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十四已然走远,我则望着他的背影在心中默默重复着他那句话,“定能执牛耳,到时……定能执牛耳,到时……”。他说话的神气分明成竹在胸,可我所知的历史也决不会是错的,那么是他自己太过自信?还是康熙给了他这个自信?心中一片茫然,我浑浑噩噩地走到了约定之地,胤禛已在那儿负手而立。此处梅花香气更浓,更有几枝红梅探过墙头迎风而舞,他微微抬头看着梅花上的点点积雪,脸上不见喜悦,惟见清冷。
我振作一下精神,勉强向胤禛一笑道:“对不住,刚才有点子事情耽搁了,来得有些晚。你等了很久么?冷么?”胤禛看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拉过我一到冬日就冰冷发红的手捂在他的手里,他的手心很暖,我微笑着看他,他的眼神却有些晦涩难懂,复杂难辨。对视片刻,他忽然开口道:“融雪,后悔么?”我怔了怔,他今天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可曾后悔?”他又问了一句,声音里更带着几分急迫。
我看着他的眉眼,他今年越发消瘦了,鬓边已有了几丝白发,嘴角边的纹路也比从前更深。此时此刻,他的心事我怎会不知?要救胤祥、要救我,没有那把龙椅,一切都是枉然,只是这两年康熙虽渐渐对他委以重任,可在朝堂之上他不是最得人心的,在私下里也不是最受宠的,他唯一能倚仗的,就是那份坚不可摧的意志。眼下十四得胜回朝,关于日后立十四为储君的传言尘嚣日上,他听了难免不会焦心忧虑更甚从前。我紧了紧他的手,仰头看着他的双眸道:
“胤禛,自我那天拉住你开始,就从不曾后悔过。”
胤禛的脸色松了松,只是眉头依然皱紧,我看着他抿成直线的唇不由轻轻叹息一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胤祥定会回来,你也定会得到你想要的。”胤禛浑身一震,我自己也是一激灵,忙咳嗽几声扯开话题道:“胤祥那边可有什么消息?”默然片刻,他点了点头道:“传话的说他身子尚可,精神也还好,在里面看书画画,自得其乐呢。”我心头一喜道:“那就好!你也好安心了。”胤禛深深看我一眼道:“听说那边十四的人对他都还算客气,言语间颇为收敛,不像老三那边的人,令人心寒。”
我侧过头看着梅花默不作声,他低头细细看了看我已然转暖的手道:“那时候为了此事,你是不是特地跑去和十四说过情?”我抿了抿唇,看来是采薇告诉他了,“那时我只是想试试,若是有半分机会能让胤祥少受些罪也好。”胤禛看我的目光有些幽远,“十四他……”他没有说下去,我也不想让他说下去,只追着他问他自己和采薇的近况,顺便又东拉西扯了一番自己的事。
胤禛淡淡地说着,静静地听着,临别时又嘱咐了我几句话,我一一答应过后,他回身欲走,却又回头看我,我忍住心头酸楚,挤出一个灿烂笑容给他,想让他安心。胤禛略牵了牵嘴角,回头向前走了两步,突然折返身来在我的唇边深深一吻,随即离去。我木然呆住,他带着冷意的唇与我唇角相触的位置与之前十四亲我时如出一辙,毫厘不差。我心头有些发乱,刚才……他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六十一年四月,康熙巡幸塞外,这次他几乎把能带去的阿哥都带去了,十四也将随同前往,途中再回西北。临行前,十四曾来向我辞行,在那间我们各自撂下狠话的屋子里,杨义庭待他恭敬更甚。等他退下之后,我看着十四踌躇满志的样子,想到他此番回西北,再回来却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从众星捧月般的大将军王到一个寂寂无闻的守陵人,此种落差,心高气傲的他怎能禁受得住?
想到这里,我终忍不住开口道:“你真有十足的把握么?也许有些事并不是如你所想……再说西北偏远之地,来往毕竟不便……”十四微笑向我道:“你这是在为我担心么?放心,我人不在这儿,可心耳意神都在这儿,但凡京里有些个什么消息我都清楚。我决不会让事情有变!”往后无数个夜晚,十四的笑脸就经常在我梦中出现,每次我都是心痛难忍而醒,且再难入睡。
明明最终的结局就在我心里,明明只需一句话就能点醒他,可我却什么都没有说,也许是不想去说。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自私的人,胤禛与胤祯,只能有一个赢家,我也只能选择一个……
这年的夏天闷热难耐,洗刷恭桶处更是臭不可闻、蚊虫肆虐,好不容易天气转冷,却又连天阴雨,寒风阵阵。当水变得刺骨阴寒时,当胤禛给我的药膏也不能抵住手上裂口传来的痛意时,我发起了高热,卧床不起。身体里一时如冰水浇覆,一时如火炭熏烤,躺了两天后我的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反倒添了头痛、咳嗽的症状。下床干活是不可能了,连吃饭喝水都需别人帮忙,洗衣处的人见状去杨义庭那儿回了一声,把我又踢回了洗刷恭桶处,说是她们活计忙碌,无人能照应我。我暗自冷笑,收我银票时是人人不让,到这时却又人人避让了,人情冷暖,可见一斑。
彤云把我安置了下来,又找人想办法为我医治。按规矩,辛者库中人即便得病也不能请御医来诊治,彤云只能拿银两托相熟的小太监,把我的病症先和他说了,让他再去和御医说,借此得药。此后每日的煎药、喂药、吃饭、送水,她都一力承担。白日辛劳,夜间又要照顾我,我偶尔清醒时看着彤云苍白削瘦的脸庞,心里存着感激,又有着几分哀伤。在这苦劳之地能得到她的情谊,实在是我的幸运,若是没有她,恐怕……我早就一命呜呼了。
那日我晚间喝过药后刚刚睡下,却听见屋中一角有低低的说话声,隐约间似乎有“伤寒”二字。我心头一凛,伤寒之症,前几年八阿哥曾得过,差点离世,而我连日药剂下肚病情却无甚起色,高烧时退时有,难道得的也是这个病?过了一会,有人过来帮我掖了掖被子,我挣扎着看向来人艰难道:“彤云,我是不是得了伤寒?是不是不会好了?”
彤云怔了怔,瞪我一眼道:“我看你是病糊涂了,若是伤寒,我怎敢近你?这里的人怎敢近你?不过就是风寒罢了,怕什么?”顿了顿她又道:“这么多年的苦日子都熬过来了,就这么点小病还把你吓破了胆?我今日已另煎了一剂药,你喝了就会好的,别胡思乱想了。”说完她看着我坚定地点了点头,可转眼间,我分明见到她低垂的眼底有着一丝泪光。
我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彤云说是这样说,可是她的心里也没有多少把握吧?苦笑着闭上双眼,我的眼前又闪过他的影子。这么多年来,总以为自己能熬过来的,心底也总存着这么一份希望,希望能等到他来接我的那一天。可是,就算我知道他的命运、知道其他人的命运又能怎样?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不知道自己的路究竟会通向何方?上天已同我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把我从现代送到古代,现在却又开了一个更加沉重的玩笑,要让我在接近曙光之时倒下么?
此后的日日夜夜,我昏昏沉沉地躺在炕上,有时会觉得有无边无际地黑暗袭来,想躲却怎么也躲不开;有时人又飘飘忽忽好像身轻如燕,想走却总有一丝留恋与不舍,总想能等到他,总想能等到那一天……
晓雾晨霜。
这日模模糊糊中听见许多声响,原以为是大伙像往常一样起来梳洗时发出的响动,过一会自会散去,直到晚间她们归来。可今日不同,人声不散,似乎越来越吵,更有一女声由远及近,语带焦急地连声问道:“融雪呢?融雪呢?融雪在哪?”这个声音……好像是采薇?我想睁开眼睛看看,眼皮却如此沉重;想要开口说话,嗓子干哑发不出一丝声音。
四周突然一片沉寂,有一只大手伸过来轻轻抚了抚我的脸颊,指尖冰凉,之后他低低向我说了一句话,嗓音低沉而暗哑,“融雪,我们该回家了。”说罢他似乎连我带被一起抱了起来,靠着他坚实有力的胸膛,我的心一松,意识渐渐淡薄,一切归于黑暗。
此后我一直昏迷不醒,偶有意识时身边似乎总有人在为我掖被拭汗,或是轻言软语地扶我起来喝水喂药,温热的药剂过后,又会有一杯蜂蜜水润喉。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四肢百骸疲累不堪,连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的力气都没有,身体软得就想从此一睡不醒。
这日迷迷糊糊间,正觉自己身轻似云时,有人过来在我耳边不断地说着话,声音低沉,语速或急或缓。这人好烦,我好不容易才觉得自己有这么轻松自在的一刻,他就不能让我变成云儿四处飘荡么?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唉,又怎能无牵无挂?四周重又变得安宁静逸,可此时我已觉得身子发沉,昏昏入眠后,醒来时已有人用双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他的掌心如此火烫,他的气息如此熟悉,胤禛,是你么?
我很想睁开双眼好好看看胤禛,很想和他说说话,很想反手去握住他的手,我想告诉他其实我很怕,怕再也醒不来,怕再也等不到这一天,怕再也见不到他……可惜事与愿违,我哪件事都没做成,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胤禛的手动了动,他要走了么?又只剩我一人面对这无尽的黑暗么?
我脸上的湿意更甚,胤禛在我耳边轻语道:“放心,朕……我不走。”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用帕子拭去我脸上的泪痕,我慢慢平静下来,朦胧中感受着他手上不断传来的暖意,听着他低低的耳语,
“我在这儿,融雪,别怕,我一直都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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