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残照下,楼兰故城殿宇芜乱,佛塔连天而起,即使倒塌崩裂了大半,也依旧巍然不摧,利剑般斩开风沙重重,刺向青冥浩荡。
他的目力所能极处,高高的塔顶上只有风回云断,再也看不见曾经白衣少女舞动四方的绝世舞姿。
那个少女的影子远了,远在他前世今生的梦里,早已定格成永远。
仍记得千年前那场惊世绝舞,仍记得那袭在天风中飘散如雪的白色衣袂,仍记得最后一刻中她如花一样绽放的倾国倾城。记忆深远如海,只是,一千三百年后的今日,那万古的废墟上是否还会时光倒流,往世重现,幻化出一袭白衣,对天临风而舞?
一切都没落了。
残破的佛塔外,大漠夕风在古城中来去不断,呼啸如哭,悲凉似诉,就像是天地一起在哀哀祭奠着那个楼兰公主一千三百年后的再度逝去。风中,薛玄卿微微闭了闭眼睛,不做声地抱紧了她,任凭那千万种痛苦在血脉中肆虐,将他的心一点一点撕成碎片。
世事纷纭,红尘滚滚,然而,让他为之铭记倾慕至死不休的,始终只有千年前那朵盛放在大漠孤城的纯白之花。
那个楼兰城高洁盖世的绝世公主。阿曼拉。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落日下的那惊鸿一舞是如何令四方震动,更让他如何为她深深吸引,从此,生生世世,再不回头。
虽九死兮犹未悔。
千百年的轮回皆由缘而起,遇见她,那该是他何等的大幸?
沧海横流,尘世难料,命运莫知,让他刚刚有与她相遇的狂喜,就又要和她分袂,归去中原。他放心地抛下她离去,却不知,那一别过后,其实他已经注定了失去所有。
此后,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生离死别,死别生离,命运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过,又一次又一次地历难重逢。那分离相遇之间,再也没有给过他们半分的机会。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直至今日。
曾经,在阿曼拉化为泡沫寂灭后,为了能再见到她,他舍弃了生命与轮回,以元灵之身静静等待她归来。那千年之后,她终于觉醒,也让他等到了那与她重逢的时刻。
即使只有一瞬间,在那一瞬间后,又隔天涯。
如果能用千百年在黑暗中的等待换得一瞬间的重逢,那么,若是再这样沉睡下去的话,一千三百年之后,阿曼拉就又会回来了吧?
——错了,哪里还有什么“再”,还有什么“又”。她为了他已经灵体尽毁,为轮回所吞噬,不管怎样,她都无法再回到他身边了。
往世越千年,前尘如梦,遥隔几世,如此接近又如此遥远。
身畔,是千年来伫立如一的楼兰故城,残阳泣血,夕风从万里之外漠漠吹来,掀起漫天的尘沙。一切都是如此熟悉,仿佛只要一闭上眼,时光就会倒流至一千三百年前,红颜如水,白衣胜雪,在大漠漫洒的夕照下随风起舞,天下无双。
然而,那时的一切都过去了,如香尘飘散,云烟过眼。那个幽梦已被时光的洪流无声卷走,是再也不会回到今生今世的岸上来。
那如血的日暮残光下,古城空寂,只有他一个人,孤立在一地的断壁中,孑然一身,独对斜阳。
幽梦幻灭,往世成烟。
岁月空荒孤独,凄凉空旷。夕阳西下,楼兰繁华不再,昨日的梦都消逝在了来去的风里。
风吹走了往世中的所有,一切的前程过往,早已在呼啸的风声里空自流逝。只有斜阳仍是当年的斜阳,却有谁还记得,还他千年旧梦?
那朵纯白色的花凋谢了,凋谢在千年的梦外。花落梦里,残留遗恨几世。
一切都散了。
人生幻灭,只有那座空寂的楼兰故城尚存,枯立不朽。在这广漠辽阔的苍穹与大漠之间,所有的生命都不过是轻扬的微尘。同样,对于这座亘古孤独的大漠空城来说,所有人的来到、离去、重返,无论千年万年,终究都只算是一瞬间而已。
遥远的九天之上,日月久长,千万年来升起坠落不断,从来未变。大地上却早已是千年的岁月过去,繁华落尽,红颜暗改。
茫茫浩淼的大漠如起伏蜿蜒的山脉绵延向前,滚滚黄沙似海,湮没了时光远逝的痕迹。
往世一点一滴,任狂风沙洗去旧迹。千载遗踪,惟一地烟尘,往日种种,竟皆无迹可寻。
沙埋尘掩的遗迹隐去了一切,倾塌的黄土遮住了往世的足痕。在这个已经被时光遗忘了一千三百多年的漠漠荒野中,所有的过往都虚幻如一梦,仿佛从未真正存在过。
人似秋鸿来有信,去如春梦了无痕。
他自然知道,时光可以无限制地淡化过往,却不能将那段往世彻底湮没——那些往昔的记忆已深深镌刻入他的脑中,渗透进他的血脉,与他同在。
终他一生,只要他还有一息尚存,就不会再将那一切遗忘。
薛玄卿叹息,眼中露出了无法言述的落寞神情,准备走出城去。但刚走了一步,那匹马就拦在了他的身前,似是不愿让他就此离开。
“要我带你走么?”他只是怔住了一瞬,随即迅速明白过来,解开系在塔边的缰绳,顺手拍了拍马的头颅,微笑,“好,我们一切走吧。”
马儿已经听懂了他的话,轻轻打了个响鼻,顺从地让开,跟在他身后,一人一马,一起向城外走去。
黑衣少年抱紧了所爱之人的身体,一步一步走着,踏过满地的废墟,突然之间,心中已充满了无穷的悲慨。
阿曼拉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而他的心也和她一起,去往了另一个世界。但他答应了她,所以,他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四海维一身,茫茫何处去?
在那千秋寂寞中,这漂泊永无终止。不过,无论如何,他都会信守承诺,好好活着,带着她的生命一起活下去,不负她以一切换他重生的殷殷苦心。
“绿兮衣兮……”
才走了几步,他身后的佛塔中,竟然飘出了一缕箫音,清幽凄迷,深邃而悠远。
——《绿衣》。
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惊而回首。
身后。古城佛塔在夕阳余辉下沉默不语,高接清虚,直侵霄汉。千丈之上的佛塔顶,仍是没有一个人,却有淡淡的箫音传出,乘风而下,直抵他的耳畔。
“含烟……”清越幽咽的箫声在浩淼天宇中回旋缭绕,低回宛转。他仿佛失了神一样,眼神怔住,情不自禁地唤出了另一个几世相隔的女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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