皇子、臣子弑逆。越是位高权重的皇子，皇帝的猜忌便是越重。
于是，在这个万籁俱静，夜色如水，本最是安详醉人的夜，锦织割破了康熙的御帐，将玉佩“落”在距裂缝几步处，再翩然离去。
当时的她，自然不知道，此刻她的一番做法，竟成为了几个月后，清史上一次赫赫有名巨变的导火索，引发了一桩为后人讨论了百年的疑案，同时，也改变了这个时期多位风流人物的命运。
那时，那刻，身在时局中的她，一直揪心难忘的是另一件事。
在她运功离开御帷没多远后，惊然发现有人跟踪她。
猛然回头，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聚，锦织身心俱震得发现身后的人竟是胤祥！
胤祥，面色铁青，薄唇轻颤，虽极力隐忍，但皓月明朗下，锦织还是能看出他那复杂的神色中包含着的失望、疑惑、震惊、不甘、无力、受伤，还有不忍、挣扎……
“胤祥……”看着天边夕阳独照，流翠泼金，锦织蹙眉，唇边微不可闻的逸出一声轻叹。
突然马车磕在一石头上，猛地一颠，车内的人们一个不稳，东倒西歪，互撞碰壁，都惊叫了起来：“呀！”
车刚稳，一个泼辣的女子嚷声骂着车夫：“大哥，您可悠着点，我家妹子可怀着孩子呢！”
另一名女子哄着方才车一晃头磕了的三岁小孩，对着车夫的方向大声道：“是啊，是啊，你看都磕着我家娃了！”
锦织本就心绪混乱纠结，他们一吵闹，这车一颠簸，更觉整颗心莫名的七上八下，心焦不已。
瞧见锦织眼神涣散，坐在锦织身边的一位老太太便问她是否受伤了。
锦织回过神来，露出宽慰淡笑，轻轻摇头，答道：“我没事，多谢大娘。”
移目，锦织看见对面妇女给她的小孩揉着额头，不知不觉中，淡淡的苦涩、凄酸和沉郁在心中化开蔓延开来，视线又有些模糊失焦。
老妇人看着身边这位一路沉默的少年长睫如蝶拢翅轻颤，垂眸那瞬，眸光似水波轻漾，刹那间，光影离合。
一时间，她的心莫名一叹，也不知是不是可怜这个气质与年龄不符，有些沉寂寡言的少年，不禁问道：“小伙子，想起家人了？”
锦织背脊微僵，不着痕迹的往阴暗中挪了少许，将自己隐在背光的阴影中，点头，幽幽道：“嗯。”
她的声音甚是细微缥缈，让老妇人几疑是否听错。
“呵呵，别着急，再过1个时辰，估摸着也就到城门了。”老妇人安慰道，笑起来，满脸菊花纹。
锦织心中一暖，正欲问老妇人怎么一人出门，忽觉杀气凌人，箭矢破风之声骤起！她心一凛，头皮一麻，心中暗叫不好。
“啊！”伴随着车夫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和马的嘶鸣声，“咚、咚、咚”数声响起，数枝箭头燃火的箭矢击中了马车，更有几枝射进马车内，打在车壁上，顿时，尖叫声，慌乱的哭泣声急起，马车内乱成一片。
“着火了，快下车啊！”
“跳车啊！”车上的人们惊慌失措，煞白着脸，慌张的连说话都有些不连贯了。
锦织神经紧绷，呼吸急促，大脑有些慌乱，急忙用包裹扑灭火苗，急切寻求对策，却见人们不管不顾的向车下冲，忙出声阻止：“别跳车！”
可话音还未落，车内的人已经失魂落魄的寻出口逃命。
“不要！”锦织心中一恸，泪花迸出，只来得及拉住带小孩的妇人和身边的老妇人，压低他们的头让他们躲在凳下。
“啊！啊！”闻之叫人肝胆俱裂的痛苦声很快就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却是8更浓的血腥味、衣焦味充斥鼻边。
不敢想外面凄烈悲惨的场面，锦织痛苦的阖上了眼，思维乱成一团，似乎什么也思考不了，唯有两行清泪滑落。
火焰漫卷，焦臭味充斥车厢。
“放开我！我不要被活活烧死啊！”那一老一少两名妇人被烟薰得咳嗽着，哭嚎着，从锦织手中挣扎出来，盲目地欲逃出如炼狱般的车厢。但是，走出车厢，却意味着更快地扑向死神的拥抱。
数枝火箭，从车门正中射入，二枝钉入老妇的胸膛；另一枝，射穿了少妇的肩背，堪堪触到幼童的身子。
裂焰升腾，老妇与少女都成了火人。老妇人已是气绝，少妇却犹未死，她的手臂竭力伸直，双目乞怜地望住锦织。
“娘！娘！”孩童惊吓的哭声撕心裂肺。
“不……不……”锦织的喉咙似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你们要找的是我，别乱杀无辜！
锦织想喊，可一切都太迟了。或者，她早些独自跳出车厢，这些无辜的人就不会死去......
“娘！娘！”孩子扯着喉咙的哭喊声声声入耳，刺心。
“啊！”锦织凄厉地嘶喊一声，蓦地一把抱起孩子。
纵身跃向车顶的同时，右手抽出软剑挥出，刹那间车顶裂开，锦织冲天而起。
离燃烧的马车百余步开外，呈扇形围了数十人，见车厢内有人跃出，弓箭齐齐对准了锦织，只听弓弦声响，数十枝箭往半空中的锦织射去。
锦织真气一沉，身子下坠，便避开了大部份利箭；剑芒闪烁，在身前织成一圈屏障，射向她的箭便被软剑削断。不等杀手重新上第二轮箭，她迅疾扑往围攻的刺客群中，剑光到处，惨呼声起，顷刻间杀了两人。
可是，这些杀手也虽等闲之辈，立即有人反应过来，弃了弓箭拿刀剑往锦织攻击。
若换在平时，借着山石地势，锦织抵挡一阵便能寻机逃走。
但此刻，她手中抱了一孩子，更重要的是，那群杀手似乎看出锦织定要护住着孩子，刀刀都朝着孩子砍去。
因此，锦织不仅抵挡不了这么多人，本来擅长的轻功也打了折扣。虽然孩子似吓呆了，没再哭叫，但她陷于重围中，渐渐左支右绌，难以走脱。
片刻后，她肩上、背上一凉一痛，已然受伤。
她力已竭，急促地喘着气，心不规则地急乱跳动着，背脊上沁出微汗，只能深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挥着剑，挽出剑花，她告诉自己不能放弃。
可时间长了，失血过多，让她再也支撑不住，头有千千重，她忽觉很累很累，蓦然间，那个早已刻入心底的身影又回到脑海中，灭顶而来的无力感顿时吞没了她。
那个男人，曾说要护着她，只怜宠她一人，却让她消得憔悴，尝到了何为一寸相思一寸灰。
可此刻，他又在哪？……胤禛，我好累……
真的好累……
锦织似忘了，是她一直逃避着他，不愿与他见面。
可在这死亡接近之时，就让她任性一回又何妨？
就让她软弱一回，让她靠着他温暖的胸膛，她再不用这么累，再不用为这些事痛苦……
山道两旁，木叶流翠，溪涧鸣石。
远处的山峰峻峭如削，有傲然擎天之势。
好像他。
可以仰望，可以眷爱，却不可轻易亲近。
因为，路途中有太多的险壑峻岩，未等到达便会被其所阻所伤。
“禛……”
隐隐的，马蹄声传来。刺客们警惕地散开，潜入山石树丛中，只余数人继续围攻。锦织已无力反抗。但十余骑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入刺客群中。
围攻锦织的四人刹那尸横就地。锦织软软欲倒，有人欲接过她怀中孩子。孩子哭叫起来，锦织本能的抱着孩子不肯放手。
一人朝她俯下了身，将她连着孩子一起抱起。
她茫然睁眼，瞥然间，不由自主地，一滴，两滴......沉重灼热的泪珠不停划落。
“锦儿！锦儿！”他的眼中焦灼惊痛。
“禛，禛，是你么？”锦织任由自己软倒在他怀中，感受着他那双温暖有力的大手正支撑着她，她的心稍稍安定，喃喃道：“禛，这么多人都死了……我害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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