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那样善良的一个人,心中也如其他深闺女子一般,对幸福有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渴望。因此,当她知道自己有能力让另一个不幸福的女子获得这样的幸福时,她毫不犹豫地将她遣走,送出了宫门。
然而,天意弄人。
如今,那个昔年里被她送走的宫女获得了一生的幸福,但她自己,却被永远地葬送了一生,再也不能得到她曾经憧憬了十五年之久的幸福。
“涧鹂,我今日请你来,其实还另有目的。”绮里终南淡淡一笑,拿出了一本厚厚的书卷递给她,“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我用四年多的时间游历了整个天下,就是为了写下这一卷《九州梦华录》。而今写成了,我必须要交给一个靠得住的人才能放心,思量再三,你是最佳的人选。”
“请十六殿下放心,涧鹂一定会好好保管这卷书,不让它有丝毫闪失。”女子郑重地点点头,接过了书卷,无比认真地答复,“如果十六殿下没有其他事要交代的话,涧鹂就此告辞了。”
“好,那就后会有期了。”没有阻拦她离去,他只是淡淡道。
“后会有期。”将书卷收好,涧鹂便不再停留,径直向他告辞,“从今以后,公主不在了,还请十六殿下自己多多保重。”
他微笑不语,并没有作出任何回答,重新取出玉箫,一段段地吹了起来。
幽愁暗恨,离情别绪,无限羁情从箫中而来。箫声抑扬,低迷回旋,萧瑟哀婉,淡漠沉凝,声远九天碧霄。
那音中凄怨深深,哀彻心髓,流溢出无法言述的伤恸,仿佛是来自天外云中,来自另外一个极其遥远的世界,流远清悲。
涧鹂走出终南王府,刚一步到灞桥上,不知为何,内心像被一种奇异的力量驱动着,令她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了来处。
小楼上,那个神色寂寞的青衣少年危楼独立,斜倚东风,传来一缕箫音哀怨,直吹落柳叶满袖。
那一瞬间,也许只是她一时之间产生的幻觉,隔得远远的,她突然看见他向自己遥遥微笑了一下,比出了一个意为“再见”的手势。
“十六殿下!”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示意,只凭直觉觉得异常不祥,顾不得自己已有身孕,惊呼着,向前冲去。
做出了那个诀别的手势之后,箫声顿逝。
在泠泠的哀声遗音中,那袭青色的衣袂瞬忽飘起,仿佛是被天风吹走了一般,坠下万柳如线,落向了春意初生的大地。
“十六殿下!”
“十六殿下!”
身边的人看到那个青衣少年毫无预兆就坠楼而下,纷纷呼喊着,直扑了上去。她本也想随着旁人一起过去看看,但还没有跑出几步,他刚刚交托给她的那卷《九州梦华录》就从怀中掉了出来,落向了灞桥下那一池闲水碧漪。
她惊惧万分,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掉落的书卷,却因为身怀有孕、行动不便没有成功,一时间竟乱了手脚,只能眼睁睁看着绮里终南临死时交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掉向水中。
“在下冒昧了,请问一句,这是夫人掉下来的书么?”
正在绝望之际,眼前刹那间竟然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紧接着,她的耳畔便响起了一个男子温和的声音。
“是的,多谢公子。”看到书卷被人帮忙捡回,她终于定住了神,朝那个好心帮助了自己的陌生人看去。
那是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手中牵着一匹马,身侧佩着一把看上去极其古旧的长剑,面容英俊,温柔中带有无限的决绝强势。
——那个少年的身份,似乎是一个江湖中人呢?
“多谢公子相助。”她向他道谢,伸手接过他递给她的书卷。
“举手之劳,无妨,夫人言重了。”在递给她那卷书的同时,黑衣少年不经意地向其中展开的一页瞟了一眼,却似乎是从中看到了什么一般,只脱口惊呼了一声,眼神就如同被钉死了,就此怔住,再不能从那一页上移开分毫,“天啊……这是、这是……”
“公子?”看到他刹那间起的奇异反应,她心中微微诧异,“你看到什么了?没事吧?”
“……阿曼拉……”他没有回答她的话,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开口,喃喃地唤出了什么。
在说话的时候,他依旧怔怔地看着书卷中的某一页,目光深而远,仿佛看向了一段久远尘封的往世记忆。
那一瞬间,随着那一声呼唤的出口,他的眼中,蓦然间有无穷无尽的泪水迅速溢出,划过了侧脸,涟涟落下。
“阿曼拉……?”从他口中出现的,分明就是一个从未听闻的陌生异族女子的名字,但那个名字一入耳,似乎是冥冥之中有一种特殊的感应一样,竟然立刻就在她心底激起了微微的涟漪。
那种感觉,分明很陌生,恍惚中却又是依稀熟悉。
那样奇怪的感觉涌入了心底,涧鹂再也顾不得什么,从黑衣少年的手中夺过了书卷,细细翻看。
帝都长安的灞桥旁,柳拂碧水,丝舞纤柔。长堤下一泓春水盈盈袅袅,风牵细细。春日阳光温暖,那本书卷里的某一页,一行行细细密密的劲厉墨字闪动着,一字一字映入她的眼中。
她逐行逐字地看着,声音极轻极轻地读出了那一页书中的文字:
定国慕幽公主者,楚穆宗少女,恭哀皇后女也。始封慕幽公主,名绮里琲阑。帝特爱之,淮南之乱夷,许婼羌王嗣夏错摩纳。竟宁三十三年春,帝使婼羌亚纳德和亲,下降西域婼羌王嗣夏错摩那。是时幼,方及笄,惟一十五岁矣。
二月廿三,慕幽主去国出塞,帝率文武百人相送灞陵,民亦俱往。去时,民多不舍,泣而阻行。吾之王府小楼上,吹箫引赠,以古曲《明妃曲》别。
闻之,忽回首,凝眸久之,遂太息无言而去,于是诀别。
嗟乎!若夫明妃去时,仰天太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摇风忽起,日白西匿。陇雁少飞,代云寡色。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奈何吾妹帝姬之身而远嫁塞外,比于汉时明妃岂不同邪?叹叹。
竟宁三十三年秋十月十七,和亲使亚纳德反,入殿,伏地泣,白帝:“慕幽公主去,臣等遍寻数月,弗见。”天下震动,四海悲泣。
既闻,涕零朝中,泪纵横以不能已,呕血而退,竟宁三十三年秋十月廿一夜薨,惟留遗命,诏加定国,封定国慕幽公主,尊同恭哀皇后,入庙,享祀。
民闻而伤之,不胜悲恸,时满城尽泣,长安披白。或以为死,或以为亡,弗信,而往往语曰:“定国慕幽主者,天人临世也。今仙去九天耳。”遂祭于灞陵下昔去处,祈跪向西,以度主灵。
当是时,满城尽空,阆无人声,独灞陵人众,数日不散,泣声遍野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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