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当我缓缓睁开双眼时，眼前是一片明黄：明黄色的床帐、明黄色的床褥，摇曳灯火中，胤禛一袭龙袍趴在床边，他的鼻息深沉，手却仍紧紧攥住我的手。披在他身上的玄狐斗篷已有些垂落，我想伸过手去帮他拉好，刚一动，他却蓦然抬头，怔了片刻后脸上有止不住地欣喜，“你醒了？别动，我叫人进来伺候。”

　　“等……等等，”我哑着嗓子好不容易说了这几个字，却又像是耗费了全身的力气，胤禛看我的神色有些不解，我喘了几口气道：“我……我想好好看看你。”他愣了愣，随即眼带笑意道：“还当什么要紧事？原来是这个。放心，往后有的是日子，还怕你看厌了我呢。”他到会说笑，怎么就不解我的心思呢？好不容易醒过来就想两人静静相对一会么……我抿了抿唇看了他一眼，胤禛正一正脸上神色，紧了紧我的手道：“融雪，我都知道。”

　　说完他唤人去端了热粥进来，一时过来伺候的宫女轻轻扶我起来让我靠在软枕之上，刚想接过粥碗喂我时，胤禛却示意把碗给他，又淡淡道：“都下去吧。”众人行礼退去后，他坐在床边把粥吹晾一些，再一勺勺送到我嘴边，“昨日耿书秋来时就说你这两日会醒，醒了之后让你先吃点东西，再喝几副他另开的药，养个几日就该没事了。过会我会让人把药送进来，喝完药你就躺下歇着，有什么吩咐尽管让人去做，午后我会让耿书秋再过来为你诊脉……”

　　我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话语，看着他小心翼翼吹粥的模样，不由有些莞尔，他何曾这么嘴碎？又何曾伺候过人？心里暖意融融，身体也似不再那么疲累。突然，外间屋里有小太监干咳一声尖着嗓子道：“皇上，已经五更天了。”我一时之间还有些发怔，胤禛已淡淡应了一声，喂我吃完最后几口后又帮我拭过唇角扶我躺下，“我先去上朝了，过会你乖乖地喝完药就歇着，我一得空就回来看你。”

　　我点了点头，胤禛看我片刻又俯身帮我掖好被角，慢慢放下床帐后，他吩咐小太监进来伺候更衣。我悄悄拉开了些许床帐，看着他站在那儿，背脊挺得笔直，下颚微微向上仰着，小太监在他身边忙碌个不停：朝服、冠带、朝珠、靴履。收拾停当后，他一转身，眼神凌厉，袍子上的五爪金龙熠熠生辉，举手投足间已然带着几分傲视天下的气势。我默默合上了床帐，明明该是为他欢喜的，心头却总是缠绕着一丝淡淡的伤感，

　　他……终究是不同了，是胤禛，也是九五至尊……

　　不多时有宫女送来了药服侍我喝下，迷迷朦朦再次睡着后，醒来已是夕阳西下时。又一次吃粥、喝药过后，一直侯在外面的耿书秋进来为我诊脉。这人四十来岁，一脸清癯，为我诊完脉后也不多话，只淡淡撂下一句“姑娘身体尚虚，需按方吃药，多加调养”之后就走了。此时我已全无睡意，边想着心事边静静地等胤禛归来。直到满天星斗高悬于空，更漏敲过三更时，外间才有了响动。

　　一阵低语声过后，脚步声渐近，胤禛拉开床帐皱眉道：“夜深了，怎么还不睡？”“睡不着了。”他在床边坐下低沉道：“融雪，这几日我都会很忙，也说不准何时能来，你不用等我，只管自己将养好身子是要紧。”我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不过睡不着么就是睡不着，再说我都睡了这么久，你总得让我透口气吧？”胤禛无可奈何，抬手帮我理着鬓边散发道：“可觉得好些？”我点点头道：“比之前好多了，头不痛了，嗓子也不太疼了。”

　　他脸色一松，嘴边泛起笑意道：“果然耿书秋还有些本事，倒要想想明日赏他点什么好。”我看胤禛有些高兴，便扯扯他的袖子道：“胤禛，我听人说这里就是养心殿，是你定下的寝宫，可我连日来都睡在你这儿，那你……那你睡哪儿？”胤禛看着我微笑道：“西暖阁那里都有寝具，你还怕我没地方睡么？”我咬了咬唇，“我睡在你这里不合规矩吧？再说我又病着，被人知道了又要多出事来……”胤禛抚着我的脸颊道：“有谁敢多话？你尽管放宽了心，”停了停他语气转柔，深深看我道，

　　“这儿就是我给你的家，在家里还要讲什么规矩？”

　　是么？这里就是我的家么？我看着胤禛久久无言，这紫禁城中玉宇琼楼、繁华似锦，却又掩藏着多少阴冷与黑暗，又埋藏着我多少的伤痛、无奈与悲哀，这冰冷的宫殿怎么会是我的家？

　　胤禛见我不语，伸过手来抓住我的手，十指交握，密不可分，“融雪，我知道你不喜欢这冰冷宫廷，我也不喜欢，只是我已身为天子，再不能离开这紫禁城。”我垂下了眼帘，沉默一会，就听他接着道：“这里人心繁复，有许多事并不能随心所欲。如今我所能做到的，就是在这一方天地里，在这养心殿中，你能自由自在、无所顾忌，而我在这里也只是胤禛，只是想让你快活的胤禛而已。“

　　我抬眼对上他的眼眸，那里有太多的情感羁绊住我的心，默默叹了口气，我抬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算了，纵使再不喜欢，可是他在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家……

　　此后胤禛每日都会来看我，只是几乎每次都在深夜，有时我已睡去，大多数时候我却醒着。静静相对时，我看见他脸上掩不住的疲惫，精神却似很兴奋，眼中有着迫人的神采。他虽没有说过朝堂上的事，我却已知道这把龙椅他正在渐渐做稳。每次说完了话我让胤禛早些去睡或是不用每天都过来看我时，他也只是随口答应着，过后却仍是照旧。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随着身体病痛渐消，我的精神也愈来愈好，想下床走动走动，却总是被胤禛派来照顾我的两个宫女止住。这一对姊妹是他亲自挑上来的，姐姐凌兰，今年十六岁，妹妹凌霜，十五岁，两人相貌相似，皆长得一团喜气，嘴边挂着甜甜的笑意，对我也是恭敬有礼、服侍尽心。

　　这日我刚偷偷下床走了两步，腿骨正有些打飘，却被进来送茶的凌兰看见，连忙把我扶回了床上，“姑姑快躺下，皇上吩咐了要姑姑再歇息两日，到时才能下床。”我撇了撇嘴角，老是躺两日、躺两日，再躺下去我的骨头都要软掉了。自己掐指一算，我已在这龙床上躺了十来天，每天无所事事，只管大吃大喝大睡；而胤禛自己却是忙得不亦乐乎，脚不沾地。想想他已于二十日在太和殿登极，明年即为雍正元年，也算是一切井然有序，转念突然想到他已招十四进京奔丧，过不了几天这两人便将直面相对时，心中却又平添了些许烦闷。

　　我知道想要暂时忘掉愁绪，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件事来做做，于是转头对凌兰道：“凌兰，不如你去拿两本书给我看看，我实在闷得慌。”凌兰听后摇摇头道：“皇上吩咐不能让姑姑看书，怕姑姑劳神……”我皱眉道：“你偷偷给我，皇上不会知道的。”凌兰似是吓了一跳，退后一步连连道：“姑姑说笑了，万一给皇上见着姑姑手上的书，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我担当不起。”

　　呃？她怎么那么紧张？我只好柔声道：“那我不看了，你先下去吧。”唉，好么，说是让我自由自在，却连我在古代最大的爱好也给剥夺了，我还能做什么？成日发呆犯傻么？凌兰刚想退出去，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向我微微一笑道：“我忘了，皇上吩咐过若姑姑实在很闷，可以玩鸟。”“玩鸟？”我瞪大了眼睛，凌兰点点头，出去片刻，手里提着个铁架子进来，上头立着只红嘴绿鹦哥，毛色油亮，探头探脑的十分有趣。

　　我不由一笑，亏他想得出，是想让我听听鹦鹉学舌吗？凌兰把铁架子挂好，我便笑向鹦哥道：“你好啊，你会说些什么？”那鹦哥侧头看了我几眼，又回头啄两粒食拖长了声音道：“你好啊，你会说些什么？”我“嗤”地一笑，“我教你两句吧，花开富贵，恭喜发财。”鹦哥一时把头扭来扭去自己玩了会，接着嘎嘎叫了两声道：“花开富贵，恭喜发财。”

　　它还真聪明！想了想，我又向它道：“我教你个难的。‘冷艳全欺雪，馀香乍入衣。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鹦哥摇头晃脑地想了半日，才说出第一句“冷艳全欺雪，”却又嘎的一声叫再不往下说。我笑得越发欢畅，逗弄了它几句，又教了它大半个时辰，它才大致说个差不离。

　　靠在软枕之上，我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听着鹦哥叽叽喳喳的学语声，心里已满是喜悦。凌兰见我久未出声，想是怕我累了，便过来轻声道：“姑姑累了么？还是歇一歇吧，我先把它拿下去了。”我答应一声，转眼看她还是一脸诚惶诚恐、小心谨慎的模样，不由向她一笑道：“凌兰，其实私下里你和凌霜唤我融雪就可以了，不用这么拘谨，从前采薇、紫藤她们也是这么叫的。”

　　凌兰还未答话，那只鹦哥却一扇翅膀大声叫唤道：“融雪！融雪！”我笑对它道：“是啊，融雪！”它歪着头看我一会道：“桃花水涨冰犹凝，燕子泥融雪更飞。”我呆呆怔住，对着它已是说不出话来，隔了片刻，只听它又叫唤道：“融雪，融雪。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

　　心中霎时一片柔软，胤禛，是你教它的么？你又教了它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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