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胤禛似已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脸色也渐渐从柔和化为伤痛，“可惜没过两年皇额娘就病了，时好时坏，换了多少太医、喝了多少药都无济于事。我眼看着皇额娘一天天的消瘦下去，从偶尔能下地走走到只能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皇阿玛的脸色也是一天比一天差，时常冲那些太医发脾气。之后有一日我听见两个老嬷嬷在那悄悄说什么皇额娘熬不过这个夏天，说什么会有神仙来带走她。我就一面命人重重掌她们的嘴，一面自个跑到皇额娘那里拉着她的手，说只要我胤禛一直拉着她，就没有人能带她走。”

　　我的心揪紧，他的语速也越来越快，“皇额娘那时已是病得双颊深陷，脸色蜡黄，可她听了这话还是在对我笑，笑得还是很美。她看着我说‘胤禛真乖，是个好孩子。皇额娘不会走，皇额娘还要看着胤禛长大、成家立室呢’。”

　　胤禛说到这儿胸口已是起伏不定，我抱紧他用手轻抚着他的胸膛，过了一会他拉住我的手道：“那天我哪里也没去，一直拉着皇额娘的手看着她、陪着她说话，到了晚上实在熬不住，就趴在床头睡了。可第二天一早醒来时我却是躺在自己的床上，等我急急忙忙赶过去，皇额娘已经……已经薨了。我站在那儿怎么也想不明白，白日里皇额娘还在好好地和我说笑，怎么转眼间就离我而去，再不能同我说话、再不能哄我入睡了？她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怪我睡着时没有拉住她，她才会被人带走的？我拼命去踢打那个抱我回去的太监，他跪在地上求饶，可我就是不解气、不肯停手，后来皇阿玛过来大声斥了我一顿，说我不知悲伤只知胡闹。融雪，是我胡闹么？”我抓紧了他的手，脸上已是一片湿意，“胤禛，没有，你没有胡闹……”

　　过了好一会儿，胤禛才回过神来，见我脸上有泪就用手轻轻地帮我拭去，“我不该说这些惹你哭的。”我摇了摇头，“是我不好，偏要引你说，让你……让你心里不好受。”胤禛抚了抚我的发，淡漠地勾了勾唇角道：“过了这么久，早已没什么难受的了。”我看着他脸上神色，片刻后又轻轻问了一句，“那你后来就回了你额娘那边？”他点了点头，神情转冷，“我回去第一眼见到额娘时，觉着她也很美，待我也很和气。我以为她会和皇额娘一样待我，后来才知道，我错了。”

　　胤禛抿紧了唇，默然许久才继续道：“她每日也会来同我说话，和皇额娘一样轻声细语，可我总觉得古怪，哪里不对劲。之后听了她和允禵说话才算明白，原来她们是母子，而我和她是宾主，想来主人待宾客总是要客客气气、不失体面的。”说到这儿，胤禛鼻子里轻嗤了一声，眼里有着些许不忿。我正想着会不会是他刚失了他的皇额娘，心里太过敏感所致，他已接着道：“有时我做错了事她也不会来理我，只会让人告诉皇阿玛，让他来罚我，可允禵做错了事她会骂会罚，却半点儿也不让皇阿玛知道。哼哼，我真是有一位好额娘。”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胤禛，他想要的从来就是全心全意的相对，只是德妃有十四，本身就不可能把爱完全给他，再加上胤禛小时又不在她身边，自然是亲昵不起来的。之后所做种种，看在胤禛的眼里就更是别有用心了，我在心底低低叹息，他和德妃两人虽是亲母子，却是心意难通……隔了会儿，胤禛抚着我的发，淡漠地开口道：“这样也好，各做各的，两不相干。”唉，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明明在乎，不然怎么会这么多年还耿耿于怀？

　　我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看向他道：“那你和你弟弟从小也就这么两不相干么？”他瞥了我一眼，抿了抿唇角道：“弟弟？我的弟弟只有胤祥一个，其余的只不过是挂个名头而已。”我一时无语，见他的眼底已是显出一片寒意，便动了动身体想和他说睡了，却听他冷声道：“允禵从小就会和我争，额娘的宠爱，皇阿玛的信任……不过有两样他再也争不过，”胤禛搂住我的手莫名加力，我仰头看向他，他也正垂下眼帘看我，

　　“一是这万里江山，另一样就是你！”

　　胤禛的眼中有着异样的神采，我看他良久道：“既然你知道他争不过，也就无需再把他放在心上。”胤禛不语，我想了想又道：“我知道他就快回来了，你能不能……”我刚想说能不能别太苛责十四，他已翻了个身用背对着我道：“我累了，先睡了。”我对着他的背脊默然发怔片刻，随即又苦笑了一下，刚想翻过身也用背脊对着他，胤禛却回过手来摸索着拉住我的手环在他腰间，我几次抽手他都死死拽住不肯放。

　　相持了一会，我不再挣扎，只贴紧了他的背脊道：“我就说一句：你失去了很多，可如今想要的都已得到；他曾得到很多，如今却也失去了很多。”胤禛仍是没说话，只是半起身拉开床帐吹灭了帐外烛火。一片黑暗中，他的呼吸渐沉，我却了无睡意，他的手很热很烫，我想悄悄抽出手终又忍住。

　　胤禛，何时你才能放下心结？何时你才能明白我的心里的确有十四，可绝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此后一连几日，每到晚间总有小太监过来传话说皇上事物繁忙、不能归寝，让我自己早些歇息。我听后总是若无其事地在凌兰和凌霜的目视下早早上床，到了深夜却是翻来覆去地数着窗外星斗，有时不由披衣而起悄悄下床临窗而立，默默看着西暖阁的隐隐灯火想着心事。我不知道他这算是真忙呢？还是成心躲着不让我提十四的事？

　　这一日实在忍不住，晚间饭后趁凌兰凌霜不备，我偷偷去到了西暖阁那里。夜寒风凉，那些守夜的侍卫见我作宫女打扮也没上来详加查问，只有一个面目看上去颇为敦厚的太监迎面经过时对我笑了笑，态度十分恭敬，“姑姑怎么会过来这里？是要去见皇上么？”

　　我觉着他有些面熟，看了一会才想起来他曾跟着胤禛一起回来过，似乎有几回也是他来传的话。“你是……”太监低头道：“奴才苏培盛。”苏培盛？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儿听过，不过一时也想不起来了。“苏公公，你能不能带我进去见皇上？”苏培盛连忙低头哈腰道：“姑姑折煞我了，往后叫我苏培盛就行，‘苏公公’可担当不起。”我不想和他争论这个，便略微点了点头，他这才接着道：“我正要进去给皇上奉茶，姑姑跟着我就是。”我这才注意到他手中端着的茶托，想了一想，心中已有了主意。

　　苏培盛站在门边帮我掀开了帘子，我端着茶托而入时里面灯火通明、一片寂静，惟有胤禛在伏案书写的声音，他的面前还堆着一叠折子似乎尚未阅过。我向前走了几步，他也没抬头，只随口道：“放在边上，给朕来研墨。”哎，他还真会差使人。我把茶杯轻轻放在他左手边，又放下茶托拿起墨条来给他研墨，没两下他似乎察觉了什么，抬头看我站在书案边上先是一怔，随后脸上又是止不住地笑意，“你怎么来了？”

　　我抿了抿唇道：“来看看你做没做坏事，成天都知道不回来。”胤禛脸上笑意更浓，放下笔一把拉住我拿着墨条的手道：“过来。”我隔着书案对他做了个鬼脸，“一进来就给你差遣，再过来就更不得了了，我可不干。”他笑着扯扯我的手道：“那我就要来强的了，你可别后悔。”我看看他拉住我手腕的手，算了，我一向是拗不过他的坏手的。放下墨条，乖乖绕过书案站到他面前，他一使力拉我坐到他膝上道：“眼下放心了没？我这一向可都在做正经事。”

　　我没作声，只是靠在他怀里汲取着他的暖意。想着从前经年累月见不上面，难得见一面已觉心满意足；现在几天未见心里就觉得少了什么，总是不踏实，恨不能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恐怕这就是所谓的得陇望蜀了吧。胤禛看向我的神色十分柔和，“融雪，今日忙碌也只为了日后相聚，你不会怪我吧？”

　　我呆了呆，摇了摇头，看来之前是我想错了，他倒真不是为了十四的事才躲着我的。只是我知道他现在忙，将来也未必能清闲，他这个勤政皇帝可不是浪得虚名的，我看了那堆折子一眼，以后它们可都是证据。“胤禛，事情是做不完的，就好比……就好比人不能一口就吃个胖子，有些事还得慢慢来。”

　　他轻声一笑，抬手抚着我的脸颊，眼光深邃，“这道理我懂，有些事是得慢慢来……急不得。”说着话他就低下头细细吻着我的眉眼、脖颈，又移上来吻住我的唇，我红着脸回应他，心里却琢磨着我和他刚才是不是在说同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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