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晚间，有小太监偷偷过来给我送了几盒药膏，说是抹手用的。打开一看无色透明，抹在手上却透着股清凉，沁人心脾。用了一段时日后，那些久久未愈的裂口也似有了收拢的迹象。渐渐地，我已习惯闻着手上淡淡地气味入睡，这样就好似他伴在我身边，好似梦中也会安稳许多。

　　四月，发生了准噶尔策妄阿拉布坦部众骚扰哈密的事件，康熙命吏部尚书富宁安督兵往讨。当年八月，富宁安率军到达巴里坤时，策妄阿拉布坦已将哈密等地劫掠一空而去，康熙便命他留在哈密、巴里坤等地募兵屯田，以备边警。起初谁都以为这场战事不过是个插曲，哪知并未轻易结束。康熙五十五年的十月，策妄阿拉布坦以护送拉藏汗之子噶尔丹丹衷夫妇回藏省亲为名，派大策零敦多布等向西藏进发。五十六年的十月，大策零敦多布突然围攻拉萨，第二天，攻入城内，杀死拉藏汗，拘押达赖喇嘛，抢掠各庙宇，将贵重物品运送回了伊犁。

　　康熙接到奏疏之时，拉藏汗已被杀害，西藏陷入了准噶尔之手。这对清朝的统治极为不利，因为大漠南北及西北地区的蒙古人都尊奉喇嘛教，历来清代各帝都是利用它作为统治、联络蒙古人的一个工具，若被准噶尔人夺去，就意味着北部边疆的不稳定。五十七年二月，康熙命侍卫色楞领兵由青海进讨西藏，内大臣策旺诺尔布、西安将军额伦特、侍卫阿齐图等随后协助。

　　此时宫中内外都有些人心不安，皇太后刚过世不久，康熙也才大病初愈，灾祸连连，又逢上战事，人人都盼着色楞等人能打个胜仗，凯旋回朝。每次看着他们期盼的眼神，我都不由在心底轻叹，虽不知道最终战果如何，可我知道色楞等人若是能取胜，十四又怎么会成为大将军王呢？他人生最为绚丽的画卷怎么会展开呢？果然，噩耗传来，色楞接连小胜准噶尔后，求胜心切，骄傲轻敌，率军步步深入藏地，与额伦特在达喀喇乌苏会合后预备渡过喀喇乌苏河，然后占领狼腊岭，挺进达木。可惜他们早已中了敌人的圈套，被人从后包围切断饷道，多次突围未成后弹尽粮绝，全军覆没。额伦特阵亡，色楞等五人被俘遇难。

　　这一消息传出后，举国震惊，一时朝堂上下都是一片畏战的气氛。康熙从继位以来再一次面临这样险峻的局势，不过内忧外患并没有将他压倒，他不顾朝臣的反对，依旧决定出兵安藏。十月，命十四阿哥胤祯为抚远大将军，并由贝子超受王爵，“酌量调遣各路大兵，将策旺阿拉布坦歼剿廓清，安靖边圉，斯称委任”。实际上，也就是让十四阿哥担负起了收复西藏、解决准噶尔问题的重任。

　　十二月，康熙命十四率师出发，同时为提高八旗战斗力，命七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分理正蓝、正黄、正白满蒙汉三旗事务。出师前，康熙亲往堂子行祭告礼，出师这一天，登太和殿向十四授大将军敕印。十四用“正黄旗旗纛”，乘马出天安门，诸王及二品以上文武官员俱到德胜门军营送行。

　　我记得那一天天很冷、风很大，呼啸而过时只觉得人都要被冻成冰块，更别提当双手浸入冷水中那种冰寒刺骨的痛意。不过我知道，此时十四的心头是火热的吧？父亲的期许、兄弟们的妒嫉、满朝文武的希望，人生的灿烂光华皆在这一刻升至极致。宫中纷纷传言，只要十四能得胜回朝，太子之位就非他莫属，他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罢？在往后不断传回的消息中，都说他英勇善战、智谋过人、有带兵之才，康熙也亲口称他确系良将。

　　八爷党在此时又慢慢活跃起来，九阿哥更赞十四“才德双全，我兄弟皆不如，将来必大贵。”每听到这句话，我都不由轻嗤一声，眼见八阿哥无望，他最终还是决定帮十四么？也是，在剩下的人之中，三阿哥和胤禛都是敌非友，他也只能选择十四了。除了十四原本就是他们一伙的，还因为十四的性子能让他掌控几分，不是吗？不过可惜的是，最终他的如意算盘还是打错了……

　　这日我蹲那儿洗衣，又听见浣衣处的人谈起十四在西北战地的神勇，说那一日在战场上他正领兵杀敌，冲杀之时有箭矢袭来，正中箭头胛骨处，血流如注。十四眉毛也没皱一下，当即自行拔出后略作包扎，继续作战。他这样奋不顾身，后面追随的将士自然也是士气高涨，最后赢下了这场硬仗，为平定西北立下了大功。

　　她们说得兴高采烈，口沫横飞，我听得却不由紧皱眉头，他怎么还是有些顾前不顾后的脾气？虽说我知道他最后没事，平安归来，可若是不知道呢？听了这样的消息还不得一直揪着心？就算这样的拼命是为了最后的皇位，他也不想想，若是把命给丢了，一切都还不是成空？

　　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西北战局的稳定，皇宫内外，十四的人气也是不断水涨船高。在安定西藏后，十四又带兵护送达赖六世至拉萨，举行了坐床仪式，至此西北战事算是告一段落。此后由于在策妄阿拉布坦的领区内战线过长，粮草未足，清军一直无甚进展，六十年的十月，康熙令十四回京述职，十一月他到京那日，康熙又命三阿哥和胤禛率领内大臣郊迎，当时的风光，可想而知。

　　这几年，因为胤禛的淡泊处世、与人无争；又因为他孝顺备至，事事遂康熙的意，康熙对他的疑心也渐渐消除，派给他的事也越来越多。胤禛很忙，再加上辛者库毕竟往来不便，所以我们见面的机会还是很少，有时一年一次，有时连一年一次也未必成。这日恰逢我难得的休假，他又在京中，便约好了在一处僻静地碰头。

　　我细心收拾了一番，带着笑意走在宫中的小路上，空气中有淡淡的梅花香气，前面拐个弯就该是我们约好的地方，我不由加快了脚步。可没走几步，我突然发现在我急促的踏雪之声过后，似乎身后还发会出相同的声音，我猛地回头，脸上的笑意却慢慢凝固。十四身着便服站在雪地之中，他的肤色成了健康的小麦色，身形结实，脸上颇有些风霜却丝毫无损他的俊秀，反添英气。

　　他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在梨树下冲我坏笑的少年儿郎，也不是那个在草原上陪我看星星的狡童，他的脸上只有那双如天边星辰般闪亮的双眸才提醒了我，我们曾是那么熟悉……缓过神来，我上前几步向十四行了一礼，他微微颔首后默然不语，只是怔怔地看着我。我等了等，抿一抿唇道：“十四爷若没什么吩咐，奴婢就先行告退了。”过了半响，十四扭紧眉头道：“九年过去，你一开口就和我来这句么？”

　　我一时哑然，心里也想问问他在西北如何？肩上的伤势如何？却总是开不了口。疏离与隔膜已横在我们中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奴婢知道十四爷这次立下大功，皇上很是喜欢，宫中上下也都为十四爷高兴着呢。”“那你呢？你为我高兴么？”“奴婢？”我垂下眼帘道，“奴婢也和大伙一样……”话还未完，十四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把我搂在怀内，他力气很大，我几乎都要透不过气来。刚挣了几挣想要他放手，十四却在我耳边低低道：

　　“融雪，就这一次……”

　　他的声音里有着一丝孩子般的无助与恳求，我心里一软便不再挣扎，他舒了一口气，低声轻语，似在对我言，也似在对己说，“那日在战场之上我拼命杀敌，我想赢，只有赢下这场仗我才有机会。当羽箭过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真要命丧于此，那一刻，我本该只想到皇阿玛与额娘的，”十四的眼光转向了我，“可是我的眼前却全都是你的模样，你坐在树上对我笑、你帮我躲过他们的围捕、你为我抚筝……我一直想忘，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对你，此生已不能忘。”

　　我躲避着他的眼神，心中酸软难言，我和他曾是最好的朋友，可现在、将来，现实只会让我们越来越远。十四顿了顿又接着道：“我今日原本想去辛者库找你，刚到门口就见你出来，我就一直远远的跟着。你看看你自己，都像个纸片人了，风吹一吹似乎都能吹跑，回过头来却还要继续装样子，和我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融雪，你这是还在生我的气，气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我摇了摇头，从来我就没生过他的气，我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放下，还会再来找我。我抬头看着十四，他的眼中有着我从未见过的凝重，张了张嘴刚想对他说些什么，十四低下头深深看我道：

　　“你想说得那些我都知道，我却只管做我的。”

　　我的心一紧，他忽然侧头在我唇角处重重一吻，随即附在我耳边低声道：“你真要在这儿为他受苦受累致死方休么？你愿意，我可不答应。”他随后发出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却心惊不已，看着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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