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走了往世中的所有,一切的前程过往,早已在呼啸的风声里空自流逝。只有斜阳仍是当年的斜阳,却有谁还记得,还他千年旧梦?
那朵纯白色的花凋谢了,凋谢在千年的梦外。花落梦里,残留遗恨几世。
一切都散了。
人生幻灭,只有那座空寂的楼兰故城尚存,枯立不朽。在这广漠辽阔的苍穹与大漠之间,所有的生命都不过是轻扬的微尘。同样,对于这座亘古孤独的大漠空城来说,所有人的来到、离去、重返,无论千年万年,终究都只算是一瞬间而已。
遥远的九天之上,日月久长,千万年来升起坠落不断,从来未变。大地上却早已是千年的岁月过去,繁华落尽,红颜暗改。
茫茫浩淼的大漠如起伏蜿蜒的山脉绵延向前,滚滚黄沙似海,湮没了时光远逝的痕迹。
往世一点一滴,任狂风沙洗去旧迹。千载遗踪,惟一地烟尘,往日种种,竟皆无迹可寻。
沙埋尘掩的遗迹隐去了一切,倾塌的黄土遮住了往世的足痕。在这个已经被时光遗忘了一千三百多年的漠漠荒野中,所有的过往都虚幻如一梦,仿佛从未真正存在过。
人似秋鸿来有信,去如春梦了无痕。
他自然知道,时光可以无限制地淡化过往,却不能将那段往世彻底湮没——那些往昔的记忆已深深镌刻入他的脑中,渗透进他的血脉,与他同在。
终他一生,只要他还有一息尚存,就不会再将那一切遗忘。
薛玄卿叹息,眼中露出了无法言述的落寞神情,准备走出城去。但刚走了一步,那匹马就拦在了他的身前,似是不愿让他就此离开。
“要我带你走么?”他只是怔住了一瞬,随即迅速明白过来,解开系在塔边的缰绳,顺手拍了拍马的头颅,微笑,“好,我们一切走吧。”
马儿已经听懂了他的话,轻轻打了个响鼻,顺从地让开,跟在他身后,一人一马,一起向城外走去。
黑衣少年抱紧了所爱之人的身体,一步一步走着,踏过满地的废墟,突然之间,心中已充满了无穷的悲慨。
阿曼拉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而他的心也和她一起,去往了另一个世界。但他答应了她,所以,他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四海维一身,茫茫何处去?
在那千秋寂寞中,这漂泊永无终止。不过,无论如何,他都会信守承诺,好好活着,带着她的生命一起活下去,不负她以一切换他重生的殷殷苦心。
“绿兮衣兮……”
才走了几步,他身后的佛塔中,竟然飘出了一缕箫音,清幽凄迷,深邃而悠远。
——《绿衣》。
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惊而回首。
身后。古城佛塔在夕阳余辉下沉默不语,高接清虚,直侵霄汉。千丈之上的佛塔顶,仍是没有一个人,却有淡淡的箫音传出,乘风而下,直抵他的耳畔。
“含烟……”清越幽咽的箫声在浩淼天宇中回旋缭绕,低回宛转。他仿佛失了神一样,眼神怔住,情不自禁地唤出了另一个几世相隔的女子的名字。
一千三百年前,在那个江南的大雪夜里,那个白衣女子也是这样,弹着古琴,为他唱出了那首悼亡之曲。
仿佛只是一眨眼,竟已是千年过去。
他永远不能再遗忘她凄凉的结局——她是为他而死,终他一生,他都无法再遗忘。
千年前的那一生中,二十七年,他害苦了两个女子,让她们为他思念了十年,之后,又都悄无声息地死去。
曾经几何,他问过阿曼拉后不后悔遇见自己,她坚决否认了,那么含烟呢?将一生都给了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子,到最后连一点作为女子应该有的温暖都没有得到,她又可曾后悔过?
甚至,在为他而死的时候,生命终结的那一刹那,她的心中,对他是否怀有怨恨?
然而,他再也找不到答案了,一切,终是不得而知。
那一刻,听着那样熟悉的曲调,他习惯性地伸手入怀,想取出初见时她所赠予的唯一一件信物,但遍索之下,只摸了个空。
恍然明白过来,他不由失声笑了起来,心念一转,却随即转为黯然。
——那已经是几个轮回之前的东西,早就在一千三百年前随着他实体的消失而湮灭成灰了,怎么还会留下来?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到如今,连如那般的睹物伤人,他也已不能够。
古城荒远,天宇云沙弥漫,回合游卷。落日渐渐地收敛起了最后一束光辉,夕阳在天际缓缓沉落,雾霭暮色模糊了他眼前的一切,看不分明。
残照如血,漠风宛泣,夕阳的余辉淡淡落向了楼兰故城。一道黄昏夕照洒落城墙,将残破苍黄的土墙浸染出深深的金色,泫然如泣。
沉默间,大漠流沙光影静静,照亮了几生几世的寂寞守候,却再也映不明那些逝去千载的少年年华。
浮生若梦,何者是实,何者是空,何去何从?
那一瞬间,一千三百年前的天光水影,便在时光奔流的长河中亘古风化,猝然碎裂,幻化为千万流沙,随风而逝,如雪而消。
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
悲风凛冽,四野风来,斜阳暮沙茫茫,尽成万古遗愁。清尘寂寞,那天地之间的一切仿佛都在那一刻空旷下去了,夕风吹送,天地黯惨,只有那一缕幽韵微茫的箫音从远处的佛塔中飘出,悲远云天。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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